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戒與罰

劉頡抬起頭,仰望著永遠明察秋毫幾乎無所不知的老師,“他不是那樣的人。”

“是嗎?”徒千墨的態度依然曖昧。

劉頡望了一眼跪在一旁激動得無以名狀的趙濮陽,這一次,他更堅定地迎上徒千墨眸子,“阿頡確定自己的判斷,阿頡相信老師的眼光!”

徒千墨笑了。

“你過來。”劉頡瞟了一眼依舊處在虛空中的陸由,態度還是那樣淡淡的。

陸由膝行過去,整個人的意識都麻木了,望著劉頡幹淨得近乎透明的眼睛,這師兄跪著師弟不得起身的古董規矩竟像是也沒那麽不近人情了,“三師兄,我——”半晌,他才能說出一句話。

劉頡卻隻是望著與徒千墨房間遙遙相對的閣樓,“你先起來,二師兄那裏,認認真真地叩個頭,說你年紀小入門遲,不知道他的為人才會亂說話,請他,千萬別放在心上。”

“三師兄——”趙濮陽一把無以名狀的情緒全哽在喉嚨裏。三師兄對二師兄,實在是,敬到骨子裏了。可是,這樣的尊敬,連他這個做師弟的都不得不擔心,更何況,是最最切膚之痛的老師了。趙濮陽回頭望了徒千墨一眼,徒千墨的目光依然篤定,白雲蒼狗,猶然浮生。

陸由望著劉頡,想說什麽,終於還是低頭道,“陸由知道了。”於是他起身,到了那邊閣樓上,恭恭敬敬地在孟曈曚門前拜了一拜才回來,這一次,他跪在了劉頡麵前,“三師兄。”

劉頡這才斂了神色,“走了這條路,自己的臉,自己愛惜。話都已經出了口,哪怕你真的打爛了,又有什麽用。”他說到這裏,才望了陸由一眼,“以後,切記謹言慎行。出了這個門,沒有誰,應該讓著你。”

“三師兄!”哪怕他整個人都淡得像霧,關心的話也說得輕飄飄的,陸由卻一下就抱住他,“三師兄,是我錯了,是陸由錯了!我說那些話,的確不全是真心的——”

“不必提了。”劉頡輕聲道。

陸由卻是蹭著他衣服拚命搖頭,“陸由有私心,我知道自己一定會輸,才會故意示好想您承情,希望您能瞧在我殷勤可憐的份上,將來——”

劉頡這次卻是推開了他,“你果然是太小了。這個圈子,明爭暗搶,爾虞我詐,勝負之間,不過各憑本事。贏,是藝高膽大,輸,是技不如人。容讓也好,強奪也罷,不會有人需要承情,更沒有誰該可憐誰。”

“三師兄,您——”他本以為劉頡孤光自照,目下無塵,隻是個戲癡而已。

劉頡卻是笑了,“我演了六年戲,春秋經緯,世道人心,這其中溝壑曲直,就算從前真的不懂,現在,也該懂了。”他說到這裏,卻是順手拿了豆漿,放在陸由頭頂上。

陸由一怔,劉頡卻是連眼皮都沒抬,“對麵牆角站著去。”

“是。”陸由幾乎是難以置信的應下這一聲。這個師兄看來如此的風輕雲淡,難道竟也會責罰嗎?

陸由促促然起身,卻突然間意識一轉,心鏗地一跳。這豆漿杯子頂在頭上,若起得太猛,豈不是要打翻了。他望了劉頡一眼,劉頡卻隻是定定跪著,仿佛亙古之前就跪在那裏,又仿佛,可以一直跪下去。

陸由心下不由得怯了,他早都知道徒千墨的弟子不簡單,僅是最小的趙濮陽就讓他全心敬服了,可沒想到,一向超然世外的劉頡,竟也有如此強大的氣場。如果說,趙濮陽是晴空下波光粼粼的海,劉頡便是海照裏孤鶴排雲的天,他太安定,也太純淨,澄澈廖遠,讓人不得不低頭。

陸由知道,自己心裏,已經開始怕他了。

“我相信。”這三個字,原本絕不足以收服陸由的,可他那種曠達靜朗的氣度,卻不由得讓人折服。

陸由更加小心的站起身子,全力穩著重心,哪怕多艱險也不敢用手去扶頭上的杯子,他用盡全部的心思控著兩條腿,一點一點的起,膝蓋離開地麵多一分,心就多懸起一寸,那一杯豆漿,頃刻就成了最嚴厲的懲罰。

陸由緩緩站起,豆漿還穩在頭上,他終於可以稍稍喘口氣。其實,頂物走對卡狄需要保持絕對良好體形完美身段的練習生而言,根本就是太過平常的訓練,當然,也不乏老師以此作為變相體罰。

陸由平日是極刻苦的,卡狄的一切考察和測試,他都絕對要求自己保持在前列。不是那種一枝獨秀的鋒芒,而是一種,絕不會被忽略但也沒有眾矢之的的上遊位置。

他小心翼翼地走著,脖頸依然很穩,無論如何陸由是感謝自己平時的刻苦訓練的,到了劉頡指定的牆角,雪白的牆壁,哪怕是有懲罰的意味在裏麵,卻也漸漸平複了心情。

麵對牆角,基線依然很直,像是連他心中委曲都能量出來,陸由知道,那是一種,非常從容的寧靜,正如,他現在的心態一樣。可頭頂這杯豆漿,卻讓這種寧靜變得肅然,陸由屏息靜氣,想著劉頡的教訓,不敢有絲毫差池。

劉頡依然跪著,不同的,隻是現在,他閉上了眼睛。

徒千墨的嘴角微微浮著笑容,他想,阿頡是懂得他心思的,對這個弟子,他很滿意。

陸由一個人對著牆角站著,就算該說的已說出口,心下卻難免惴惴。盡管這一次的懲罰,比起徒千墨定下的任何一種,實在是太輕鬆太輕鬆了。

不是完全淩虐自尊的掌嘴,沒有眼睜睜落下來卻無處可逃的手板,比起羞人的褪了褲子的藤條,也實在人道許多,甚至讓人有了一種,安然的感覺。可不知為什麽,這種安然又帶著肅穆的味道,他細細咂摸著劉頡那幾句話,本以為暫時分了心就會好些,可如今的狀態,卻是比被動的等待家法,還輾轉難熬。

陸由正自想著,卻又聽到那個聲音,“過來吧。”

“是。”這一次,更小心的,陸由一步一步挪了過來。劉頡依然跪著他哪敢站,才到了他麵前,陸由幾乎是連心都捧在喉嚨裏扣著,跪倒的時候才沒有打翻豆漿,劉頡看了一眼他如釋重負的表情,語聲更淡了,“五十個深蹲。”

“三師兄——”陸由剛才一起一跪,額角早已滲出汗來了,他頭上頂著這杯豆漿,連跪著不動都很難穩住平衡的,別說是蹲起了。

劉頡卻不再看他,陸由如今是真明白了這三師兄的厲害。他不敢求,隻能伸手死死抓著自己褲子,起來蹲下兩次,竟是足足用去了五分鍾,一整件衣服都濕透了。

“三——”趙濮陽待要開口,看到老師眼色,卻隻得重新閉上嘴,隻是連眼睛也不敢眨地望著陸由,盼他能小心些,千萬別打翻了豆漿杯子。三師兄潔癖很重,最討厭**灑出來。

陸由第三次蹲下的時候,劉頡卻是直接伸手,拿下了他頭上的豆漿。

“謝謝三師兄。”陸由隻覺得肺裏的氣壓都平和了。

劉頡卻隻是道,“你做完了嗎?”

他的語聲沒有指責,也沒有奚落,卻讓陸由半點心思都不敢動了,趕忙道了歉繼續做,劉頡直等他完成了五十個,這才慢條斯理地道,“我原不想罰你,隻是,二師兄那裏,任何人做錯了事,都該有個交代。你,我,小四,都一樣。” 他心裏,究竟是極在乎孟曈曚的。

“是。陸由記住了。” 陸由默默想著他的話,不知為什麽,竟覺得他語中情致格外淒寒。

劉頡卻是將目光轉到重放在托盤裏的豆漿杯上,“很多東西,壓在頭頂,讓人透不過氣來。有人替你拿下了,是不是,就會輕鬆很多?”他不等陸由回話,又自顧道,“生在這人世間,誰又能沒有半點私心。這件事,你心裏不用想,以後,也不必再提了。”

陸由如今可算是真真正正的服了他,他什麽也沒有說,可劉頡卻完全能感覺到他的介懷和內疚。他端端正正地跪在劉頡對麵,“陸由謝師兄責罰,師兄的教誨,陸由,記下了。”家法的謝賞有太多次,可惟有這一次,完全不帶著屈辱,他就是真心的敬服。

劉頡卻是搖了搖頭,目中依然是掩不去的哀傷,“我哪有資格教誨你,不過紙上談兵罷了。我自己的事,自己,都放不下。”他說到這裏,卻是重新望著徒千墨,“老師,阿頡的心,您知道。我不是一時情致,更知道師出同門,不該和小師弟爭,隻是,唐頌,恐怕是我今生最大的一個念想,老師,成全了阿頡吧。”他說到這裏,再也不受控製,淚水倏然而落。

“師兄!”趙濮陽和陸由異口同聲地叫他,劉頡的狀態,太讓人擔心了。

徒千墨的語聲卻是充滿譏誚,“你既然明白這個圈子沒有什麽可憐不可憐,也就該明白,同樣,沒有什麽成全不成全!”

趙濮陽偏過了頭,老師那麽無情的話,他根本不敢看三師兄的臉。

“徒老師!”陸由這一次,是膝行到了徒千墨麵前。

“你又要說什麽?”徒千墨還是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

陸由低頭道,“三師兄一片至誠,陸由懇請老師,就依了他吧!”他這話出口,連趙濮陽都不禁呆了,陸由卻是回頭望著劉頡,“陸由想,三師兄當年一定和我一樣,《犀角》,心甘情願地,拱手相讓,即使再不舍得,一樣無怨無悔,心悅誠服!”

他這話說得甚是動容,劉頡卻是輕輕搖了搖頭,“沒有什麽拱手相讓,《犀角》,本就是二師兄的,就像唐頌,本就是二師兄的一樣。二師兄的骨,二師兄的魂,無論商業或者藝術,二師兄是《晚照》的全部意義。你或者可以演活一個唐頌,但是,你不能複製一個孟曈曚!而沒有孟曈曚,《晚照》,根本就什麽都不是!”

他說到這裏,赫然抬起頭,“老師,為了《晚照》,劉頡,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是!為了《晚照》,你的確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小四,請家法!”

陸由甫地一呆,不知何時,門口竟突然多了一個人,那樣的氣勢,那樣的氣場,那樣的氣魄,即使,完全不敢看他的臉,陸由也知道,這個人,隻能是,而且必須是,南寄賢。

縱橫娛樂圈二十載,唱片界的神話,南寄賢。

“大師兄!”劉頡和趙濮陽一齊躬身。

南寄賢卻是走到徒千墨近前,微微鞠了一躬,“老師。”

徒千墨輕輕點頭,南寄賢轉到了劉頡麵前。

“大——大師兄。”

陸由低低跪著,他一點也不知道,剛才對著徒千墨尚能強硬到底的劉頡為什麽竟連語聲都在顫抖。

而趙濮陽,平素最懂得撒嬌討巧的趙濮陽,這一次,竟連求一句都不敢,小步疾趨著退後,幾分鍾後,居然,是真的,跪著捧來了鞭子。

媒體的描述裏,南寄賢清疏曠遠,孤標傲世。就算真的讓人敬畏,陸由想,他也必是天垣北鬥,不怒自威,為什麽如今,竟是一種秋風掃落葉的肅殺蒼茫。

“阿頡,你好大的膽子!”南寄賢的聲音並不大,可就連跪在一旁的陸由都不由得縮緊了脖子,仿佛深秋最凜冽的寒風,順著缺了一顆扣子的脖頸鑽到骨頭裏去。

“大師兄,我——”劉頡卻是連解釋都解釋不出了。

南寄賢卻根本不看他,轉過身來,對徒千墨深深鞠了一躬,“南沒有管教好師弟,老師操心了。”

徒千墨笑了,瞟了一眼尚自跪著行規矩的劉頡,卻是重新笑望著南寄賢,“連你都驚動了,看來,小三犯下的,還不止是一樁故事。”

南寄賢順手取了趙濮陽捧在手裏的鞭子,手腕輕挽,長鞭便是一聲嘶鳴,陸由隻覺得連呼嘯而過的空氣都是冷的,南寄賢卻未出手,鞭稍垂地,他先是跪在徒千墨麵前拜了一拜,徒千墨才一揮手,南寄賢長鞭已卷下了劉頡外衣。

“大師兄!”趙濮陽一下就慌了,幾乎是伸手就要拉住南寄賢褲腳。

南寄賢一抬腳,卻是已站在了陸由麵前,“你叫什麽名字?”

陸由隻覺得四周都是令人絕對無法喘息的壓迫,他一個字都不敢多講,隻是更深得低頭,“陸由。”

“很好。不必告訴你我是誰了吧。”這樣的話,若是旁人說出來,自有一種傲慢的惹人嫌惡,可在他口中,竟是那麽自然。他是天生的王者,原本,便該被人仰望。

“大師兄。”不知為何,陸由覺得,自己連打招呼的聲音都帶著顫。

南寄賢輕輕點頭,語聲清冷疏淡,“今日,便由你,和小四,服侍三師兄起身了。”

“是。”盡管完全不懂他語中意思,陸由卻不得不臣服。

趙濮陽原還想求著徒千墨,南寄賢話一出口,他竟是連眼睛都不敢向徒千墨方向瞟一眼。

“三師兄,今日,我和陸由,服侍您起身了。”他說了這句話,竟是連語中都帶著哭音。

陸由不明所以,一回頭,卻見原本直直跪著的劉頡已將雙手背在身後跪伏下身體,趙濮陽望了陸由一眼,終於自己走到劉頡近前,陸由忙也跟上,站在劉頡另一側。趙濮陽似是極為不忍,可終究一句也不敢多說,手顫顫巍巍地伸出去,遲疑良久,輕聲對陸由道,“你扣住三師兄手。”

“是。”陸由應了。扶住劉頡背在身後的手,劉頡整個指節因為自己用力過猛,竟是已握得發青了。

趙濮陽彎下腰,陸由隻覺得劉頡身體在拚命顫抖。

“對不起。”趙濮陽閉上了眼睛。

公開的家法,沒有任何臉麵,雙手被人扣住,連去衣的刑罰也不得自己做主,除了跪在那裏候刑,別無選擇。

趙濮陽手才搭在劉頡褲腰上,劉頡卻是立刻叫了起來,“不要,不要!”他說到這裏,竟是直起身來,跪在南寄賢腳下,“大師兄,阿頡知錯了,阿頡知道自己罪無可赦,無論怎樣都是應該的,隻是,隻是今天陸由剛剛入門,求您,看在疼了阿頡這幾年的份上,留一點臉麵吧。”

趙濮陽也連忙跪下來,“大師兄,三師兄侍奉老師教導師弟一向小心勤謹,您饒了他這一回吧。”

陸由也跟著跪下,“大師兄開恩。”

南寄賢卻是手腕一震,“嗖!”地一響,鞭子直直就抽在劉頡背上。

“啊!”劉頡痛得立刻揚起了臉。

南寄賢伸手托住他下頜,“你連這張臉都不想要了,還要什麽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