大叔的本名叫桑長勝,不得不說,在他身上,“人如其名”這個形容是很貼切的。

在二十歲以前,他的人生仿佛開啟了簡單模式,過得順遂無比,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稱得上“長勝”。

他雖然長得其貌不揚,但勝在腦子活絡,在村子尚且閉塞之時,他便嗅出了商機,早早進了城,靠著信息差在兩個縣城之間來回倒賣東西。

他先前的吹噓,也不全然是假的,起碼村子裏的第一輛摩托車,確實是他帶回來的,還引起了全村的爭相圍觀。

隻不過,這一切,並不是發生在龍子屯村。

他是從自己村子裏逃出來的。

這已經是後來的事了,總之,那會兒還春風得意的桑長勝並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一條有家不能回的喪家之犬,在惶惶中度過自己的餘生。

這一切,都要從他的那個智障哥哥說起。

如果要問小時候的桑長勝有什麽心願,排在第一位的一定是——

那個智障要是能消失就好了。

“桑嘉奕,你別跟在我後頭!”

同齡的小孩在指指點點,捂著嘴竊笑。

桑長勝急了,衝過去重重地推了哥哥一把。

對方摔倒在了地上,卻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依然樂嗬嗬地笑。看他步履匆匆,哥哥趕緊又站起來,拖著大鼻涕亦步亦趨地跟著走。

“煩不煩啊,傻子!”

他罵著,又去拿石頭砸人。

這麽砸了幾次,桑嘉奕知道要跟他保持距離了,但還是鍥而不舍地隔著一段路跟著,“弟弟”長“弟弟”短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個智障哥哥,嘲笑、起哄不說,還會故意跑到他麵前,大喊:“桑長勝,我媽說,你以後要永遠照顧你的智障哥哥!你就算娶媳婦,也要把你哥一起抬進屋裏,然後你跟你老婆一起伺候他!哈哈哈!”

小孩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卻能模仿得活靈活現,而這一聲聲都刻在了桑長勝的心裏,成為了他無數夜晚翻來覆去的夢魘根源。

那個智障要是能消失就好了……

走路摔死,喝水嗆死,被麵包車拐去當黑煤礦的窯工累死,什麽都行,快點消失吧……

他的內心不知道重複過多少次這樣惡毒的念頭。

好在,後來,桑長勝考去了縣裏的學校,哥哥則留在了村裏——他總算和被他視為洪水猛獸的哥哥暫時切割了。

為了聯絡方便,父母湊錢給他買了部手機,但他卻偷偷搞起了網戀——是其他學校的女生。

一開始的時候,戀情進展很順利,雙方也算是有一段甜蜜期。

然而,漸漸的,他感覺煩了,聽膩了女孩子家每天跟他說著學習又退步了,老師又怎麽為難她,分手的想法一天比一天濃重。

女生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冷淡,突然提出要給他打錢,但是……有個條件。

她想跟他視頻。

兩個人之前一直是用文字交談,這個要求結結實實嚇了桑長勝一跳。

開視頻本身倒沒什麽,問題是——

他耐不住寂寞,又交了個同校的女朋友。

而那個女孩兒是個愛秀恩愛的,空間裏發了大量二人的合影。

萬一,她看過那些照片……

然而,他又確實眼饞那筆錢。思來想去到最後,他想出了一個損招。

他回了趟鄉下,讓他哥桑嘉奕替他出鏡,去和女生視頻通話。

為了讓桑嘉奕別亂說話,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地教,最後出來的效果竟然還不錯,桑嘉奕說得有模有樣,不知道怎麽回答就遵循弟弟說的,保持微笑,頻頻點頭。

桑長勝長得平平無奇,但他哥卻是唇紅齒白,文雅謙和,隻要不開口,頗為唬人。

興許是平時桑長勝就“哦哦”地敷衍人,女生竟然沒有發現任何問題,還約好了下次再聊。

於是,桑長勝過上了一段極為離奇的生活——

周一至周五,他以“我要學習”的借口冷放置對方。周末回家,他把手機甩給哥哥,讓他去哄自己一周沒怎麽搭理的女朋友。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段時間,桑長勝一開始的忐忑也消退了,甚至覺得這樣每周被人打錢的日子還不賴。

他的智障哥哥還是有那麽點用的嘛。

直到某一天,他回到村裏,卻發現自己哥哥坐在大樹前頭,傻乎乎地笑著,和一個漂亮的姑娘在一起剝玉米。

沒錯,就是他名義上的女朋友。

她說要給他一個驚喜,於是一路坐車下來,跑村子裏看望“男朋友”了。

那一刻,桑長勝真實感覺到了,什麽叫“心跳頓停”。

女生看到他愣在那裏,還問他的名字。

桑長勝:“……我叫桑嘉奕。”

“桑長勝”現在正坐在那裏剝玉米,那他隻能是“桑嘉奕”了。

女生甜甜地笑,說了聲“哥哥回來啦”就算是跟他打過招呼了,隨後又去跟他哥說話——大多數時候,都是女生說個不停,他哥保持著微笑,以明顯沒聽懂的表情頻頻點頭。

桑長勝人傻了。

他從來沒想過,一個人在鏡頭裏外的差距可以這麽大——女生在鏡頭裏顯得平平無奇,但實際上見了麵才發現,她的眼睛圓圓的,很漂亮,笑起來還有可愛的小虎牙。

桑長勝後悔了,但後悔也遲了。

他周一到周五跟女生聊天,周末還得讓自己的哥出鏡,逼他跟自己的女朋友聊一整天——這豈止是操蛋一詞能形容。

他越想不是滋味,但想到目前隻能維持這情況,他隻能選擇忍辱負重。

然而——

有人不願意繼續忍辱負重了。

他並沒有想到,一向看上去對什麽都不太關心、隻知道問“弟弟怎麽辦”的哥哥,居然有朝一日會說出那種話。

“弟……弟弟,我不想繼續用你的名字了。”

那會兒他剛陪哥哥送女生離開,心中正憋屈得不行——

一個正牌男友活得跟陰溝老鼠似的,還得遮遮掩掩地掩飾身份,他憑什麽?

結果,就聽到了這麽一句令人始料未及的話。

桑長勝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哥哥又重複了一遍,他才意識到——

這麽一個任人擺布的、宛如人偶一樣的傻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竟然有了自己的私心,也會抗議了。

桑嘉奕道:“小琳說她愛我,我……我很開心。她問我愛不愛她,我說愛,她讓我用名字發誓,還說,有……有個什麽祭祀,隻要把名字寫在紙上,再把線綁在手上,兩個人就能永遠在一起。”

“我……不想再騙她了。”他認真道,“我、我想跟小琳永遠在一起,我願意每天給她剝玉米吃。弟、弟弟,我們去跟她坦白吧。”

桑長勝:“……”

他兩眼一黑。

這他媽是什麽見鬼的局麵,小琳是他的女朋友啊!這個冒牌貨,搶走了他跟他女朋友視頻的機會,現在還想著去坦白?

他知道了,哥哥是看中小琳的錢了吧,所以替身也不想當了,想要一腳踢開他好獨吞……可是,世界上哪有這麽美的事?

當初可是他費盡心思,把小琳勾搭到手的!這筆錢是他應得的!

他還用這些錢給家裏添置了點東西,福澤到了這個傻哥頭上,這傻子怎麽就不知道感恩呢?

這會兒他一點都想不起來之前自己是怎麽威逼利誘讓桑嘉奕出鏡的了,他滿腦子都是怒火,淤堵在心口的位置,等著一個機會咆哮著宣泄出來。

但這一次,桑嘉奕沒有像以前一樣,唯唯諾諾地說著“弟弟對不起”。

過程到底是怎麽樣的,他已經記不起來了,他隻知道,在他掐著哥哥的頭、而哥哥又咬著他的手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少女崩潰的尖叫聲。

——是想起來自己落了包、去而複返的小琳。

“所以,你們一直在聯手騙我……?就是因為我說,生活困難的話,我可以幫你分擔分擔?”

“你知道那是我的生活費嗎?你知道我每天節衣縮食,在學校裏過的是什麽日子嗎?”

“別過來啊,騙子!”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愛我的人……假的,全都是假的!”

少女跑得很快,火車“嗚嗚”飛馳而過的時候,刺眼的燈光照亮了她收縮的瞳孔。

桑長勝第一次知道,人的斷肢可以飛那麽遠,一直掉到五米外的草叢裏。

死、了。

這麽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這麽輕而易舉的,像一張紙一樣,被撕碎了。

他在原地站著,一直到冷汗風幹。

他回到了家,大病了一場。

桑嘉奕沒回來。

有人說好像看到過他抱著一堆腐爛的屍塊走進了深山中;也有人說,看到他在神神叨叨說著“神”、“複活”之類的話;還有人說,看到他被一隻大蛇吞入了腹中,傻子不愧是傻子,整個過程沒有抵抗,全然順從的模樣……

小道消息眾說紛紜,事實是什麽樣的,也沒有人能知道了。

“那個智障要是能消失就好了”——他年少時期的夢想,竟然以這種荒誕的方式實現了。

時間再一久,他和父母默認了,桑嘉奕大概確實可能是……死了。

愧疚被時間撫平了,恍惚間,他甚至鬆了口氣。

不用把未來跟一個智障綁在一起,不用再承擔那般沉重的負擔,實在是一件幸事。

然而,就在他開始遺忘這件事,打算開啟新的人生篇章時,他的家,變得詭異了起來。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切的開端是——

出現在院子裏的蛇,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