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老, 身體可還好?”茯苓客氣地問道。

他對著五奇鬼時,姿態尚且稱得上放鬆,但在麵對池青和衛仁善時, 他身後緩慢搖動的尾巴都頻率固定了起來。

“哈哈, 老朽已是行將就木的一截枯樹了, 好或者不好,都是那副德行……”衛仁善咳嗽了兩聲, “不過池老弟說, 有百年雞髓心吊著, 再保十年不是問題。為了茯苓大人的大計, 我就算拚了這條老命, 拚上整個衛家,我也得撐下去。”

百年雞髓心當然不是從普通的雞身上取出來的, 而是傷魂鳥的髓心。

傳聞傷魂鳥是被冤殺者的靈魂異變成的鳥, 在被殘忍殺害後, 看著仇人縱情享樂的模樣,它便會幻化成鳥,在墳頭發出泣血的啼哭,好用這種悲傷哀切的鳴叫引發其他人的同情。

因著哀極悲極, 適合搭配補氣血的強效藥一起送服, 連衛仁善這樣殘破的一把老骨頭也能安然吞服。

他無不得意道:“有好多人都向我打聽,問品質那麽好的雞髓心是哪裏來的……我都說是托了茯苓大人的福。”

大約是聽了太多這樣的話, 茯苓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倒是衛仁善說得起勁了, 搖頭晃腦道:“哈哈, 誰能想到, 那些類人還能循環利用那麽多次呢, 生為我們衛家添丁, 死後怨氣化為傷魂鳥,再被被敲骨吸髓,絲毫不浪費,妙哉,妙哉……”

茯苓看向池青。

明白這是不耐煩的意思,池青幹咳一聲,不著痕跡地輕輕推了下老頭的後腦。

衛仁善當即清醒過來,幹笑兩聲,不吭聲了。

池青道:“衛家的小子情緒已經開始不穩定了,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絕非五奇大人所認為的那麽悲觀。”

茯苓看了他一會兒,吐出兩個字:“就這?”

池青笑起來:“當然不。我來向您提前通知一聲——近期林暮晃可能會來渡緣山,有非常低的概率會突進到‘禁區’附近,打擾到您的清淨。”

他放緩了聲音:“如果當真如此發展,那可能需要大人配合一下,順帶演個戲。”

發覺自己可以插話,衛仁善趕忙表起了忠心:“茯苓大人放心,我到時候一定嚴防死守,務必把他攔在外頭,爭取不用您出麵,我們內部就把他解決!”

*

嚴雪卿說渡緣山不歸衛家管,這件事倒是千真萬確。

因為……

渡緣山是茯苓的地盤。

在更早一些的時候,渡緣山內部一團混亂,稍微有點實力的妖物各自割據,占了一塊地盤互不搭理,但凡發生交集,就是廝殺和爭奪。

但在茯苓橫空出世後,這片綿延的山體內部的各項勢力就被迅速整合了起來。

現在,這裏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妖物大本營,高階妖物的朝聖之地。

衛家的地位,也從“看管”,急速下滑成了“看門”。

茯苓問道:“你怎麽確定他會來?”

“我不能確定,但我可以通過‘他來不來衛家’這件事,大概估算出他之後的動向。”池青道,“如果他來衛家,那就說明我的局成功了,接下來坐等他妖墮就好了,他會照著我寫好的‘劇本’往下走的。”

茯苓順理成章地問道:“如果他沒來呢?”

“那同樣也說明,我的局成功了。”池青發出了快活的笑聲,“他如果沒來,或者即便是來了,但他身邊跟了本來不應該來的人,那麽我就知道,‘她’的立場是什麽樣的了。接下來,她一定會處處阻撓我的劇本。所以,我們相當於提前知道了林暮晃的行動——隻需要跟‘劇本’反過來就行。”

茯苓失笑。

他的笑聲有些像純真的孩童,仿佛是在單純地表達著自己的喜悅。

但仔細聽的話,又似乎能從中隱隱約約覺察出一抹不屑與嘲笑。

他道:“你怎麽確定,她會把你的‘劇本’當真,而不是認定為是‘愚人妄言’,隨手拋棄在一邊了呢?”

“她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不能切實影響她。”池青道,“正如同您也不信我,但不妨礙我現在在您麵前高談闊論。”

他頓了頓,又道:“在她那邊,我自然也是有些門路的。”

“你的門路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這句話的情緒色彩不重,聽不出是褒還是貶。

池青姑且認為這是誇讚,腆著臉認了下來。

未卜先知,這是無數人做夢都想要的能力,如果當真有人能夠實現,那麽這就不再是人了,他會被尊稱為“神”。

在他的精心策劃之下,他即將無限接近“神”的領域。

這一場仗,沒有輸的理由。

得意歸得意,池青倒也不至於在茯苓麵前得意忘形,而是針對五奇鬼上的眼藥,又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解釋。

“至於五奇大人介意的‘貪吃蛇’早早扔了出去——這是不假,但在‘狂歡節’上,這不過是道開胃小菜罷了。我以為,現在扔出去,充當掩人耳目的煙霧彈剛剛好。”

*

“貪吃蛇”實質上本質是個沒開發完全的半成品,前身正是五奇鬼提及的“誘捕劑”。

誘捕劑的初始Y1版本,效果還是相當中規中矩的,用法大致是:將它注射進“誘餌”的體內,讓血肉變得更加香甜可口,散發的氣息增添一抹濃鬱**,專門用來引誘低等的妖物現身。

嚴格來說,這跟“往陷阱裏扔一隻雞並在它身上塗滿醬料”的操作,沒有太多本質上的區別。

對二階以上的妖物,這般低劣的引誘便沒有任何作用了,隻會換來對方的一聲嗤笑。

因此,這個項目在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得到羅家的重視。作為一個邊緣項目,它一直處於可有可無、自由發展的狀態,中間一度鬧出過腰斬解散的風波。

但在它發展到Y2.3時,情況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誘捕劑不再是對人使用,而是對妖使用。

這麽一來,誘捕劑“誘捕”的是什麽,見仁見智。但總之,拿到誘捕劑之後,原本馭妖逐步走向沒落的衛家,又開始重現輝煌。

在經曆畢方事件後,羅家發現了誘捕劑的局限性:高階妖物的心神撼動時間實在是太短。雖然確實能讓對方陷入短暫的瘋狂,但是,一旦它神誌回歸,在意識到自己被藥劑耍了以後,人類會遭到更加強烈的憎恨和反撲。

因此,羅家痛定思痛,又籌集了新一批的資金,大量投進項目裏。

成果是喜人的,在金錢的推動下,Y2.3的版本更進一步。

於是,就有了現在衛家拿到手裏、可以穩定使用的誘捕劑Y3.7。

然而,這個版本的後遺症不可謂不大,衛家的馭妖者開始急速衰老,眼角出現了深深的魚尾紋,身體機理也在急速老化——他們需要一直補針,好欺騙自己的本命靈獸,“我就是那個你想順從的人”。

但是呢,衛仁善也不在乎。

一來嘛,反正年輕人有的是體力精力,長蠟燭經得起燒。二來嘛……有雞髓心吊命,人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隻要妖物聽話不就好了,這也能算代價?

不過,再後來的事,就連衛家大長老也不清楚了。

他隻聽說,羅家千方百計地找到了一個近似於“萬妖迷”體質的活人,並且不惜暫時擱置了誘捕劑的研究,轉而去研製她的血液成分。

根據她血液成分研究出來的最新“Y4.1”,還未出過實驗室,並不知道威力如何。

至於“貪吃蛇”……

這是在Y2.3版本的基礎上意外弄出來的分支,被命名為“T1”,算是個比較特別的殘次品。

“貪吃蛇T1”藥劑的局限性非常大,並且因著裏頭混入了太多的雜質來混淆視聽,不管是安全署還是樓法淩牽頭的研究所,都很難在短時間內破獲它的完整藥物性質。

對池青而言,“貪吃蛇”最大的作用,恐怕就是在“狂歡節”上拿出來打兩針助助興,讓那些炮灰像煙花一樣,耗盡短暫並無用的生命,好掩護其他妖物“大鬧一場”。

“他們必定以為,‘貪吃蛇’的進階,是無上限疊加的,最高沒準會達到九階,乃至超越九階。在這樣的錯誤的認知下,隻要出現‘貪吃蛇’,那就是優先絞殺的對象。靠著這一點,我們完全可以卡著點釋放,左右戰局,調動他們的戰鬥力,好讓他們疲於奔波。”

池青侃侃而談:“等他們發現,‘貪吃蛇’達到四階就已經是極限,並且還是概率才能達成的極限時……整個穹海市,大概已經完全淪陷,成為我們的囊中之物了。”

妙啊。

衛仁善都想為這歹毒的計謀鼓鼓掌。

穹海市是國內重要的港口城市,穹海港作為少數的深水樞紐港之一,其全年的吞吐量接近10億噸,幾乎是第二名(5億噸)的兩倍。

一旦癱瘓,後果不堪設想。

“羅家那邊也會提供幫助,到時候的對接,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是封先生親自來。”

衛仁善忙不迭地應和道:“好好,我們這邊一定會好好招待這位貴客的。”

這位大長老恐怕是覺得,再不說點建設的意見,這次寶貴的會麵就要結束了,一時間有些著急起來。

若是沒能給茯苓留下點印象,他這次拚上一條老命來上山,就顯得不太劃算了。

因此,他自作聰明地開口道:“茯苓大人,您若是不想有人來打攪,要不,我去找人,直接把承樂那個逆子給……”

——“殺了”。

池青先阻止了:“不要,大長老,千萬不要。”

仿佛是知道對方要不滿,他補充道:“留著衛承樂,他還有用。”

有大用。

衛仁善張口結舌了一會兒,看茯苓沒有反對的意思,他默默地閉上了嘴,轉而天花亂墜地誇讚起了其他的內容。

誇讚茯苓的英明領導,誇讚茯苓竟能籠絡那麽多的大妖,誇讚茯苓的高瞻遠矚,連茯苓的狐狸尾巴都被盛讚了一通,並在茯苓的點頭下,他欣喜若狂地呈上了能讓皮毛煥發光澤的草藥膏。

場麵一時間呈現出了一派虛假的其樂融融,可謂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打造出了大同社會的和諧感。

正當池青略微走神之時,茯苓冷不丁道:“我總有一種感覺,池青,你似乎並沒有把人當成真正的‘人’。”

把他下意識的怔忪收入眼中,茯苓繼續道:“所有的——人類也好,妖物也好——在你眼中,仿佛都是棋子和工具,唯有你,才是操盤手……”

他沉吟了數秒,又更正了自己的說法:“不,唯有一個人,你表現出了另眼相待的意思。但據我觀察,她分明夠不上你如此關注的資格——無論是從異能,還是從能力來說。”

但在“她”的身上,池青卻投注了遠超乎正常範圍的關注度,甚至……有些如臨大敵的意味。

這種奇異的、發自內心的警惕感,茯苓自認為,哪怕是麵對自己,他也從未曾表現出來過。

很有趣,這種現象,比起池青本人還要有意思得多。

池青笑起來:“我哪算得上是操盤手呢,充其量不過是輔佐您的一把好使的扳手。”

他停了會兒,似乎是在考慮措辭。

“至於‘另眼相待’……我倒是不知道,茯苓大人的眼中,謹慎的刺探還能有如此浪漫的描述。”他開玩笑道,“也許您適合做一位詩人。”

——又是這種四兩撥千斤的回避說法。

茯苓無意與他多舌,閑聊般問道:“我很好奇,你似乎無欲無求,為什麽?”

池青輕飄飄道:“大人不也是如此?過分高尚的背麵就是極端的自私,但我從不追問您為什麽能為妖做到如此地步——畢竟,從目前來看,您似乎並不愛吃人。”

“也是。”茯苓打了個嗬欠。

明白這是逐客令,池青識相道:“那我們就告辭了。”

*

走出洞窟,外頭是大片的星鬥,像是一隻又一隻凝視著大地的眼睛,時不時爆出一絲冷色。

池青的鞋子踩在鬱鬱蔥蔥的草地上,發出沙拉沙拉的聲響。

他突然感慨道:“大長老,您偶爾會有這種感覺嗎?哪怕是一個人呆在屋子裏,也會覺得,會有一種正在被‘觀測’的注視感……”

衛仁善愣了愣。

他不明白池青所言是什麽意思,下意識的反應是:他這是在暗示什麽?暗示我們需要監視茯苓嗎?還是說,在暗示茯苓其實在偷偷監視我們?那我又需要擺出何種姿態?

在短暫的思考後,他說出了一個兩邊都不得罪的答案。

騎牆派,最忌諱的,可就是站隊了。

衛仁善洋洋得意地想著。

*

一開始,池青並沒有能夠領悟到他這番“精明”的小心思。

但很快,琢磨了一會兒,他似是明白了衛仁善的邏輯,忍不住放聲大笑了好一會兒,直把這個癱瘓的老頭子嚇得麵無人色。

“池、池老弟,這有什麽好笑的嗎……?”

衛仁善開始後悔自己為何如此膽小,沒能態度明確地站隊。

因著池青一貫一來的好臉色,他竟會覺得,這種左右逢源的貨色會是個好脾氣的。直到此刻聽到對方毫不掩飾的嘲弄笑聲,他才驚覺,這位是在刀尖上跳舞的狠角色,怎麽可能是什麽好人?

“池老弟,你誤會了,聽我解釋,我的意思其實是……茯苓那種邪惡的妖物,就應該速速去見閻王!我們衛家,當仁不讓……”

衛仁善那張原本土黃的臉,都因著焦慮泛起了一層薄薄的紅光。

現在可就他們兩個人啊,萬一這小子因為一時的惱怒,把他摔下懸崖去……

正當衛仁善心驚膽戰之時,池青卻又收了笑。

他根本就沒理會老頭子剛才的牆頭草言論,兀自推著輪椅,大步地向前走去。

*

時空局,觀測部。

懸浮在空中的透明小係統慢悠悠地飄了進來:“打擾了,我是編號2994-女主係統……”

觀測部是總部權限最高的“至尊”部門。每次看到那圓環狀的牆壁,以及附著在其上不斷閃爍著各色畫麵的監控屏幕,係統都會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我家宿主反應說,B級世界難度太高,想說……嘿嘿,能不能申請帶一點特殊的金手指進去呀?比如說‘起死回生’啊,‘神女降臨’啊,‘無限彈藥’啊……實在不行,起碼得有個‘見麵第一秒一見鍾情’之類的特殊道具吧?”

它喋喋不休了一會兒,發現室內隻有自己唱獨角戲的聲音,疑惑道:“池紅姐,你有在聽嗎?”

“啊,抱歉抱歉。”

一頭短發的溫婉女性轉過頭,笑道:“是2994啊,好久不見。”

2994眼尖,瞧見她似乎正將什麽拖進回收站,好奇道:“那是什麽東西啊?”

池紅按下了“粉碎”,輕描淡寫地微笑起來:“沒什麽……垃圾郵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