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葵變得狡猾了。

這是他唯一的想法。

在少女的雙手軟軟地纏上來的時候, 他就知道,這場拉鋸戰,他必定要輸了。

用撒嬌來當必殺技——非要說的話, 這件事歸根結底, 似乎還得賴在他的頭上。

是他先身體力行地拿了它當做攻無不克的武器, 才讓她這會兒情急之下,能夠有樣學樣地施展出來。

“因為、我的生活是真的……很無聊……嘛……”

她結結巴巴地用著“嘛”做結尾, 還不是很習慣的模樣。

即便是如此生澀的嬌態, 即便都是他平時拿來對付她的小花招, 即便他清楚這不過是少女用來轉移視線用的“武器”, 但她真正施展出來的那一瞬間, 它的威力還是大得讓他的大腦陷入了空白狀態。

當聽到她說出“我也想知道你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之時,繳械投降似乎已經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但是……

“我以前的日子也很無聊。”

林暮晃實話實說道。

*

六歲之前, 他的記憶是一片空白。

因此, 嚴格來說, 他的人生是從六歲開始的。

起始於……一家福利院。

父母?親戚?

這種東西跟他毫無瓜葛。

但也沒什麽遺憾的,因為周圍所有人都是如此。

如果一樣東西僅僅是他沒有,也許避免不了心理失衡的結局,但倘若大家都是一樣的淒慘, 那反而成為了一種全新的平衡。

——直到這個平衡被“你知道嗎, 那個流著鼻涕的小胖,要被領養走了”的大呼小叫聲所打破。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 這位“幸運”的小胖就會感受到, 從人間一下子滑落到地獄的滋味。

他成為了“那個叛徒”, 被所有懷著“你有我沒有”想法的小孩子敵視地圍攻著。

不過好在, 這種已經摔得粉碎的脆弱友誼, 會在“那對小夫妻打算去別的福利院再看看”的小道消息流出後, 再度被凝結起來。

孩子們歡天喜地將小胖重新吸納進“隊伍”之中,仿佛一夜之間,所有的仇恨和怒氣都消失了,他們又成為了一個圓滿完整的團體。

這種平衡,將會一直持續到下一對夫妻光臨為止。

而林暮晃,經常被歸於“叛徒”的位置。

*

那會兒他雖然還小,但眉目已然是鶴立雞群般清爽俊氣,依稀能瞧見幾分日後衛承樂戲謔的“標準小白臉長相”。

試圖領養他的人不少,其中不乏見他第一麵就激動地指著他,口中念著“就他就他”的夫妻。

——但沒有一個成功的。

第一對夫妻,回去後不久,那位被醫生判斷為“胚胎很難著床”的妻子,懷孕了。

有了親生兒子,自然就不需要領養的兒子了,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第二對夫妻,都進展到要辦領養手續了,妻子卻在偶然間發現了丈夫出軌的證據。

那時,林暮晃已經被夫妻二人接到家裏住著,親眼目睹了男人向妻子大打出手、而自己又被老舅一通毆打的勁爆畫麵。

因著三天無人理睬,在餓得受不了的情況下,他獨自走了五個小時,默默地回到了福利院裏。

第三對夫妻,在對他表示出滿意之後,當天就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

雖然是有驚無險,但夫妻二人一致認定這是“不吉利”的征兆,領養自然也就無疾而終。

第四對、第五對……

經曆得多了,林暮晃有時會覺得,似乎有某個“意誌”,在暗地裏偷偷阻撓他。

就像每一次他做好了準備,收拾了行李和幹糧,試圖離開穹海市、前往更遠的地方去的時候,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意外。

最終,他被各種情況逼迫著,又會回到福利院裏。

——那麽,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有父母了。

不過很奇異的是,在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他的內心極其平靜。

上一次,張麻子在知道那對夫妻最終選擇不領養他的時候,一度躺在了地上,又是哭,又是以頭搶地。

那些原本站在一邊擺出冷漠敵視目光的孩子們,在這一刻會默契地圍繞上去,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毫無芥蒂地安慰起了他。

他不知道為什麽有人能對“被領養”如此執著,張麻子真是個怪小孩。

但慢慢的,他意識到,真正的怪小孩,其實是他。

*

雖然每一次領養都以失敗告終,但並不影響“林暮晃是福利院裏人緣最差的小孩”這件事的成立。

小孩子的手段都非常低級且幼稚,無外乎看到他過來,就做鳥獸狀一哄而散;本來吵鬧嬉笑的空間裏,他一走進來,就集體噤聲等等。

一舉一動都在告訴他,“你不受歡迎”。

起初,他沒覺得有什麽問題,直到那一天,那個拖著鼻涕的小胖哭哭啼啼地過來找他。

“林暮晃,我跟你當朋友吧?”

他不知道什麽叫“朋友”,但他應了下來。

於是,他很“榮幸”地體驗了一段身邊有跟屁蟲的生活。

兩個人被一樣地排擠。小胖去“那邊”碰了壁,就會灰溜溜地過來找他。

他說:“晃哥,以後我們再也不要理那群人了!我們要出人頭地,然後等著他們過來求我們!”

小胖其實也不知道“出人頭地”是什麽意思,他隻是覺得這樣說起來有氣勢。

林暮晃忘了自己說了什麽,但那會兒他的形象和現在相距甚遠,不愛笑,也不愛說話,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陰鬱嚇人,總之,就是在人們刻板印象裏,一個“不受歡迎的小孩”應該有的樣子。

——所以,大概小胖是對他的反應很不滿意的。

於是,在某天,在得到“小胖領養失敗了”的消息的同時,他看到小胖站在“那群人”的中間,昂首挺胸,用曾經他看“那群人”的眼神,冷冷地掃視他。

林暮晃又變成一個人了。

然後,過了段時間,是張麻子哭哭啼啼地來找他。

再過了段時間,這個哭哭啼啼的人變成了李大頭。

不變的是,最終,他們都回去了。

無一例外。

被那些曾經傷害過他們的“群體”重新接納時,他們的眼中閃爍著無以複加的喜悅。

林暮晃就像是一個專門用於中轉的燈塔。任何人在陷入低穀後,都能來他這裏停靠一下,然後再將他踹到一邊,勇氣十足地前往他們真正想要去的地方。

他有點厭煩了。

*

林暮晃學習得很快,這一點是所有教過他的老師都認證過的。

所以,在下一次,趙小風哭哭啼啼地找來時,他沒找到那個傳聞中“陰鬱嚇人的可怕魔鬼”,而是看見了——

坐在一群小朋友中、被眾星拱月著的林暮晃。

“嗨。”

對方舉起軟乎乎的小手,對著目瞪口呆的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從“人緣最差”到“最受歡迎”,連帶上前期觀察的時間,他隻用了兩個月。

但無論小朋友怎麽爭相跟他玩,還會幼稚到為了當他的“馬仔”而打架,但在“誰跟林暮晃關係最好”這個問題麵前,卻是沒有一個人敢吭聲,自信地喊出“是我”。

等到後來,林暮晃被市裏的小學招收,這個消息,福利院的孩子們是最後才知道的。

他像是一支沒了線的風箏,徹底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

*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學會了用笑容把自己偽裝起來呢?

他也不清楚,好像有些事,就那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再回想起來,很難用簡單粗暴的一條線,把他的人生分割成“那之前”和“那之後”,更多的是模糊不清的曖昧邊界。

唯有一件事,他至今仍然留有印象。

那天在上課的時候,老師在黑板上,板板正正地寫下了這樣一行字——

“我想成為_____”

她笑著說:“大家來說說吧,未來想成為什麽?”

課堂的氣氛很活躍,大家紛紛暢所欲言。

“我想當科學家!”

“宇航員!”

“網紅……”

“大明星。”

“超強的異能者!我要撼天動地,打跑那些所有欺負我的人!”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將頭轉向了窗外。

在一片燦爛明媚的陽光下,他看到一個女孩正在街上散步,她的身邊跟了條可愛的小狗。

小狗撒歡著,在她的腳邊鑽來鑽去。

它好快樂的樣子。

一時間,他竟然生出些羨慕的感覺。

很快,一輛公交車緩緩駛來。少女登上了車,卻沒留意到狗繩被夾在了門外。

車子開動了,小狗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然後,它又站起來,奮力貼著公交車狂奔。

不多久,公交車停了下來,少女急匆匆地從車上衝了下來,抱住它哇哇地開始哭。

小狗沒有哭。

它窩在她的懷中,“汪汪”地大叫,歡喜地搖動著尾巴,開心得像是獲得了整個世界。

原來是這樣啊。

他好像有些懂了。

小狗隻要有了主人,就不會被當做暫時停靠的“替代品”。

即便是被主人“拋棄”,它也會勇往無前地追上去,因為它知道,主人絕對不會不要它。

就在這一刻,他聽見了老師的聲音——

“林暮晃同學,你以後想成為什麽呢?”

他轉過頭,發現老師正站在自己的身邊,用溫和中帶著一些警告的眼神看他,似乎在不滿他的開小差。

他站起身,平靜道:“想成為小狗。”

原本有些吵鬧的教室,出現了一瞬間的寂靜。

——冷場了。

老師愣了愣,幫他圓話道:“這樣啊……確實,小狗也很好呢!小狗很自由自在啊!”

不。

他想成為小狗,但並不想擁有自由。

他想被主人束縛,套上她專屬的項圈,得到她全部的關心和注視。

——這樣的話,“心”的虛無感,會不會,就不那麽明顯了呢?

他不知道。

心髒的位置依然傳來空洞的風聲,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抱歉,開玩笑的……我想成為最強大的異能者。”

——最強大。

那麽,等到那時候,一定有願意領走小狗的主人了吧。

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