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寧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潘千葵,沒把這句話當回事:“林同學果然是像電話裏一樣愛說笑。”

說完這句,封天寧就像喪失了對林暮晃的興趣, 對潘千葵道:“小公主, 既然都見麵了, 不如隨我一起去見見小公子,順便吃個便飯?不是在什麽偏僻的地方, 就在天禦塔的空中餐廳。”

他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 意有所指般道:“你也很好奇我們待會兒會聊什麽吧?那不如, 直接來旁聽?”

這一下, 算是卡中了潘千葵的死穴。

看林暮晃似乎要說什麽, 封天寧搶先道:“林同學也一起吧?正好,先前在電話裏溝通的時候, 我一直感覺, 我們之間似乎有一些誤會……大家借這個機會, 開誠布公,坐下來好好地聊一聊。”

他的表情一派真誠:“不過呢,我的車先去送衛同學了,能勞煩林同學叫輛車來嗎?”

他一副清風霽月的坦**模樣, 似是篤定了他們會同意。

地方是市中心的餐廳, 車子也是他們自己叫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若還是拒絕, 未免顯得太怯懦了。

潘千葵道:“先等一下, 我們要找人代班。”

巡邏的任務, 顯然是做不了了。

*

彭綴莎接了電話以後, 不一會兒就趕了過來。

“小葵, 如果你晚上沒回來, 我馬上跟油頭劉說去,就說你晚上夜不歸宿了啊。”

彭綴莎故意說得大聲,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機警告不速之客——“別動歪腦筋”。

封天寧依然在笑,完全不在意的模樣,上車前還友好地跟彭綴莎道了別,反倒叫小姑娘生出些不自在的歉意來。

潘千葵上了車,發消息給衛承樂,看著石沉大海的界麵發呆。

師父……怎麽不回複呢?

*

看到天禦塔時,潘千葵的內心短暫地泛起一股親切感。

這雖然是馥海市的地標建築,但說來慚愧,她並沒有見過實物,隻在網上和教科書裏看過它的圖片。

麵對這種就在家門口附近的景點,本地人多少會發作一些懶勁,總覺得那麽近的距離,隨時都能去看。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第一次登塔,登的是漫畫裏的仿品建築,這體驗……著實很奇妙。

不過,她很確定,在“現世”裏,天禦塔的最高層,沒有所謂的“空中餐廳”——那是被政府保護起來的修繕區域。

托漫畫的福,這個在現世被遊客禁入的區域,她不僅堂而皇之地坐電梯上去了,還被服務員告知,今天隻服務他們一桌客戶。

封天寧輕描淡寫道:“包場了。”

——這語氣,就像是去菜場買了一隻雞一樣輕鬆。

*

遠遠的,潘千葵就看到,座位上隻坐了一個人。

並且,這個人不是衛承樂。

坐在桌邊的是一個身材頎長的瘦弱少年,正側著身,欣賞落地玻璃窗後方的城市街景。

說“欣賞”似也不對,他隻是單純地將視線定格在那裏,像石雕一樣靜靜地發呆。

餐廳裏這會兒開著空調,空氣略顯悶熱,他的身上卻還搭著一塊米黃色的格子毯,手指縮在毯下,透出幾分蕭索的感覺。

聽到動靜,他轉頭過來,和聲細語地說道:“小葵,好久不見了。”

潘千葵在“哥哥”和“羅頤州”之間猶豫了一下,最後默默地跳過稱呼,直接道:“好久不見。”

*

看到這一幕,潘千葵哪還不知道,自己是上了賊船。

封天寧單獨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坐出租,並不是如他表現出來那般,是為了“彰顯誠意”,而是……那輛車本來就不是來天禦塔的。

——衛承樂被帶到別的地方去了。

假惺惺地說什麽“你也很好奇我們待會兒會聊什麽吧”,也不過是為了加深她的誤解,以為“我們”是指他和衛承樂。

她的腳步頓了頓,望向了封天寧。

對方回了她一個泰然自若的笑容:“怎麽了呢?”。

——就騙你了,怎麽樣?

他溫和的言語背後,是篤定了她無法發作的囂張與傲慢。

嘴上說著“小公主”,但恐怕,他從未把她放在眼裏。

她沒有吭聲,低下頭,瞥了眼震動的手機——

[仙鶴998一隻,三折大甩賣]:【我等會兒就回學校,你跟阿晃先在外頭吃點,回來仔細跟你們說】

她將手機塞回兜裏,心中略微安定了一些。

來都來了,那就如封天寧所言,“吃頓便飯”吧。

*

“小葵好像跟我生疏了。”倒是羅頤州先說話了,對潘千葵笑得溫柔,“以前見著我,就會‘哥哥’、‘哥哥’地叫……小葵還記得嗎,一開始你這麽叫我的時候,我還不好意思應呢。”

封天寧笑道:“是啊,小公主還問我呢,說‘哥哥是不是討厭我’,我就說,‘不是,其實小公子最喜歡你了,在所有的小孩子裏,他看你最可愛’……我記得,小公主那會兒還小呢,才到我這裏。”

他在腰部的位置比劃了一下。

潘千葵說無可說,隻好點點頭,像局外人一樣地應和。

打這種親情牌,對實際上沒經曆過這件事的她來說,完全是拋媚眼給瞎子看。

——隻是徒增尷尬罷了。

她低下頭,剛想坐到羅頤州對麵,對方卻冷不丁道:“小葵不想坐哥哥身邊嗎?”

一臉蒼白的病氣少年交叉雙手,墊在下巴的位置,眼中帶了些期待:“我記得你以前最黏哥哥了。”

潘千葵:……?

怎、怎麽還有這回事?

還未等她有所反應,林暮晃已經幫她拉開了椅子,語氣自然:“千葵,來。這個位置靠窗,看風景視線好。”

不管是語調還是表情,少年都顯得那般和風細雨,毫無異樣。

——如果沒有係統的黑條數值播報,這場麵簡直能稱得上和諧融洽、和和睦睦。

但是,羅頤州似是當真想念極了“妹妹”,用帶了些討好的語氣,低聲下氣道:“小葵要看風景的話,不如來哥哥這邊?我這個位置是視野最好的……”

他正要起身把位置讓出來,突然臉色一變,急忙抽了張餐巾紙,折起來捂在唇邊。

“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響起,血很快染紅了紙巾,觸目驚心。

封天寧一聲長歎,上前給他順背:“我就說過,您情緒不能大起大落的,哎……”

說著,他低姿態地請求道:“小公主,能否麻煩你拿杯熱水過來?”

封天寧很清楚,羅頤州是在使苦肉計。

盡管心裏不太讚成,但明麵上還是得卯足了勁地配合。

羅頤州一臉虛弱地搖頭:“沒、必要,這一定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在替小葵懲罰我。如果我多咳兩下,能讓小葵消氣的話……咳、咳咳……”

一般來說,到這一步的時候,少女就該說著“我怎麽會生氣”,然後慌慌張張地替他去倒熱水了。

——隻要她過來,接下來,就沒可能再讓她回去。

他一邊咳著,一邊等著潘千葵叫著“哥哥你沒事吧”,一臉焦慮地急匆匆撲來。

以前二人也不是沒發生過口角,但隻要他開始“犯病”,少女就會完全遺忘之前鬧過的不愉快。

接下來,不管是要求她超負荷抽血,還是去麵對可怖的妖物,她都會一口答應下來,條件隻是“哥哥你趕緊去休息”。

然而……

事實證明,他編的腳本再好,也禁不住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就在他自以為穩操勝券之時,林暮晃突然轉過身,對服務員揮手道:“領班姐姐——這邊有病人,方便拿一壺熱水過來嗎?”

*

少年特意在“一壺”上咬了重音。

因著隱私的要求,服務員都離得遠遠的。但離得遠並不代表服務懈怠,因此林暮晃揮手的同時,領班就應道:“好的,請您稍等。”

於是,在羅頤州逐漸凝固的視線中,林暮晃順勢拉著少女坐了下來。

少年像是一個毫無心機、情商巨低的缺心眼,喋喋不休地向她叮囑道:“千葵,你哥他好像身體不大好喔,也不知道得了什麽重病……飛沫能傳播的疾病太多了,還是讓我來跟他麵對麵坐吧。”

他臉上不帶任何嫌棄之意,手卻是“誠實”地猛揮走麵前的空氣,搖頭道:“他剛才咳了那麽久,都不知道有多少病毒了……領班姐姐,能順便拿瓶酒精過來嗎?”

聽到領班回答“好的”,少年才像想起來羅頤州還坐在這裏似的,爽朗地對他露出了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千葵體質不是特別好,現在又是換季的時候,我擔心她會生病……絕對不是針對你的意思啦,哥——哥——”

他笑眯眯道:“可以這麽叫你的吧?千葵既然這麽叫,那我跟著她叫了,哥——哥——,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少年擺出了跟羅頤州相似的姿勢,左手百無聊賴般地支著下巴,然而,區別是,他稍稍側了下身,將右手隨意地搭在了潘千葵的椅背上。

看上去,他似乎隻是嫌這裏的位子太過逼仄,舒展了一下身體。

然而……

從羅頤州的角度來看,林暮晃這動作,無異於是一種挑釁。

像是把不吭聲的少女圈在懷裏似的,他身上那股執拗又排他的獨占欲昭然若揭——或者說,他就是故意要做給他看的。

然而,少女卻無知無覺,並不知道自己正深陷於流沙中。淹沒她的,將會是無底洞般的貪婪與占有。

羅頤州抿住唇,生起了一絲不快。

恰在這時,領班的高跟鞋“哢哢”響起:“打擾了,這是您需要的熱水……請問消殺是現在就進行嗎?”

*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酒精的醇香在空中飄散。

領班幹活的動作越利索,就襯托得羅頤州的表情越冰冷。

不過,他的失態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羅頤州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這位是……?”

封天寧沒有跟著坐下,而是站在了羅頤州的身後,態度恭謹得幾乎要和陰影融為一體。

“小公子,這位就是林暮晃林同學了。”

羅頤州點點頭,表現得和氣又疏離:“這段時間,勞煩你‘替我’照顧小葵了。”

——絕口不提林暮晃連續拉黑了五個他們的手機號碼這件事。

但林暮晃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微笑道:“不辛苦,我照顧得很開心,照顧一輩子也沒問題。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連帶著你的份也一起照顧了。哥哥的身體不好,照顧人這種費神的事,讓我來就行。”

羅頤州:……?

“啊,不好意思,剛才是我胡說八道的。”

——這就服軟了?

羅頤州忍不住開始懷疑,剛才所謂的“挑釁”和針鋒相對,是不是隻是自己的錯覺。

這人也許單純隻是一個……噎死人不償命的二愣子?

他的內心剛浮出一絲輕視之意,便聽到林暮晃微笑著繼續道:“我說‘如果你不介意’,這絕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哥哥怎麽會介意呢,對吧?”

羅頤州:……???

瞧出了小公子似要憋不住火,封天寧適時以打趣的語氣道:“林同學這人很幽默的,小公子,你有所不知啊,剛才自我介紹的時候,他還跟我說,是小公主的男朋友呢……”

此話一出,場內原本充滿了火藥味的氣氛,當即一轉。

他滿意地看見,原本就垂著頭的潘千葵,神色驟然僵住了。

她纖細的手指攥了起來,把褲子的布料抓得皺巴巴。

很好,看來她不是真如表現出來的那般毫無波瀾——這樣就好辦了。

*

“還有這種事嗎?”

“是啊,他說得跟真的一樣,我當時差點都笑出來了。”

說著,封天寧盯著潘千葵,不動聲色地推波助瀾了一把:“小公主,你怎麽不笑呢,這笑話……不好笑嗎?”

他幾乎都能想象到少女內心此時的掙紮和煎熬,這讓他越發期待她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表現。

雖然,在他的預想裏,在羅頤州麵前,少女聽到這話就該驚慌失措地跳起來,急不可耐地撇清關係了——目前的走向,讓他略微不解。

看來在隕日的這段時間,確實令她改變了很多,變得……不太聽話了。

但要說他有多緊張,那倒也未必。

少女愛著羅頤州這件事,任何人都不會有絲毫的懷疑——哪怕隻是跟她接觸過一二的人,都會為她的執著感到敬佩,乃至……心生畏懼。

說白了,封天寧敢晾她那麽長時間,沒有動用手段強迫隕日把她移交出來,也是因著有恃無恐。

能夠輔證這一點的,是林暮晃此時奇異的沉默。

少年的嘴皮子之利索,在打電話的時候,封天寧就領略過了。隻要對方想的話,隨時都可以打斷他,或是將話題岔開到別的地方。

但是……

少年此時宛如臨刑一般,一言不發。

封天寧誘導式地繼續逼問道:“小公主,你不笑的話,我可不可以認為,你是要當著小公子的麵,承認他說的……是真的呢?”

他雖是這麽說,卻並沒有當真考慮過這種可能。

這不過是一種施壓手段,往她即將崩潰的意誌上,再累上一摞籌碼。

他有把握,她絕不敢在羅頤州麵前點頭。

那麽,笑吧,笑出來。

因為恐懼,也許她的笑容會比哭還難看,眼中沒準還會泛出些淚花。但是,即便已經咧到了不自然的弧度,她依然會牽扯著唇邊的肌肉再上揚一些,刻意地向他們展示,“笑”這個字該如何表達。

然後,還要邊笑邊重重地強調,“確實很好笑”。

這樣的畫麵,該讓人的心情多麽舒暢啊。

不過,到那時候,林暮晃的表情,大概會更加精彩吧。

這個膽敢給小公子臉色看的臭小子,在被心心念念維護的人“背叛”之時,又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呢?

帶著這樣迫不及待的心理,他等了一秒,兩秒,三秒——

少女沒有說話,然而,她的臉上也不帶任何他期望看到的表情,隻是清清冷冷地……麵癱著。

四秒,五秒,六秒——

在“觀眾們”等得不耐煩之際,少女低斂著眼,帶著點顫的聲音輕輕道:“嗯。”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給出了絕不可能的回答。

封天寧:……?

一直頂在臉上的假麵,頭一次有了龜裂的征兆。

*

整個飯局,並沒能探聽到太多的有用消息。

唯一的收獲大概就是封天寧硬塞過來的那張名片。他讓她有需要就撥打,說可以“隨時來接”。

一出天禦塔,那張名片竟然“自然焚毀”了,真是……大自然的奇跡。

她的鞋踩在泛黃的樹葉上,發出呲啦呲啦的刺響聲。

“千葵。”

她不自然地繼續低頭猛走,差點一頭撞在特意繞到她前方的少年的胸口上。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是為了刺激他,才那麽說的嗎?”

她說不出話。

既無法直截了當地說出“是”,卻又做不到搖頭否認。

如果她不是為了刺激羅頤州,才把“男朋友”給認下來的,那……還能是因為什麽原因呢?

答案多明顯,但她隻能像木頭一樣立著,仿佛隻要她的眼睛眨得夠快,就能跳過時間,跳過所有她無法回答的問題。

但是……林暮晃似乎並不打算這般輕易地放過她。

“千葵,你喜歡我。”

——是確定的語氣。

如果說,此前還是“可能”、“也許”、“大概”,那麽現在,這些修飾的詞匯,統統都可以拿掉了。

這是在蓋章定論,而非試探的提問。

她腳下的落葉,又發出了“哢”的脆響。

她心想,雖然現在路上還留有這麽多枯黃樹葉,到了明天,全都會被清潔工全部清掃幹淨。

幹幹淨淨,了然無痕。

邊緣卷起的葉片擦著她的腳踝,咕嚕嚕地飛往馬路去了,義無反顧地撲向一個注定要破碎的結局。

少年彎下腰,語氣溫柔得不可思議:“千葵,我想親你,就現在……可以嗎?”

不能答應,不能同意。

她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她已經無數次這般提醒過自己了,也許在夢裏,她都還會把“金科玉律”翻出來,再倒背個數遍。

然而……

在風聲和“唰唰”的葉滾聲中,她閉上了眼睛。

*

她不知道,她的睫毛正在不安地顫抖。

但很快,侵占上來的潮熱氣息驅散了包裹著她的寒冷,黑暗變得寧靜,世界以一種會令人眩暈的速度旋轉起來。

路燈下拉長的影子交疊在一起,親密得幾乎像是要融為一體。

黑條的數值停在60的位置,不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