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睜開眼睛時, 依然是宜人的溫度和熟悉的黑暗。少年將她擁在懷裏,從他緊緊壓在她腰上的手,她能感覺到他強烈的不安。
剛才的一切, 都好像是她恍惚間做的夢一樣。
世界剛才好像短暫地停了下來, 誰也沒有發現她和天道的對話。
但他卻似有了某種不妙的預感, 像是一隻看守寶物的惡犬,試圖將她變成他藏在手中、無人能看見的向日葵。
但是……
麵對流淌的小溪, 光用手去掬的話, 怎麽可能堵住潺潺的水流呢?
察覺到她的走神, 林暮晃順從本心, 先把她親了又親, 直到少女的雙頰飛起紅霞,才心滿意足地垂下眼, 刨根問底道:“在想什麽?”
他聽到了完全意料外的答案——
“在、想……你。”
他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怔忪。
潘千葵雖然偶爾會無心說出讓人心肝直顫的直白之語, 但一旦她意識到了, 那反倒很難聽到她再主動說出口了。
往往得他逼了又逼,才能從“你去吧”、“沒關係呀”、“能夠理解”之後,勉勉強強擠出一句“你不去的話,我……會有點開心……”的真心話。
一般這個時候, 他都會親住她, 把她接下來想說的“但是……”給堵回去。
她總是擔心自己會影響到他的選擇,但實際上, 若是她真的決定要影響他, 他反倒高興得要不能自已了。
“你別走”、“留下來”、“陪著我”——這是曾經他最想聽到的話。
現在還要再加上一句。
——“在想你”。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 並不是輕飄飄的隨性樣子, 假裝自己隻是在開個無關痛癢的玩笑。
正相反, 她說得極慢, 似是在謹慎地評估這個回答的準確度,經過了好一番深思熟慮,才鄭重地將它捧了出來。
在想你。
留在這三個字背後沒說出來的,是比“想你”要更深的情緒,讓人的心一下子又脹又麻。
他脫口而出道:“我也在想你。”
說罷,他立刻身體力行地證明,熱情地向她展示,自己是怎麽個“想”法。
雖然有預感他的反應會不小,但這句話的殺傷力還是遠超出了她的想象。在小狗蹭上來的時候,她都有些懵了,趕緊慌慌張張道:“你不要……”
“好,不要。”他克製地抓住她透出淡粉的指尖,軟著聲音求她,“那你摸一摸它好不好?可以的吧,千葵?”
……
她羞得全身都泛紅了,眼睛都閉著不敢看,隻能聽見他壓抑的呼吸聲。灑在她頸窩的氣息濃烈灼熱,好似即將爆發的火山在泄壓。
纖細的手指被他捏得酸疼,掌心被燙得哆哆嗦嗦。他的動作無一不彰顯出極致的興奮,語氣卻有些迷茫:“總覺得,今天的千葵好像特別配合……”
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喉嚨一緊,異常強烈的酸澀感襲上心頭,連帶著鼻尖都染上了鮮豔的桃紅色。
最終,她隻是將空著的那隻手沒入少年柔軟的黑發中,如同溺水的人抱住一根飄搖的浮萍。
她心知林暮晃一向敏銳,因此,哪怕她此刻千言萬語匯聚在心頭,也隻能埋在心裏,一句也不敢往外吐露。
[97]
“千葵,跟我一起走吧。”他還在認真地籌劃著未來,“我卡裏的錢兌換成現金的話,夠生活很久了。我們找個偏僻點的地方,先買棟房子住下來。”
他出的任務都非常危險,但隨之而來的是,收入也極其可觀——想要舒舒服服地養他的小夫人,並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
隻要不去異能者紮堆的地方,誰又能知道,外表看上去俊朗秀致的少年,實際上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妖物呢?
他們隻會知道,在那棟美輪美奐的房屋裏,住著一對恩愛的小夫妻。
說到這裏,林暮晃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還沒有求婚,遂認真道:“千葵,給我一個能當你丈夫的機會吧。”
[98]
她忍著淚,小聲道:“好。”
他的臉上先是出現了欣喜,隨後又像是想到什麽,難得浮出一絲尷尬:“戒指、我沒帶在身上……其實我已經買好了,但……”
他顯然也覺得自己提得太突然了,忐忑道:“之後再補上好嗎?如果不喜歡我選的款式,我們就一起去再挑一個……”
她說:“好。”
停了停,她又道:“你挑的我都會喜歡的。”
在這方麵,他遠比她自己更用心——不管是送過來的被子、衣服,還是圍巾和發夾。
所以……
“戒指……一定會很好看。”
[99]
不行……不能再拖延了。
“林暮晃。”
她突然反握住他,心跳加快了一些:“你、離我近一點。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她自覺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並沒有展露出什麽太大的異樣,他的臉色卻是一變。
“千葵,你……”
未等林暮晃說出什麽,他驚覺,剛才體會過一次的異樣感,又來了。
這讓他意識到,先前那短暫的時間暫停,並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
少女確實消失過一次。
從他的手裏,在他的眼下,被“某個存在”硬生生地奪走過。
一直安靜潛伏著不說話的係統,在發現後台的按鍵又跟電壓不穩定的燈泡似的閃爍起來時,當機立斷決定——
就現在,跑路!
*
[“退出”程序啟動……7%……17%……38%……]
[不明原因失敗,錯誤代號:132]
[關閉“退出”程序,“強製脫離”程序啟動……1%……12%……]
“林暮晃。”
在璀璨生輝的光華中,潘千葵的眼眸生出琉璃的色澤,眼眶中含著的霧狀水色,像極了湖心寺時即將墜出的血淚。
但跟那一次不一樣的是,她的臉上並無糾結和彷徨。
少女定定地看著他,耀眼的琉璃色瞳孔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此時的模樣——這本是他期盼無比的畫麵,在此刻,卻是透出一股不祥的決絕意味。
千葵、不要——!
身體……動不了。
仿佛有某種“屏障”壓製在他的身上,阻止他將少女拉扯回自己的“世界”。
那是在“規則”之上,更高一層的力量。
是誰……在阻止他?
[49%……67%……]
他的頭上冒出冷汗,跟規則之上的“製定者”對抗,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者說,也許是迄今以來他遇到過最艱難的狀況。
一直以來,他的人生都稱得上是“順利”,在遇到潘千葵後尤其是。
但他此刻最大的挫折,也同樣源自於她——或者說,是源於對極端扭曲的愛與占有。
這一瞬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坐在教室裏尚且年幼的他往窗外望去,看著那隻被落在公交車外的小狗,向玻璃門內不知所措的主人狂奔而去。
和車輪胎賽跑的它顯得那麽脆弱可憐,但它跑得毅然決然、奮不顧身。
那個時候他不懂,隻覺得羨慕——他的心就好像被蛀幹淨了一樣,那般熱情的模樣,是他所無法達到的。
而這一刻,他完全理解了。
溫暖的觸感從指尖的地方傳來,心髒的撲通撲通聲幾乎到了惱人的地步。
這種東西,他一點都不需要。
把千葵還——給——他——!
[73%……85%……]
身上的屏障在逐漸鬆動,好似是突破了某種渺遠又無法言說的界限,他甚至能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和少女說話。
——[葵葵,走之前……不打算跟他再說點什麽嗎?]
——[這樣啊……嗯,天道不也說了嗎,即使沒有你,他也會過得很好的。]
——[所以,就走吧。]
他的眼前也驟然出現了一根猩紅色的進度條,上麵標注著——
[98%……99%……]
他終於喊了出來:“千葵!”
但是,已經太遲了。
[100%,“強製脫離”成功]
在逐漸變成虛影之時,少女輕聲道:“我想說啊……”
在讓人難以忽視的哽咽聲中,她眼角含著淚,在他麵前綻放出了笑容。
這是,第一次,她露出如此明媚燦爛的笑顏。
——仿佛一株竭盡全力對著陽光盛放的向日葵。
“我的心屬於你。”
黑條數值,停在了99的位置。
明亮的光線盡數消失。
洞窟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懷裏的溫度降回至室溫,就仿佛……那個叫“潘千葵”的少女,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啪”的一聲,他的手背上多了一點冰涼。
——那是從已是一片空氣的位置上突兀掉落的,一滴透明的、鹹澀的水珠。
*
脫離成功了。
係統長出一口氣。它倒也不至於不識趣到立刻歡呼雀躍起來,相反,它開始安慰起了潘千葵——
[葵葵,麽事的啊,不就是口頭答應了嫁個人嘛。多去逛兩次小世界,新老公不要太多哦……]
[他又不可能追到你下一個做任務的地方,過去了就過去了啊,下一個更棒。]
[雖然路人好像也沒什麽能找老公的機會……咳咳咳……我幫你申請!申請一個……]
“不用了。”
少女終於說話了,慢慢道:“不會再……了。”
[哎,什麽……]
“不會、再喜歡上別人了。”
係統沉默了。
[那就……回去先休息一下,然後……]
“考慮一下休假”還沒說出來,它的聲音一下子就停滯了。
什……什麽東西?
好像有什麽勾住了它,在以一種難以抵抗的力量,把它再一點點拖拽回去!
不是,這是什麽情況?
它著急地開始排查,這才發現,有“東西”穿透了它的防火牆,死死地掛在了上頭,怎麽都解不掉……可是,它明明記得,這玩意兒上次就已經被它清理了啊?
這是什麽時候又掛回來的?
再這樣下去,它就真的要……
不要啊,它不要回去,它不要跟小宿主分開!
[葵——]
下一秒,係統就徹底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
潘千葵驚異地下意識回過身,正想去找,卻聽到了身後傳來了如臨大敵的聲音——
“員工潘千葵,請舉起手來。”
環繞了她大半圈的,是早就嚴陣以待的清掃隊。
在他們的背後,一個短發的溫婉女性正注視著她,語氣嚴肅:“你擅自篡改劇情線,無視總部的多次警告,在小世界裏胡作非為,差點害A級世界崩潰,嚴重違反員工條例——現在,請你放下抵抗,接收總部的調查。”
潘千葵籲出氣,平靜地轉過身,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池紅主管。”
*
怎、怎麽會……遇到這種事啊!
係統被捏住了命運的後頸肉,正在林暮晃的手中不住地發抖。
它被迫露出了隻有在總部才會顯現出來的外形:一團白茫茫的氣體,上方嵌著黑洞洞的圓眼睛和圓嘴巴,活脫脫像是“呐喊”的模樣。
他重複道:“所以,隻要我完成了所謂的‘劇情線’,就有希望打破世界屏障,去往你們的‘時空局’——是這個意思吧?”
係統:[是啦是啦……嗚嗚,不要告訴總部是我說的,不然我肯定會被拉去銷毀的!]
僅僅在男主手裏呆了三分鍾,它就不堪重負,把什麽都招了。
它不應該因為男主對小宿主特別溫柔,就低估了這人的凶殘程度!
對待小宿主以外的人,他根本就是個……冷酷無情的大牲口!
它畏畏縮縮地把從身體裏逸散出來的代碼抓回去,戰戰兢兢道:[小世界的時間流速,和總部是不一樣的。如果推劇情的速度夠快,那可能、大概、應該、也許……不不不,是‘一定’!一定來得及找到葵葵的!]
他冷著臉,一把捏住了係統——後者還以為他是要弄死自己,嚇得連連嚎叫起來。
“很好。”
他的聲音,比寒冬裏呼嘯的風更加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