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阿亞
是的,這就是我坐幾個小時車回家的全部緣由——阿亞。
阿亞和我從小一起在江南的古鎮裏長大,她在鎮裏,我在鎮外。她是姐姐,我是妹妹。她是我的姐姐,我是她的妹妹。她比我大了四歲有餘,沒有別人跟我們分享彼此。我們是對方獨有的財產。
我倆的故事說上幾天幾夜都說不完,阿亞是個活潑熱鬧的姑娘,而我的骨子裏卻總是沉積著陰鬱和多愁善感。但她用她的溫潤感染了我的寒冷,我依賴她,甚至一度固執地以為生命中隻有她,我第一次感覺到友誼的占有欲就是因為阿亞,因為她對別人好,我就不開心。
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小時候,阿亞喜歡吃蘋果,她書包裏總是帶著兩個蘋果,一個給我,一個給她。有一天我發現她竟然帶了三個蘋果,一個給我,一個給她,一個給另外一個她班裏的女孩,阿玲。
為此我一整天沒有與她說話,也將她送我的蘋果還給了她,並惡狠狠地說,你把這個蘋果留著給阿玲明天吃吧,我最不喜歡吃蘋果了,以後我都不要了。
阿亞自然不會答應,也不會由我這樣胡鬧,跑來問我是不是不高興,我帶著哭腔說著,你怎麽能對別人好呢?她擁我在懷裏,說,我隻有你這一個妹妹,真的。那時的我高興得跟什麽似的,殊不知,妹妹這兩個字,就足以將我同她的一生如裂帛一般生生地被割開,總有一天會毫無瓜葛。
阿玲是個長得很精致的姑娘,那時候她總是偷偷地對阿玲好,並且一心想要說服我接納阿玲作為我們的玩伴,我自然是不願應允的,隻一直鬧著脾氣。
後來阿玲因為中考的籍貫問題轉去了別的學校,阿亞還失落了好一陣子,我自然是高興地跟個什麽似的,又開始眉開眼笑地跟在阿亞身後了。阿玲在初二那年徹底與我的阿亞告別,我也仿佛鬆了一口氣。
我總以為阿亞的包容和不介意,是因為我的年少無知,是因為她較我年長許多,而事實卻是,阿亞的寬容是因為那時她已有她那個年紀的交際圈子,懂了許多我不懂的事,生活的點點滴滴與我所了解的慢慢脫節。她根本不介意我的介意,所以對我的介意包容和理解。
這件事也終究給予了我一個警告,我突然猛地認識到一個事實,阿亞總有一天會被別人給搶走的。但我不敢說,我怕說了,她就真的走了。
而那時的我實在也低估了我在阿亞心中的地位,其實無論阿亞走到哪裏,在做什麽,她總不會將我拋開的。無論我是她的妹妹還是其他,她都不會將我拋開的。
所以才有這十多年來無盡的羈絆與拉扯,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哀歎。
對於阿亞,我向來是不願意多言的,她在我生命中的重量超越了任何人、事、物,然而我倆之間的感情卻日漸淡然若水,如今身邊的人,已經甚少有人知道阿亞在我生活中的存在,她也一樣,不再像兒時那樣,將我介紹給她的每一個夥伴,並費盡心思讓他們接受我,讓他們待我如同待她那樣。
況且阿亞已經嫁為人妻,我們生活的交集也開始一點點減少,我們之間的話語亦是一年比一年少,但無論怎樣少,無論怎樣遠,她總是在那裏的。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得到她的存在。在我心裏的存在。
我離開家鄉那天,她開著車送我至車站,以往溫柔的目光中滿懷哀傷,我卻突然看到了兒時的自己,躺在她的腿上,她給我念十二點的公主鞋,我卻鬧著要聽阿裏巴巴的故事,她笑著點了點我的腦袋,說,小姑娘怎麽能喜歡打打殺殺的故事!我卻不肯應允,最後又是她妥協。
在我們的世界中似乎永遠是阿亞在妥協,獨獨那一次,我唯一的一次妥協,就是答應了她與另外一個人生活在一起,讓我們從此永遠地彼此分離,並且再也不可能在一起。
其實我知道的,我的答應隻是一個形式罷了,結果已經在那裏了。
她二十三歲那年就已經嫁為人妻,花童捧著鮮花跟在她身後那一刻,我宛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這無與倫比的美麗之中崩塌得片瓦不存。
我永遠記得我在那熱鬧喜慶的婚宴上哽咽著擠出祝你幸福那四個字的艱難心情。但我也知道隻要我說出了,我就永遠地放下,我就再也不作糾纏,我就退守到你的生活背後。
上大學那年,我二十三,她已二十七了。她實在是對我無法理解,為何非要一張大學文憑,在一個並不適合我的院校裏浪費青春年華,像她一樣在家鄉工作,再找個人結婚,不是更好,並且這樣,我們也無須麵對分離。
我隻說,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有一個更好的生活。其實我心裏說的是,我隻想,遠離我們曾有過的生活。
我明知道她心裏不願,而我已經為她在家鄉多耽誤了兩年,我原是無需要高複的,我第一次的高考分數遠遠超出如今念的這所院校的分數,但那時也是由於心氣太高,又舍不得就此離開,那時候她的孩子還很小,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裏,她從小便是單親家庭,她的父親對她管束不多,因此她自小就很獨立,然而獨立的背後也有著孤獨。所以,在她生活的地方,真正關心她的,關心她的愛和希望的,獨獨我一個,我如何能拋下她去往遠方。
然而現在境況不同了,她的孩子正一天天地長大,她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感情和婚姻都已經穩定下來,我也可以安心地離她而去,尋找真正自己向往的生活,然而她給我的影響,我卻這一生怕是都無法甩掉了。
而直到踏上動車,告別家鄉的那一刻,我都沒有真正地對她說過一句,我愛你。我從未表露自己的心跡。從前沒有,是因為自己還小,怕自己的感覺錯誤,後來沒有,是因為她在我表露心跡之前,就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她也是一樣。我們默認了對方以閨蜜的方式出現在彼此生命裏,而那時一開口就能打破的,我們終究沒有機會去說出口了。
我走時,她開口,在那邊好好保重自己。我說,好,你也是。接著是揮手告別,她一直送我到進站,我一直望向她,直到再也望不見。我想,或許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日子裏,我都再也沒有機會望見這張擁有含情脈脈的眼神的臉了。
我記得那天的天很藍很藍,小鳥驚聲刺破寂靜的長空,我站在高高的站台上,熾熱的夏風迎麵撲來,我卻感到一陣寒意,好像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被悄無聲息地拿走了。
2011年的十一月,我踏上回家的動車,其實才剛剛分別沒有多久,但是大約是這十多年來太過習慣於待在她的身邊,我竟無法忍受看不見她的日子,無法忍受聽不到她的聲音的感覺。
下了動車就直達她的工作單位,掐準了她的下班時間,直接打電話給她,好像平時聊天一樣,問她是否吃了飯,她說,剛剛離開辦公室,我說,那一起吃飯吧,我在門口。她聽起來滿是懷疑,我躲在一輛汽車後麵,故意不讓她輕易找到,她果然生氣地說,怎麽騙我呢,根本沒有人。我讓她繼續往前走,她看見我,終於快樂地笑了起來,抱著我不放,說,阿絡!你怎麽回來了。我說,來看看你。
我們一起吃了飯,晚上我陪她在單位裏值班,她認真地工作著,我坐在她身邊看起了小說,是村上春樹的國境以南太陽以西,我記得上次我來的時候正看到結尾處島本帶走了要送給他的影碟,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他的生活,而他終於徹底回到了由紀子的身邊,再不用為情愛掙紮。
世事果真能夠如此簡單而無所牽扯嗎?我總是懷疑。一抬頭看見阿亞姣好的麵容,她認真的表情,她仿佛是注意到我正在盯著她看,轉頭放下手裏的工作望向我,用一臉疑惑的表情望向我,說,怎麽了,我說,沒什麽,認真的女人最美麗。她笑了,好像很多年前那樣,笑得純真而自然。
然而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久到我們已經不是我們自己了,尤其是她。她問我今晚住在哪裏,我說,懶得回家了,我也隻是來看看你,就在城裏湊合一晚上,明天就要離開了。她說好,那我今晚陪你。我說,好。
我記得那天晚上月光如水,比任何一個過去的日子都要溫柔,她就躺在我身邊,我才猛然驚覺,這些日子,我對阿南的所有歡喜和愛護,竟都是從她這裏嫁接過來的,我將過去壓抑了近二十年的情感,一股腦兒全部傾瀉到了阿南的身上。
“你不回去,小孩沒關係嗎?”我問。
“沒事,家裏很多人照顧,我有時工作忙起來,也會有不回家的時候,我已經告訴他你回來了,沒關係的。”
“阿亞,你知道嗎,學校裏有個人很像你。”我說。
“那你對她好嗎?”她問,一陣持久的沉默之後她問。
“不如對你好。”我說。看了看她。
“什麽時候走?”她又停頓了很久之後說。
“明天早上的車,沒辦法,太遠了,隻能這樣趕來趕去。”我說。
“那今晚好好休息。”她說。
我其實知道她心裏一定有很多話想要問我,想要知道我在那邊過的好不好,是否挨餓是否受凍,一切是否習慣是否開心,想要告訴我千萬要保重自己,可大約是覺得閨蜜之間說這些太過造作,其實我們都明白彼此的,根本無需說明什麽,我們大多時候不約而同地用沉默交換訊息,巧的是每次都能無聲勝有聲。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我就起來了,在包裏掏出隨身攜帶的筆和便簽,寫下:阿亞,我走了,過些日子再回來看你,珍重。
沒有要她送我,我怕一旦看見她那溫柔而又哀傷的眼神,我會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告訴她我愛她我要留在她的身邊,我怕我會將這麽多年的隱忍與堅強撕得粉碎,將所有的理智拋在腦後。等到我有足夠強大的心再來接受這樣的送別吧。
現在,隻能這樣了。
其實我知道,每一次我走的時候,她都是醒著的,但是她知道我不願讓她送我,也不願讓她知道我走了,所以她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她裝作熟睡著。
我這一走,卻是迷茫,盡管過去的癡心從來沒有得到過真正意義上的回應和承認,但我卻著實不忍放棄那纏繞我近二十年的思念和探索,我到底是繼續現在的生活,還是繼續沉浸在過去的痛苦當中,這樣一來,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放不下過去的人是可恥的。
我早就同自己說好了,在四年前就已經說服自己徹底拋棄這個念頭了不是嗎?唯有我的退出,才能讓我們兩個,都有得到幸福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