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海市的情況早就經由網絡傳遞了出去, 目前爭執的中心是同一個問題——

林暮晃是不是傳說中妖安插過來的“奸細”?

穹海本地的論壇都鬧得不可開交,更別說是穹海外無法得知內情的其他地區了。

【要是沒人在裏應外合,我TM當場開直播倒立拉稀】

【隕日的學生在安全署多半是有權限的, 也可以仗著出任務的借口去一些機密區域, 出個奸細我真是一點也不稀奇, 就是沒想到這人咋會是林暮晃啊?】

【九階大妖啊那可是……這也太危險了,不把隕日學生的命當命啊】

【聽說是劉宣良力保下來的。本來, 隕日的院長不想留下來的, 羅氏也說了可以送去他們實驗室看看有沒有挽救的手段, 結果老劉仗著自己是七階, 硬是讓他留下來了】

【草啊, 這是在搞毛?隕日到底是誰在管?】

【你們不是隕日的人不了解,其實老劉在院內聲譽很高的, 院長說話都沒他好使……我在剛入學的時候, 一度以為油頭劉才是院長(擦汗)】

【老劉不會也被策反了吧?怎麽看怎麽可疑】

【你們不要這麽含血噴人好吧, 先是林暮晃,現在又是劉老師,你們到底要汙蔑多少人?我是林暮晃的同班同學,劉老師的學生, 我對天發誓, 他們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知人知麵不知心啊,小同學, 在間諜被抓出來以前, 哪個不是明麵上的好學生、好老師?】

【越裝得好, 越是心裏頭有鬼】

【就是, 對你好說不定是為了套情報呢, 真是傻子一個, 被賣了還在給人數錢】

看到這裏,茅柯氣得把手機倒扣在了桌麵上,不想再看那不斷跳出來的回複。

“雲爹,你說他們還要不要臉了啊?”他氣衝衝地轉過頭,“要不是油頭劉攔著茯苓,今晚我看他們還有幾個能在網上打嘴炮的,真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荊雲沒吭聲,隻是低著頭快速地瀏覽著信息。

說來好笑,雖然他們就在離前線最近的這片區域,但因著結界張開、校舍封閉,他們反而需要借助外界的圖片和視頻,才能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茅柯也在看,一邊看一邊碎碎念個不停——

“小麻花居然是羅家的養女啊?真看不出來啊,她吃的用的都挺樸素的,跟雪子那種一看就好日子過慣的完全不一樣……”

“呃,怎麽有人說小麻花是被阿晃騙出來的……什麽鬼,連靠女人走捷徑這種話都出來了,這是哪個傻逼說的?”

“哦,扒出來發這個信息的是餘殷良……那沒事了,阿晃的手下敗將,鋼鐵傻逼罷了……”

“雲爹,你說句話啊?”茅柯不滿道,“我一個人唱獨角戲真的很累。”

——也是因著他當真是恐慌了。

必須得靠著不停跟人說話,他才能稍稍排遣那股心頭不斷躁動的負麵情緒。

荊雲道:“你也不知道實際情況,你少說兩句吧。”

群裏早就炸開了花,他卻是一句話也沒說,硬生生忍下來了討論的欲望。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就在網上看到了學院大群的聊天記錄截圖。

不少學生都因為過激發言而被抬上了風口浪尖的位置,被精心剪輯的聊天對話在網上飛快傳播——隻要打上“隕日”二字,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博得眼球,撈到空前的熱度。

評論區充斥著大量的謾罵,還有人將“穹海之恥”冠在了他們的頭上,仿佛隻要在他們身上宣泄汙言穢語,就能讓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壓力緩解一些。

與之相反的是,澄清的熱度卻是寥寥無幾。

“這不就是純粹拿我們當樂子嗎……”茅柯抱怨起來。

荊雲道:“那也沒辦法,隻能說,受著吧……事兒確實是我們這裏出的,除了挨打還能怎麽樣?”

好友的話讓茅柯沒了同仇敵愾的情緒,他悻悻道:“幹嘛啊,這麽漲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聞言,荊雲把手機轉過來,將進度條拖到了最開始。

視頻是無聲的,大概是荊雲設置了靜音,但即便如此,那從天而降的烈焰依然讓茅柯大腦空白了一瞬。

這個拍攝角度讓他感覺自己仿佛一隻毫無抵抗力的蟲子,除了束手待斃以外沒有任何辦法,眨眼間就會被這股有毀天滅地之勢的火焰所吞噬。

荊雲道:“發布的人說,這部分畫麵是在看別人直播的時候錄下來的。就在這之後沒多久,主播的直播就中斷了,大家都覺得……他是凶多吉少了。”

茅柯愣愣地接過手機,把那十幾秒的視頻看了又看:“不是,這是哪隻妖啊?不能吧,這強得太離譜了……”

荊雲看了他好一會兒,確定傻瓜舍友是真的沒反應過來以後,他沉沉道:“這是阿晃。”

茅柯:……?

“嚇到了吧?你都這種反應,那其他人更是了。”

荊雲把手機拿了回去,躺了回去,麵向了牆壁。

他背對著茅柯——仿佛隻有擺出這種自言自語一般的姿勢,他才能把這些話還算順暢地說出來——慢慢道:“有消息說,阿晃的妖化程度達到73了。之前幾個跟他類似的例子,我也看過報道,妖化程度超過60的,最後全都理智崩塌了。”

他深深地吐出氣:“阿晃會是個什麽狀況,會不會成為那個‘例外’,我不知道……”

73。

一個普通的數字,一旦被賦予了某種“意象”,就會染上相應的情緒色彩。

59是黑色,60是黑色,61是紅色——73則是比61更紅的紅色。

今天晚上的衝擊性消息實在是太多了,先是妖物學會了聲東擊西,毫無征兆地突襲穹海;擔驚受怕了一晚上,突然得知舍友竟是九階妖物的容器,可能還是妖的奸細;再現在又是,舍友正在攻擊羅家的實驗室,據稱是因為“羅家正在研發的妖物一旦成功,將是妖物的終極克星,因此妖不顧一切也要將其毀壞”——荊雲感覺腦子裏一片亂哄哄,鬧挺得厲害。

“他明明那麽喜歡小葵,怎麽會是為了騙資料才接近她”,這行字在聊天框中停留了好長時間,最終,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替林暮晃說話的同學,沒過多久,私人信息就被泄露了出去,遭受了大範圍的攻擊。

現在跟羅家作對的人,都是會被群起而攻之的“敵人”,他不敢發出一丁點有異議的聲音。

茅柯和他是同款迷茫:“沒人去實驗室看看阿晃具體是個情況嗎?”

“都堵在路上。”荊雲懨懨道,“有人在直播騎自行車過去。”

茅柯用關鍵詞搜索了一下,剛進直播間,在一片黑燈瞎火中,迎麵而來的就是一張方正的下頜和兩個醒目的鼻孔。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攝像機是固定在了自行車的橫杆上,隻能從下拍到對方一抖一抖的雙下巴。

主播操著一口穹海口音的普通話,扯著嗓子大喊道:“加油!加油!家人們,給我再鼓鼓勁吧,這樣下去,天亮的時候,我一定能騎到了……”

茅柯看到對方的頭上全是汗水,可以想見這一晚上的運動量不輕鬆。

切換了好幾個直播間,每個主播都在爭先恐後地蹭著“林暮晃”、“羅家”、“妖墮”的熱度,但所有人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們隻是不斷地搬運著不知道源頭在哪兒的二手聽聞,讓垃圾信息再汙染一遍人的眼球罷了。

茅柯長歎一聲:“前線就沒人了嗎?”

網上流出來的都是林暮晃剛進實驗室時的照片了——老實說,茅柯是頭一回見到舍友那麽陰鬱的樣子,乍一看都沒敢認。

怎麽說呢,很符合大夥兒心中對“大反派”的印象。

“誰敢去?”荊雲苦笑一聲,“都知道要是報道出來,是能一夜成名的終極大新聞……但誰敢拿命賭?”

茅柯愣了愣,突然道:“不對啊,那沒人在前線的話,阿晃妖化程度已經達到73的消息,是怎麽傳出來的?”

荊雲沒有回答,隻是表情似哭似笑,複雜難言。

茅柯的手指下意識在屏幕上滑了一下,隨著刷新的圓圈一轉,一張模糊的照片彈了出來。

他仔細辨認了一番,倒抽一口涼氣:“雲爹……這不是衛承樂嗎?等下,他這是在阻攔阿晃嗎?”

他呆了好一會兒,關掉了當前的窗口。

“我不行,我不能再看了。”他喃喃道,“再看下去,我也要……動搖了。”

*

“進展得很順利?那就好。”

羅頤州這會兒自然不在實驗室裏頭,而是在一家羅氏控製的高級酒店裏。

房間擺件簡潔大氣,暖黃色的燈光打在身上,玻璃窗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硝煙與嘈雜,稱得上是與世無爭。

——跟穹海市的其他地方好似有著天壤之別。

他也不至於傻到真要做戲做到“禦駕親征”的地步。

雖然在他們眼裏,四階稱不上威脅太大,但考慮到,那是林暮晃的四階——實在是沒必要去測試一下自己的頭夠不夠硬。

耳機沙沙作響著,封天寧繼續匯報:“在我們的引導下,現在我們的輿論形勢大好,之後安全署即便真的要調查,也會顧及幾分——大概率隻是走走過場。”

畢竟,今天晚上一過,林暮晃就該是個死人了。

死人反正也說不出話,那還不是任他們擺布。

會被安全署看出端倪的資料已經轉移,那些轉移不了的,就引導林暮晃破壞掉。

這樣一來,那些不太好處理的燙手東西,被盡數毀屍滅跡——羅頤州覺得自己該感謝一下林暮晃,不然他怕是還要頭疼上好長時間。

他問道:“衛承樂是什麽態度?”

“比我想象的還要……”封天寧頓了頓,給出了一個極其刻薄的評價詞——

“愚蠢。”

他本以為,勸服這小子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但沒想到,比想象中要簡單上太多了。

隻能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弱點,隻要找準了內心最脆弱的地方,再堅強的人,意誌也會像雪崩一樣塌陷下來。

他們隻是答應了會幫忙對付衛家,這小子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樣,自顧自地把他們當成了所謂的“同伴”,同意定期向他們匯報林暮晃和嚴雪卿的動向——封天寧去核實過,他給的都是真的。

封天寧自然也投桃報李,打擊了幾條衛家的經濟鏈,“珍禽宴”也暫時關閉了,不再公開舉辦。

衛承樂得知以後,自然是更加盡心盡力。平日裏和隊友的對話,他也一一記錄下來,忠實地反饋給他們。

有那麽一次,封天寧有過極其惡意的想法:如果要讓對方知道,“珍禽宴”隻是換了個更隱秘的地方繼續舉辦,身價還因著食客對“稀有”的追捧抬升了數倍,不知道……這小子會是什麽想法?

不過,算了——看在他這麽盡心盡力的份上,可以讓他保持著這種渺茫的希望感,到死為止。

*

封天寧掛了電話,又看了眼麵前的監控,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兩個少年的廝殺堪稱慘烈,但在他眼中,卻隻有一些零星的觀賞價值。

池青倒是看得很專注:“不考慮把這段視頻賣出去嗎?”

他沒太意外衛承樂的表現,局麵發展到現在的態勢,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有正經情報在手上,他自信,他會比衛承樂本人還要了解他自己。

在池紅交給他的情報裏,衛承樂在解封畢方後,情緒就陷入了巨大的漩渦和衝擊之中。母親死亡的真相加劇了他對於妖的厭惡,在和畢方磨合的過程中,二者雖然達成了暫時的平衡一致,但衛承樂所受的屈辱感也是日益劇增。

即便池青不加幹涉,衛承樂也很快就要脫離小隊,和他們分道揚鑣了。

和林暮晃再見麵時,他已然化身為隻會冷冷念著“妖都該殺”的鐵血除妖師了,是漫畫新階段最難纏的敵人。

也就是說,在真正的劇情走向裏,衛承樂是個徹頭徹尾的“反派”——當然了,在他脫離小隊的那段時間裏,他遭遇了什麽,經曆了什麽,這些都無從追溯了。

不過,那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衛承樂跟畢方聯合在一起時,能全方位克製男主。情報顯示,就差那麽一點,他就能把男主弄死了。

洞悉了這一點,接下來該怎麽做,那不是很明顯了嗎?

——把那一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原樣再複刻一遍。

在情報裏,引發了衛承樂怒火的是一個被妖物襲擊的小丫頭,那麽把這個無關緊要的“路人”換成“真·路人”潘千葵就好了,也算是讓她能物盡其用。

……甚至,效果還更好。

他都很意外,看見潘千葵身上的(偽裝過的)傷痕,衛承樂居然火大成那樣,連他都呆了數秒,訕訕地說了句“沒想到你對小葵妹妹印象還挺好的?”。

——那你是為的什麽,每次都兢兢業業地把潘千葵的一言一行給匯報上來,寫得比林暮晃本人的還詳細啊?

再往下想,小姑娘每次來找衛承樂,都是帶著林暮晃一起過來關心他。結果,一轉頭呢,她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就被這小子事無巨細地匯報上來——這場麵實在是很有些幽默。

池青心想,在假情報裏把衛承樂編成了一個正麵角色,當真是一招再妙不過的棋。

饒是潘千葵再敢想,也不會想到,這丫實際上是個反派吧。

池青的唇邊露出了點笑意。

這種能把人當泥巴,想怎麽捏就怎麽捏的感覺,實在是……非常舒爽。

恰逢這時,監控畫麵被絢爛的強光所吞噬,在光芒散盡後,兩個少年像是要同歸於盡一般,均是傷痕累累地倒在地上,不動了。

數秒後,衛承樂先有了動靜。

他從地上緩慢地支撐起上半身,仿佛是想逼迫自己再爬起來。

“看樣子,還是五階的畢方要更強一些。”封天寧平靜地做出判斷。

池青笑道:“安全署的人似乎快來了,你確定要留著這麽個禍患嗎?”

封天寧卻好整以暇,語氣悠閑:“沒關係。有個人,比我們更想林暮晃死。我請他來處理這件事,那他就絕不會留下衛承樂當活口,輪不到我們著急……”

衛承樂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身,又跪倒了下去。在聽到腳步聲時,他的臉上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