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承樂發現, 最近小潘的反應開始變得不對勁起來。

無論他去做什麽,都能四處“偶遇”她。

——以及跟“偶遇”他的小潘發生“偶遇”的林暮晃。

比方說,在他在校園裏閑逛時——

“師父, 去哪裏?”

少女背著小挎包, 一路“噔噔噔”地跑過來。

不知道為什麽, 在麵對她的時候,衛承樂很難有勇氣像麵對嚴雪卿一樣, 大聲把“我要逃課”說出來。

他隻得含糊地說些“我出來呼吸下新鮮空氣, 很快就回去”之類的話。

加之林暮晃還會在一邊添油加醋地起哄, 說些“樂哥其實腦子很好使的”或是“如果樂哥認真考, 這塊兒我考不過他”之類的話。

被迫拿起筆、裝模作樣地看起書的衛承樂:……

他確定, 自己是被綁架了。

這倆人一唱一和,先是小潘過來, 讓他鬆口, 然後是林暮晃上, 把他高高架起來,再樂此不疲地往他的腳底下添柴火。

被知識的火焰炙烤得大腦發昏,衛承樂決定,他要逃了。

*

他逃回了家裏。

家裏的環境是如此舒適寧靜, 仿佛一切都如此祥和。他套上睡衣, 正忖度著接下來的時光該如何度過時,電鈴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叮咚叮咚——”

他打開門, 門口的潘千葵歉意地遞上了小點心:“師父, 聽說你生病了, 我們來看望你。”

另外兩個人的臉上則是寫著“我沒有眼力勁”, 全然不顧他還蓬頭垢麵著, 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擠了進來, 手裏拎著大包小包處理好的食材。

最誇張的還是林暮晃,他背了個電烤爐過來。

“……你給‘病人’吃烤肉?”

林暮晃一臉無辜道:“病人吃得下就吃,吃不下我給你點外賣……南瓜粥?”

嚴雪卿吐槽道:“給他碗白粥就差不多得了,吃那麽好幹嘛……阿晃,過來烤牛肉了,我還帶了兩條大黃魚過來。”

那一整天,他的屋子裏都是煙霧繚繞的。

麵色漆黑如鍋底的衛承樂摸了摸鼓起來的肚子,嚴肅地警告了他們:沒有下次。

然而——

第二天,衛承樂出來拿外賣,看到外賣員打扮的林暮晃在對他笑。

一邊的潘千葵再次遞上了小點心,一副“師父我來上供”的乖巧樣子。

第三天,衛承樂看到了提著工具箱、自稱來修水管的林暮晃。

潘千葵穿著一身物管的衣服,遞上小點心:“師父,請收下……”

第四天……

衛承樂重新回來上課了。

——絕不是害怕今天又看到奇形怪狀打扮的林暮晃,或是覺得小潘每天特意跑去買點心太麻煩,更不是覺得嚴雪卿的直升機太擾民。

他麵無表情地坐在教室裏,按壓著圓珠筆,發出“哢哢”的聲響。

*

[葵葵,這樣有用嗎?]係統憂心忡忡道,[哪有整天跟防賊一樣地盯著的……]

它其實對潘千葵的所作所為感到悲觀。在不改變劇情的情況下改變結局,這似乎不僅僅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

“我也不知道。”她將水拍打在臉上,洗麵奶在掌心化為綿密的泡沫,“但現在也隻能這麽做了。”

一方麵,她要努力拖延師父回衛家的時間;另一方麵,她得督促林暮晃盡可能地進步得更快一些。

盡管就目前來說,少年的進度已經可以用“飛”來形容了,連潘千葵都覺得,若是還要繼續壓榨他,會不會有些太強人所難。

但是,她還是硬著頭皮,“逼”他接了好幾個校外任務。

他倒是很無所謂的樣子,隻說著“跟千葵在一起,去哪裏都行”這種話。

不過,一旦去比較遠的地方,他的小動作就會變多,黏她會黏得更緊。偶爾,她能從他的肢體動作裏感覺到一抹淡淡的焦慮。

他好像被她上次說的“絕症”刺激到了,以至於落下了些心理陰影。

不過,這些任務最終都無驚無險地完成了,在林暮晃摧枯拉朽一般的爆破下,沒有妖能正麵跟他對抗哪怕一個來回。

潘千葵忍不住猜測,莫非隻要衛家的副本一直不推進,那些意外就永遠不會到來嗎?

……應該不可能會有這麽好的事,吧。

現在偷來的閑暇時光,總是要還回去的。

今天,學校破天荒給他們分配了一個例行巡邏的任務,不準他們短時間內再接高難度的任務——算是強迫他們休息。

內容很簡單,隻是地點比較特別。

她利索地換上了方便行動的長褲,又確認了一遍地點:“在環港公路附近……?”

那地方可不算偏僻,是一大片工廠聚集起來的工業園區。

盡管缺少了一些商業化的繁榮盛景,晚上會略微顯得蕭瑟淒涼,但人口密度卻並不比居民區要少多少。

附近的燒烤攤上,到處都坐穿著工作服的工人,劃拳、灌酒的聲音不絕於耳。

在潘千葵印象中,妖物似乎隻會出現在人跡稀少的地方。原因很簡單,低階妖物非常依賴幻術,人一多,就難以幻覺同步,容易露出馬腳。

而高階妖物,則是行跡詭譎,更不可能輕易露麵——跑來人類的地盤鬧騰,這跟搖著旗子在安全署門口嘶吼“給我一刀”有什麽區別?

因此,在看到“環港公路”的時候,她的心裏隱約產生了些不安的情緒。

她將情報翻出來,上頭並沒有提及什麽多餘的東西。

林暮晃的妖墮,應該,隻是跟“渡緣山”掛鉤吧……?

是她想多了嗎?

手機叮了一下。

[日光]:我到了!今天的早飯是小籠包,沒搶到豆花,換成了牛奶0-0

[日光]:千葵,你可以下來罵我了[小狗可憐蹲]

係統:…………

不知道為什麽,它總覺得,男主現在的畫風好像越來越奇怪了。

潘千葵疑惑道:“他不是一直這樣嗎?”

……倒也沒說錯。

*

進入教室後,潘千葵盯著衛承樂看了好久,直到把對方看得毛骨悚然,她才道:“師父,你黑眼圈好重。”

假裝沒聽見茅柯大聲發出“啊好羨慕老衛大早上就被我們可愛的小麻花關懷啊”的豔羨,衛承樂打了個哈欠:“失眠。”

“需要談談心嗎?”

她嚴肅地以雙手交疊的姿勢坐在他身邊,一副“我已做好戰鬥準備”的積極模樣。

茅柯插嘴道:“我需要啊,小麻花來關心下我……”

荊雲立刻出現,把他拖走了:“他瞎說的,別理。”

——茅坑啊茅坑,你再胡說八道下去,小心晚上走夜路被敲悶棍!

見衛承樂起身,潘千葵霍然站了起來,仿佛是要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一起走。

嚇得他趕緊解釋:“我隻是去廁所。”

他不得不留下一隻仙鶴,以證明自己的確很快就會回來。

“喔。”

潘千葵點點頭,又叮囑道:“師父,有事一定要跟我們說哦。”

衛承樂答應了。

在走出教室的那一刹那,他回頭看見潘千葵抱著鶴的畫麵,突然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既視感。

仿佛一個社畜老父親,在跪舔領導之前,先強顏歡笑著拿了個鴨子玩具去糊弄女兒。

……等下,他就算頹廢,也不至於到如此蒼老的地步吧?這都什麽鬼聯想!

*

潘千葵收回視線,對林暮晃道:“我最近是不是變得很疑神疑鬼啊?”

少女的眼睫毛不安地撲簌著,仿佛是很擔心自己會用力過猛。

林暮晃把她手裏的鶴接了過來,若無其事地一下下撫摸著:“沒有啊,怎麽會。”

他每摸一下,鶴的身體就會劇烈顫抖一下,仿佛落在身上的不是手,而是一把帶著血的冰冷鐮刀。

沒過多少會兒,仙鶴就扛不住了,“嗝”地叫了一聲,從他的手裏撲了出去,直躥到了潘千葵的小腿邊。

這會兒是入秋的季節了,少女搭了個小披肩,頭上還戴了毛線帽,看著頗為可愛——剛進教室門,這身打扮就被彭綴莎誇了又誇,還拍了照,說是要回去找同款。

帽子是他買的。

他的唇邊露出了點笑,又道:“他今天是有點奇怪。”

有了援軍,潘千葵原本還有些不太自信,當即變得肯定了起來:“是吧是吧。”

這段時間衛承樂的反應一直很正常,但是,因著跟“母親”的死掛鉤,這種正常反而愈發顯得不正常了。

她總覺得,衛承樂仿佛是心知肚明他們在做什麽,所以和他們對著演戲。

雙方進入了“我猜你不正常”、“我知道你猜我不正常所以我要假裝出我很正常”、“我知道你在假裝正常所以我要找出你不正常的證據證明你確實在假裝正常”的循環拉鋸中。

有好幾次,她能感覺到,衛承樂進入了“欲言又止”的狀態,仿佛就差那麽臨門一腳,就能觸及到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了。

但最終,因著某種“顧忌”,他最終把話咽了回去,什麽也沒說。

……雖然她確實也派不上太大的用處就是了,師父覺得沒什麽好說的也是情有可原。少女有些無力地想著。

*

“‘珍禽宴’那邊有進展了嗎?”她小聲問道,“這件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雖然傾向於是真的,但情報上畢竟沒有明確點出這一點,她也不敢妄下斷言。

“在找人查了。”林暮晃邊說著,邊把少女的絨帽壓得更緊了一些,“環港公路的風大,別凍著。”

他倆坐著隕日的班車過來的,這會兒已經是下午時分,海風刮得極其猛烈。

他仍舊是一身衛衣長褲加運動鞋,倒不覺得冷。但拉著她冰涼的手時,他有些後悔怎麽沒多穿一點,這樣他就可以把外套拉開,把她裹進來了。

正在這時,他突然從刀子般狠厲的海風中,嗅到了一絲不太尋常的氣息。

它被呼嘯的狂風和海的腥鹹味撕扯得很淡,但對林暮晃來說,即便是這零星的味道,也顯得過分熟悉了。

……環港公路怎麽會有妖出現?

等靠得近了些,看清楚那股氣息的源頭時,林暮晃心中更覺意外。

連潘千葵都稍稍睜大了眼睛,轉頭去看他的表情:“……?”

師父怎麽會在這裏?

不過,顯而易見的是,衛承樂失眠的原因找到了。

他對麵站著一個潘千葵沒見過的男人,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渾身上下透露出精英的味道。

好在,他臉上太過“規範”的笑容,稀釋了這種玻璃高樓裏才會醞釀出的疏遠氣質,使得他不至於太像一個保險推銷員,或者,一個聲稱售賣老年保健品的騙子。

他的笑容像是要將“如沐春風”這個詞具象化,每一條肌肉的走向都目的十分明確——

為了能在第一時間,拉近跟談話對象的距離。

這個恨不得把西裝和襯衫拉扯到沒有褶皺的男人——不能說沒見過,她在“回憶”裏是見過的——但現實裏,確實還是頭一遭見麵。

——封天寧。

這是找林暮晃找不到,就再曲線救國,找到衛承樂身上了嗎?

但似乎又不太對勁。

衛承樂冷著臉,手搭在半解開的斬刀上。

他的身後,青藍色的凶獸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翅膀——這正是林暮晃聞到的妖氣源頭。

畢方,居然被再次釋放出來了。

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連林暮晃都吃了一驚,可想而知,衛承樂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大概率是誰也沒有告知。

衛承樂將斬刀身上的繃帶捆束回去,畢方當即消失在空中,氣息也一下子中斷了。

他冷冷道:“你要的證明我已經給你了,那接下來……”

“你放心,會有人帶你去想去的地方的。”封天寧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

一輛渾身漆黑的商務用車開了過來,停在了衛承樂的身邊。

車不是特別好的牌子,也不算特別差,是行駛在路上也沒人會多看一眼的大眾貨。

封天寧拉開了車門,以一種嫻熟的服務態度,恭恭敬敬地請衛承樂坐了進去,又跟司機打了聲招呼。

小車悄無聲息地開走了。

潘千葵懂了。

封天寧使的並不是迂回戰術,而是……他找的人,就是衛承樂。

他們是什麽時候搭上關係的?師父到底是想求證什麽,他現在又要去哪裏?

正當“跟蹤?”和“不跟蹤?”兩個念頭在心裏劇烈打架時,獨自站在原地的封天寧突然朗笑道:“都看了這麽久,何不出來見我一麵呢?小公主,你當真要狠心絕情到這種地步嗎?”

在“小公主”這三個字出來以前,潘千葵還在自我安慰著“這是詐我”,然後……立馬就哽住了。

這到底是怎麽發現的?林暮晃的隱匿能力,那可是連植物係的異能者都認證過的“頭疼”和“難纏”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已經暴露,她還是硬著頭皮,從樹後走了出來。

擔心封天寧因著她的緣故針對林暮晃,她趕緊輕輕掙脫了少年的手,又和他稍稍拉開了一些距離。

這樣的話,看起來應該就是普通同學的關係了……

係統幹巴巴道:[好消息,葵葵,你花了3個校外任務的時間,好不容易辛辛苦苦降到13的黑條,剛才一瞬間,又漲回30啦~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它的聲音聽不出絲毫的高興,更像是在號喪。

潘千葵:……

——林暮晃,你在做什麽呀林暮晃!

封天寧緩步向她走來,笑容可掬道:“小公主,最近過得可還好?小公子可是很想念你呢,都向我念叨過好幾次了,有時候還會看著你的照片流眼淚。有一次,因為悲傷過度,連好不容易好起來一些的哮喘都再次發作了,把我嚇得夠嗆啊……”

他裝作好像說漏嘴的樣子,又擺擺手道:“嗨,小公子明明都叮囑我好幾遍,讓我別告訴你了,我這腦子真是越來越不記事。抱歉抱歉,我不該說些有的沒的……說起來,這位是?”

他明知故問地將頭轉向林暮晃,眼睛卻仍是盯著潘千葵。

那張和氣的笑臉背後,藏著的是隱隱的壓迫感。

他在靠著言語和肢體動作,試圖逼迫少女主動進行介紹。

這樣,他才好根據她說的話,大致評估一下這小子在她心中占到的分量。

這丫頭對羅頤州可以稱得上是死心塌地。即便是在外頭被花花世界眯住了眼睛,這會兒當著他的麵,諒她也不敢說出什麽過頭的話。

就看這小子能不能受得了,聽到少女親口承認,他的定位隻不過是區區的“同學”了。

正當封天寧做好了看戲的打算時,林暮晃突然露出了比他更虛偽、更燦爛的笑容,搶先了一步,毫無征兆地開口道:“你好,封先生,久仰久仰。我是林暮晃,是千葵的男朋友。”

正在思考措辭的少女“唰”地抬起了頭,一臉呆滯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