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要你早個幾年過來,去隨便找個人問問,誰沒聽過我的名字……”

“那些小姑娘,看見我,就‘哇啦哇啦’地叫,給我揮手絹啊,又蹦又跳地叫我名字啊……”

“我們村兒最早的一輛摩托車……”

正當大叔想繼續吹噓的時候,卻聽少女平直的聲音接道:“‘是我連夜從縣城裏運回來的,別人想坐,我還不願意呢’。”

這原本是耀武揚威的語氣,但因著她平靜的聲線,反倒透出一股喜感來。

大叔:“……”

“這個您剛才說過一遍了。”潘千葵看了眼時間,“十五分鍾了,確定還要繼續說下去嗎?”

這是她第三次勸告了。

自大叔把手搭上來後,她手上的黃線就開始往外泄露出一股霧狀的黑色氣體。

從少女的指尖一直爬至肩膀,再往順著大叔滿是灰塵的手,一縷一縷地纏上來。

仿佛一條在陰影裏潛伏、滑動的蛇,虎視眈眈地準備絞殺不聽話的獵物。

她倒也不是沒有直白地提過,但——

“哪有這回事?你又在逗哥哥了是不是,嘿嘿……”

她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見大叔還在高談闊論,她隻能試著動動肩膀,看能不能把對方的手甩下去——

他反而捏得更緊了。

“怎麽?著急趕我走啊?”

他似乎把這理解為少女對他的畏懼和害怕,情緒一下子高漲了起來!

“你要去哪裏,不然跟我說說唄?別不好意思啊,哥哥我心腸好,見不得小妹受苦……來來,上車!”

他按住少女的肩膀,想強迫推她走,嘴裏還道:“雖然吧,你長得是普普通通,但好歹也算是細皮嫩肉的。你要是願意陪陪哥哥,跟我喝點酒啊,做個飯啊,我幫你點忙,也不是不可以……”

潘千葵的睫毛抬了起來,平靜道:“三。”

沒有慌張,沒有恐懼,她的眼睛中漆黑的瞳孔像是一汪死水,在這般熾熱的驕陽下都透出一股冷氣。

三?三是什麽意思?

要三百塊嗎?

原本有些色欲熏心的大叔難得冷靜了數秒,但很快,他便認定了這是少女在虛張聲勢,又去抓她的手——

手上的觸感不太對勁。

他這才發現,她的無名指上,竟然纏著一根黃線。

這根線明明顯眼又異常,剛才的他卻像是被什麽操控了一般,直接忽略了過去。

麵對這燦爛又豔麗的顏色,大叔突然感覺到一股反胃,仿佛胃突然變得沉甸甸,重得難以忍受。

“二。”

驚懼,不詳……重重負麵情緒源源不斷地湧了出來。

這小妹真是邪門,怎麽會往身上放這種東西!

盡管本能告訴他,情況似乎有些不妙,但都已經到這一步了,哪還有停手的道理?

因此,在腦內拉鋸了幾下後,他最終還是吊起了嘴角,嘿嘿地笑著向少女撲來:“好啦,別跟哥哥開玩笑了!跟我聊了那麽久,我知道你也是願意的,害什麽羞……!”

與此同時,少女輕聲道:“一。”

他的動作停滯住了。

像是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般凝固在了原地,但與之相反的是,他腳下的影子猛地扭曲起來!

隻一瞬間,這漆黑霧狀的影子就完成了弓身、突刺、侵入的全部過程。

係統還沒來得及破口大罵,就見大叔的眼睛翻起了白眼,兩隻眼球劇烈地顫抖起來。

像是……裏頭正在孵化什麽東西,醞釀著破殼而出。

“嗬……嗬啊……噶……”他的嘴裏冒出意味不明古怪喉音,這並不像是人的聲帶摩擦會發出的聲音,而更近似於某種怪異生物的嘶吼。

涎水混合著白沫從嘴角邊溢出,他搖搖欲墜地捂住自己的喉嚨,踉蹌著倒退了兩步。

“找到了……”詭異又空洞的聲音宛如從天外傳來。

[……!什麽情況!!]

係統以前從來沒進入過這種特異世界,都是在校園或者娛樂圈背景的小世界慫恿別的宿主跟炮灰互扇巴掌,這會兒頓時有些手忙腳亂。

潘千葵沒吭聲。

來了。

先前隻在夢裏見過的妖物,終於要在現實裏打交道了。

在係統示警以前,她便握緊了傘,單腳後撤半步、背脊繃緊。

*

數秒後,大叔便停止了顫抖。他的眼球也轉了回來,不再是恐怖的全白。

潘千葵不太確定自己這會兒要用什麽態度麵對他,她似乎看不見那些會蒙蔽人的幻術,那麽問題來了——

麵對這麽個咧著嘴、露出白森森尖牙的家夥,她到底該叫“大叔”呢,還是該叫“哥哥”呢?

不過很快,這個問題就有了答案。

那隻掌心浮現鱗片的手,以一種奇妙的、能被稱為“深情款款”的姿態,拉住了她:“我們終於見麵了……我等這一天太久了。”

少女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興高采烈:“我來遵守約定了。”

和那張滿是鱗片的臉對視了數秒,她麵無表情地補充:“……親、愛的。”

對一個不太擅長說謊的人來說,這算是極限了。

對方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態度驟然變得冷淡,而是雙手捏緊了少女的胳膊,堅硬的指甲越來越長,像是往外一節節推長刀片的鋒利美工刀。

它嘴裏喃喃道:“讓我來看看,你的愛到什麽地步了……啊——!”

仿佛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東西,它的臉色陡然變了:“怎麽會變成這樣!”

沒有給潘千葵說話的機會,它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情緒完全陷入崩潰狀態:“髒了,髒了!新娘子和新娘子的靈魂,沒法使用了……”

“嘶嘶”的喉音不絕於耳,聽得人頭皮發麻。

[我的媽,就被人抓了下肩膀,這在它看來就是‘髒了’?]係統震驚道,[追究得這麽細,應該被送去審查教科書啊!]

潘千葵心道:他是不是看出我是外來者了?

[不!]係統斷然道,[不可能出這麽大的BUG!]

如果連一個雜魚都能看出來,那問題就大了,這意味著,遲早會有關鍵劇情人物發現這件事。

如果被他們知道,自己隻不過是生活在一本漫畫裏頭……後果會怎麽樣,係統不敢想。

潘千葵調整了思路。

如果不是知道了她是外來者,那麽,難道是……

少女認真道:“如果你需要‘愛’的話……請給我點時間,我會努力的。”

——隻能認定為,對方有某種能檢測“愛意值”的能力了。

從來都隻有妖物迷惑人類的說法,偏偏在這一瞬間,它的動作頓住了,像是當真要相信起她的承諾。

但很快,它便又憤怒起來。

“不對,不對……你在撒謊!”它的嘴裏吐出漆黑分叉的舌頭,在她的頭發周圍不斷地“嗅”著,尖嘯起來,“像這樣劣質的靈魂,貢獻不出一丁點的‘愛’!”

它的眼眶周圍猛地浮出魚鱗狀的角質,顏色斑駁,青青黑黑,細碎的地方宛如層疊在一起的密集的卵,可怖又惡心。

它繞著少女一圈圈地轉動,冰冷的豎瞳中是深深的血腥氣:“愛是什麽?愛是私有、獨占和毀滅,而你……”

竟然還有這般可憐的人類。多麽可笑,她的靈魂是讓它厭惡的純白色,看不到一丁點欲念和妄想。

宛如一隻懵懂的羔羊,吞下去也隻能吃到嚼橡皮的味道——乏味,空虛,又無趣!

她既不懂愛,也無法回饋其他人愛的期待。

然而……隻有黑暗墮落到極致的愛,才是貢獻給神的無上美味!

最終,它停了下來,下定了決心。

“你,沒有用處了。”

這樣的祭品,即便花費大量的時間改造,恐怕也難見成效。

它尖銳的指甲刺在少女心髒的位置,冷冷道:“沒有用的祭品,那就隻能……吃掉了!”

最後三個字,它說得非常輕,但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嘴宛如氣球般膨脹起來,肌肉一收一縮,瞬間占據了整張臉。

“給我,拿來——”

它的脖子宛如能伸縮的橡皮筋,頭部彈簧似的突擊了過來——

“啪”!

小少女眼疾手快,隻一轉手腕,便將傘抵了上去。

正擋住對方的血盆大口!

青綠色的嘀嗒嘀嗒地落在傘麵上,把純白的傘麵汙濁得斑駁不堪。

[葵葵——!沒事吧,沒事吧,沒事吧!]

“嗯。”

她頓了頓:“現在還沒事。”

她的聲音還算平穩,隻是唇角微微抿緊了——可以看出,她的內心並非全然平靜。

對方畢竟是嗜血的妖物,沒太多的耐心。在發現無論如何也迷惑不了獵物時,它們便會放棄偽裝,改為以實體攻擊。

說實話,這對人來說,也許反而是一件好事。

現出原型,放棄幻術,這是放棄了妖物最大的優勢——在肉搏這方麵,低階妖物不見得能穩贏人類。

因此,在古代,有一部分武力高強的人能得以逃脫魔爪,並留下斬妖除魔的傳說。

但是……

潘千葵握著傘的手在哢哢得抖動,汗從她的額角滾滾流下。

武力高強這個詞,跟她一個嬌氣的廢物路人搭不上任何關係。

這樣耗下去……很不妙。

潘千葵理智地下了這個判斷。

[這不是下判斷,這是下死刑啊!]係統忍不住吐槽道,[這個時候應該大喊救命才對吧!]

它快崩潰了,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

醜啊!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醜的東西!

連多看一眼都是會感覺眼睛要爛掉的程度!

“喊救命效果不大,這條路上沒什麽人,而且把普通人喊過來送命也沒必要。”

係統嗚嗚道:[你隻要跑得比肉盾快就好了。]

潘千葵:……唔。

麵對係統“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樸實想法,潘千葵難得出現了被噎住的微妙感。

她沒有跟它辯論這個問題,簡短道:“它是盯準我來的,拉肉盾也沒用。”

係統也幫不上忙,隻得瑟瑟發抖道:[葵葵,你可不能在這裏出意外啊!]

[嗚嗚,我們的積分!KPI!年度休假!統統都要泡湯了!]

這會兒都不知道男主在哪裏,可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狀態。

除了異能者,其他普通人過來,確實也隻有“肉盾”的功能。

想到這裏,係統悲從心來,又嚎了起來:[任務要是失敗了,男主那邊沒人在關鍵時刻擋刀的話,這個世界就要徹底崩塌啦!後果會超嚴重的!葵葵,怎麽辦啦!]

潘千葵的眼神更微妙了。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確定是她給男主擋刀,而不是反過來嗎?

[……嗚嗚。]

不能這樣幹耗下去了。

她剛才已經試過了,妖物的鱗片極其堅硬,以她的力氣根本沒法擊穿對方的防禦。

那就隻剩一個辦法了。

[你是想……]

對方的本體應該是蛇,那就隻能賭一把他會活吞獵物,再從內部用尖刀破腹。

係統嘔吐了:[要被這種醜東西吞下去,跟濕濕滑滑的黏液和臭氣熏天的消化液攪拌在一起……噦!會死的!]

不會。

[哎……?]

不會死。

潘千葵在心中重複道。

她會吊著一口氣撐到男主來,把任務做完了再咽氣的。

[可、可是——!]

潘千葵頓了頓:我很能忍,不用擔心我會死在男主前頭。

她是工作人員,又拿著“路人”的身份卡,所以,世界並不會去細致地安排一個路人龍套的死因。

理論上說,隻要她精神不崩潰,就不會被世界意誌強製排擠出去。

這算是路人身份為數不多的優越之處。

——她很能忍。

這是她被選中的根本原因。

這一點,係統當然也明白,隻是——

[啊啊啊,但是被啃的話會超級疼!!&#*¥……]

潘千葵沒聽清它在說什麽,但她也不在意,隻是收了傘,冷靜地看著向她撲過來的妖物。

看到少女束手就擒,它的喉嚨間爆出一陣狂喜的嘯叫,像是有無數個高矮胖瘦不同的男男女女在掐著嗓子齊聲呐喊:“不敬神靈的髒東西,都必須,消滅——”

肮髒腥臭的味道從滿是尖牙的口腔裏噴出,是碎肉在夏天的高溫下糜爛的作嘔味道。

就在那充滿黏液的慘白牙齒即將抵住少女的頭顱之時——

咻!

一隻黑色的雙肩包伴隨著破空聲而來,“砰”地正擊在它側臉上,直把對方砸得一咕嚕倒在地上,翻滾了數圈。

捂著眼睛瑟瑟發抖的係統:[……哎?]

饒是潘千葵這樣的麵癱小淡定,這會兒也微微色變。

……這可是,妖怪啊。

能一擊把妖怪砸出個“咚”響,這扔包的力氣該有多大?

那喋喋不休的咆哮停住了,周遭變得一片安靜,隻聽見山泉流過的淙淙聲。

輕飄飄的風柔和地拂過她的裙擺,仿佛在安慰受了驚的少女。

清爽的少年音從她背後傳來:“啊,抱歉抱歉,滑了一跤,不小心把包摔了。”

一隻骨節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把背包撈了起來。

紅黑衛衣的少年單手拎包,居高臨下地站在仰麵倒下的大叔身邊,臉上是明快又柔和的爽朗笑容:“沒事吧?”

潘千葵愣了愣。

他雖然是對大叔說的,但視線卻分明……看著自己。

她的腦內傳來了係統喜極而泣的聲音:[是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