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故事

母親

我快速生長高過母親

懷著痛楚的心情

看著老人家日益矮下去

雙臂如柴布滿老斑

母親倒頭便睡

有時又徹夜不眠

翻來覆去的響聲使我心驚

不再冷靜和善解人意

即使細小的事情也能觸動她的怒氣

執拗起來象個孩子

令人難以抵禦

盡管如此母親仍知道

如何愛我

在我遠出的時候

依然放心不下

戀戀不舍

山雨

這是賜給雨精靈的小小夜晚

它乘著看不見的傘悄悄落下

不作聲的山岡、尖尖的草片和灰鴿色的屋頂

霎時成了它跳來跳去的舞台

大大小小的樹

抖動綠色金幣

多麽響亮

雲間點起長灰燃的燈

在黑色的底子上揭開山林和房屋的一角

誰,誰在把戰鼓擂響

誰在一天裏吵吵鬧鬧

這時卻不見蹤影

從擁擠的山穀跳進來的風

悄悄摸進村子

來到院落

扣響家家戶戶的門

和我枕邊的窗欞

它們渾身濕透

難以捉摸

幹著惡作劇

而狗躲在大門下

火氣旺盛

又無可奈何

這是我們山村獨有的喜劇

每年夏天巡回上演

那些演員各具特色

興致勃勃

直到山上響起溪水的鈴聲

仍聽到他們一個個唧唧喳喳撤回

並且說時候不早了

改日再回

鄉村有感

我魯中南丘陵的村子,是我祖先千裏尋找的歸宿。

他們從洪水和饑餓泛濫的平原上迤邐邇來,淒苦的故事太多,睫毛下是支撐不住的憂傷。

我看到他們一片片跪在這塊土地上,祈禱的聲音裏布滿淚水,猶如露珠在山與山,嶺與嶺之間。

泥土、眼淚、血、不幸、枯枝和草搭起一個窩,風雨來時它們一個勁地搖晃。

掘出每一塊土都有頭顱和肢體的骨頭!它們靜靜地發出白花花的光。

隻要活下去!這樸素和基本的願望從沒有得到滿足。從一個朝代到另一個朝代,我的一代代祖先排成對,一個個地從地麵走進地下,帶著痛苦,帶著幹癟的空腹。

他們長期被禁錮在黑暗中,活著這樣,死了也是這樣。

這些靈魂,個個上麵刻滿憤怒。

我是坐在現在與過去的交叉點上,坐在村北山上一塊巨石上冥想。山中夏天的晚風吹著。我在這裏,沿著時間的長河逆流而上,走進一個幽深的洞。洞中牆上滿是壁畫,壁畫裏是一個個的靈魂。隻要我閉上眼睛,不遠處就響起書頁翻動的聲音,象是在回溯曆史。

在我身上,祖先的血液嘩嘩作響。因此,那千百年傳下來的憤怒和願望便傳到我。我是什麽?其實我就是千百年來的辛酸和痛苦,千百年來的壓抑和願望。我的力量就在這裏。我與其他所有悲苦的生命息息相關。

陽光

無聲無息

從高處流下

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溫柔

觸電

擦肩而過這是僅有的時刻你象一陣疼痛出現在我清涼的感覺裏抬頭望你時我的眼睛一定很美

不知道我失態了沒有

你頑固地站在那裏

你頑固地站在那裏

堅守一方

象一棵樹表情冷漠

對過去的日子不發表感慨

未來的路不提出設想

對你我之間的事守口如瓶

我的誕生

我來了,象水來自山間,那麽清澈;象鴿來自天邊,那麽純潔。

我是一首詩,誕生在一個夜晚,溫馨的夜晚,遙遠的一個山村的夜晚。

我是一首歌,無聲的歌,有形的歌,在故鄉黃昏時升起,從那有著淳樸的土屋和濃密的樹的背景上升起。又仿佛是一縷炊煙,一個村邊池塘裏白鵝清亮的叫聲,一個它的揚起翅膀的優美動作。

我芬芳,家槐花的芬芳;我淳樸,山野蒲公英的淳樸

我來了,透明、純潔、溫馨、芬芳、淳樸。我的到來美化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中的一個村莊,村莊裏的一座小土屋。

我使這個土屋從此盈滿了溫暖,使母親口中的飯菜香甜,使我的父親,這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的雙手在握住鐵鍁時有力,在抱起我時顫抖。

我告訴這個世界:我來了。

我所熟悉的日子

我所熟悉的日子

象我的兄弟

渾然不覺中降臨

如此親切

打動我的心

有時願做一株植物

有時願做一株植物

沒有思想

沒有感覺

沒有煩惱痛苦

而且枝葉繁茂

或者繁花盛開

愛是一種多麽深的傷害

愛是一種多麽深的傷害

當一切過去還不能坦然從容

走進去是容易的

走出來卻如此艱難

盤桓綿延的是什麽

什麽又尖銳地楔入我

比時間更長久的是痛苦

浸透我又不能開口

這艱苦的曆程把我顛覆

我曾經是什麽如今又怎麽樣

失去的難以計數

把我頃刻間擊碎卻不重建

我隻覺得自己荒蕪一片

隻感到所有的責任都在我

而我又多麽不幸孤苦無告

執拗地原路返回檢查每一個細節

隻是越來越糊塗

就讓所有的統統銷毀

誰,誰是罪魁禍首

謀劃了這一切又不動聲色

看它悄悄地殘酷進行

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裏

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裏

我就能把長長的厚積的過去

層層展開

在膝旁依次擺成

年代

日月

分分

秒秒

時間倒磁帶那樣倒回去

小屋裏就出現了

枯樹

村莊

夏日彎彎的小河

小山頂斜斜的冬天的太陽

你就會站在那裏微笑

然後拉起我又蹦又跳

然後淚就流下來

一直流到現在我的麵頰

我纖細的憂傷

如一縷月光在窗前消失

於是所有的故事不再是故事

所有的往昔不再是往昔

你燦爛地再次走向我

而生與死渾然一體

一如夜

所有時間的框架

紛紛崩潰

當然你首先須給我一間小屋

並且讓我在半醒半睡的牆根半依半坐

讓小屋的燭光

忽明忽暗

春日陽光

每一個明麗的日子裏

象無數支曲子

從高空傾灑

你燦爛深遠的天空盛開

處處布滿神奇

我張開全部的枝葉

全部的觸角

當我一個有過長期絕望經驗的人

喪失所有的熱情漸漸老去

你以你的方式喚醒我

黃昏

常常在這樣的時刻暖意滋生

當我獨自一人坐在窗前

看黃昏裏黑色的粒子彌漫

幾隻蝙蝠窗外飛

多麽好

我已能平靜

不再糾纏

我注定還要活下去

注定學會堅忍從容

我再也沒有比這好

我再也沒有比這好

也沒有比這更糟糕

所有想做的事都曾勤勤懇懇

所有做過的事都沒有達到預期要求

1991年寫於畢業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