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到了樓下,走到門口,白堯才發現剛才抱著牧沐兒上樓走得急,連門都沒關,餐館門口處已經被潲進來的雨淋濕了一片,地板上滿是水跡,還有不少刮進來的枯枝敗葉。

他沒理地上的一片狼藉,抱臂站在門口等了會兒,半分鍾後,牧逸轉過街角,向餐館門口走來。

牧逸似乎沒料到白堯就在門口處,視線落在他身上,腳步猛地停住,愣了半晌,隨後才慢慢走上台階。

雨聲很大,雨點砸在地上濺起一團一團的水花。餐館所在的位置是小鎮的高處,地上的水幾乎形成了一條小溪,夾雜著樹葉順著石子路往下流淌。

小鎮被朦朧的水汽籠罩著,遠處是海浪被狂風衝擊著拍打沙灘的均勻響聲。

“他……他在嗎?”牧逸的聲音夾雜在雨裏麵幾乎聽不見,尾音裏帶著點微不可察的顫音。

下雨天涼,牧逸披了一件駝色長風衣,被雨水染成了深棕色,他臉上是睡眠不足的疲憊,眼下暈染開一層烏青。

外麵雨大,就這麽半分鍾的時間,牧逸身上已經被打濕了一半,頭發滴下水珠來。他狼狽不堪,袖子裏的手在微微發顫,指尖蜷在手心裏,卻並沒有走到屋簷下,仿佛隻要白堯搖頭,他就會轉身離開。

白堯身子緊了又鬆,強迫自己深呼吸,最後從咬緊的牙齒中應了一聲。

“嗯,剛睡著。”

牧逸的肩膀肉眼可見地鬆懈了下去。他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抬腳進屋。

白堯沒管他,把門關上後就直接往樓上走。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沒回頭也知道牧逸跟了上來。

上樓走到臥室門前,牧逸終於開口:“是我沒看好他,下……”

不等他說完,白堯的腳步猛地在房間門口停住,牧逸被堵在他身後,被迫停了下來。

白堯出聲將他打斷,語調裏帶著幾分抑製不住的怒氣:“你是他哥哥,該保護他的人應該是你。外麵下了多大的雨你知不知道?

“他才跟了你不到一天的時間,這完全都是你的責任。”

牧逸頓了頓,似乎沒有想到白堯會發火,沒回答。

“這是你第二次把他弄丟了。”白堯聲音冷了幾分,並沒有刻意抑製眼睛裏透露出的不滿,“你知道你弟弟摔了一跤嗎?”

聽了這句,牧逸的眼睛一點一點睜大,僵在了原地,微微啟唇,可卻發不出聲音來。

“他……”聲音裏透出點遮掩不住的悔意。

白堯將他打斷:“他沒事。”

沒等牧逸想出說什麽,白堯已經推開臥室門,走進了房間。他在床邊重新坐下,把牧沐兒的手拉住,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

牧逸猶豫了半晌,跟了進來,卻並沒有走到床邊,而是逗留在門口,踟躕不前。

許久,兩人都沒說話,靜靜地看著**睡熟了的男孩。

“從上午我把他帶到旅館他就問我什麽時候回來見你。我哄他說晚上,他就一直在等。他沒哭沒鬧,我看他也沒多大事。”

“晚上他不願意睡覺,大概是因為沒有能回來吧。”牧逸半天才又開口,“我讓他先睡,在隔壁房間看文件,沒來得及去看他。”

“從十一點上床他就一直醒著,還在發抖,喊你的名字。”

白堯沒回答,但握著牧沐兒的手又緊了些,幫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一點,仔仔細細都蓋嚴實。

“我本來想著他過會就好了,沒想到他會跑出去。”

這件事不完全是牧逸的錯,兩人好像誰都沒有做錯,但白堯卻想要吼他兩句,甚至揪起他的衣領,質問他為什麽沒有將牧沐兒保護好。

有了一個想要保護的人,誰都會多少失去那麽一點理智。

牧沐兒平時那麽愛睡覺,居然能熬到淩晨都睡不著。白堯一時間以為他是因為換了一個新的環境不適應,可又忽然想到他們去C市玩的那幾天裏,牧沐兒睡得都挺好的。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牧沐兒可能是因為沒有在自己身邊才會睡不著。

手裏還帶著軟綿綿的觸感,白堯低頭看了一眼,心裏了然。

他壓低了聲音,問:“你是不是沒有和他拉手?”

牧逸疑惑道:“為什麽要拉手?”

白堯沒有回答。

好像現在再怎麽和牧逸解釋,都沒有什麽關係。牧沐兒不拉手睡不著覺這件事,白堯自私地希望世界上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

這樣自己會是全世界唯一一個與他拉手的人。

很自私很霸道,白堯也明白。

和牧沐兒牽著手睡過那麽多次的覺,白堯還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能把他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手心裏,大小剛剛合適。

甚至溫度,觸感,都是他熟悉而又依賴的。

這是他的寶貝啊,丟了之後才知道心裏痛得難受。

他忽然間想起剛見到牧沐兒那時,他們一起睡覺的第四個晚上,牧沐兒上了床就找他手拉。白堯想逗他玩,問不拉手是不是沒法睡覺。

結果牧沐兒認真地點點頭,真誠地和他解釋:“因為會飄走,飄走了,就不好了。”

牧逸還在等著他說話,白堯輕哼了一聲,隨便答道:“你們海獺,睡覺不都得拉著手嗎?你和他說晚上還能見到的,他當然一直惦記著。你不讓他回來,他肯定會難過,會傷心。”

“他比你想象的要明白得多,有什麽事瞞著他,他一定會知道。”

“我沒……”牧逸停頓了一秒,改口說,“我以為他過一會就忘了。”

怎麽可能,牧沐兒關於白堯的什麽都記得,白堯要是和他說自己五分鍾後回來,牧沐兒會一分一秒地數著,直到見到他。

這隻小海獺心裏一直都裝著他啊。

“別騙他,你無論騙他什麽,等他明白了,他一定會傷心。”白堯知道自己不應該多說,但是卻沒忍住,把想說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我知道你是他哥哥,但六年了,他肯定變了很多。你不能用他小時候和他說話的方式哄他。”

牧逸許久才回答,聲音裏有一層說不清的情緒:“我沒想到……”

“你是他哥哥,別人想不到的事情,你都得考慮,照顧他是你的責任。”他終究是個外人,說多了不合適,但是白堯開口就停不下來。

他不敢想萬一牧沐兒走丟了怎麽辦,他還沒穿鞋,現在摔的這一跤並不嚴重,但是萬一把腿摔傷了呢。

餐館外麵就是通往沙灘的樓梯,雨天路滑,萬一牧沐兒沒看清,從樓梯摔下去……

這種後果白堯一想心裏就一陣酸痛。

“他的心智可能還是個孩子,但他畢竟不是小孩了,有什麽事就和他說清楚,別把他當八歲孩子哄。”

“他是這樣的原因不是你的錯,但是你要對他有最起碼的尊重。”

白堯心裏泛起酸澀,胸口處堵得慌,一直蔓延到嗓子裏,他連著吞咽了幾口才勉強壓下。

牧逸被白堯說得啞口無言,臥室裏安靜了下去。

可能是覺得周圍有點吵,牧沐兒在**翻了個身,皺眉哼了一聲。

白堯輕輕捏了捏他的手,用拇指一下一下摸著他的手背,牧沐兒這才漸漸放鬆下來,本能地往白堯那邊靠靠。

他比白堯想象的要更依賴自己很多。摿繇

白堯一半覺得擔心,另一半是抑製不住的喜悅。

誰都喜歡被依賴的感覺,白堯也不例外,更何況依賴他的是這個這麽好,好得不知道應該用什麽詞來形容的男孩子。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起了一點風,雨水被吹得傾斜,劈裏啪啦打在窗戶上,給屋裏的安靜填充了點吵鬧。

“你喜歡我弟弟?”這句話夾雜在雨聲中間,語調平靜,聽不出牧逸在想什麽。

“喜歡啊,誰不喜歡。”白堯沒回頭,看著牧沐兒睡著後微微張著的嘴,輕笑了一聲。

小東西睡著了之後一點睡相都沒有,嘴巴微微張著,似乎過會兒就要流口水,隻有胳膊腿擺放得還算正常。他的臉蛋像花栗鼠一樣鼓起了一點,好像在生悶氣,又好像在裏麵藏了滿滿的堅果。

白堯沒忍住用指尖輕輕戳了一下,想看看是不是會癟下去一點。並沒有,手感倒是很軟,皮膚光滑細膩。

“他那麽可愛,還那麽乖,乖到你和他說一句重話都舍不得。好像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這個字徹底從世界消失了。”白堯緩慢開口,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認真。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毛茸茸還愛搓臉的小海獺誰不喜歡。”

身後一點聲音也沒有,半晌:“你心裏知道我說的不是那種喜歡。”

白堯“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

“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算是什麽關係,其實我覺得我也管不著,按照你說的,他已經成年了。”

白堯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牧逸說的“你們”指的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你們的喜歡應該是什麽樣的。但他是我弟弟,他怎麽樣我都能接受。”牧逸還想說什麽,但是卻不知道怎麽開口,斟酌之後才道,“從我找不到他的一年後我才想明白這件事,我這一生最後悔的就是沒有早點意識到。”

“也許早一點……”牧逸沒有把話說完。

白堯嘴角微微上揚,卻帶著幾分苦澀,他歎氣:“這不是喜不喜歡的事兒,我覺得我喜歡他,不喜歡他,根本無所謂。

“我們都是小動物變成的人,這個世界對我們已經沒有什麽容忍度了,我不願意他再受到一點傷害。”

白堯頓了頓,在心裏添了一句話。

哪怕一點都不行,我會心疼。

牧沐兒太特別了,全世界就連與他類似的人都沒有,找遍整個海洋都找不到第二個牧沐兒。

而白堯恰巧就是喜歡他這份可愛又恰到好處的特別。

牧沐兒睡得這麽熟,迷糊之中還往白堯身邊擠擠,確定自己不能和他離得更近了才停下,把臉蛋貼在他的手背上。

“再說了,喜歡不喜歡……”白堯頓了一下,“我控製不了。”

這可是他的小海獺啊,他毛茸茸的小海獺,是他撿到的,是他在家裏養了兩個多月的,那就是他的。

就連牧沐兒臉上多出來的那一點軟乎乎的肉肉都是他的功勞,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的世界裏就隻剩下這麽大一小隻的小海獺了。

牧沐兒已經把他的心口塞得滿滿的,每一個縫隙都霸道地占領著,要是有人再來,他估計會皺眉小聲說,你走開,這是沐兒的堯堯。

白堯甚至不確定要是這隻小海獺真的走了,他心裏空掉的地方會不會四分五裂,再也沒有可能填滿。

也就在這一瞬間,白堯下了決心。他微微起身,一個字一個字認真道:“我後悔了,你不能帶他走,我不讓。我能保他平安,能給他一個家,我哪點比不上你能給他的。”

“他要是選了你,我願賭服輸,你是他哥哥,我信任你。可他卻冒著雨來找我,你知道他有多麽害怕下雨嗎?”

牧沐兒頭發其實沒有完全幹透,白堯抬手蹭蹭他額前散落的幾縷發絲。

他心裏忐忑不安,像是被塞了一塊一會向上撞、一會向下砸的石頭。白堯已經做好了和牧逸爭辯的打算,可許久都沒有聽見他的回答。

等牧逸終於開口,白堯已經把自己的下顎咬得發痛。

“他有點特殊,喜歡得是一輩子的事,你要願意照顧他,陪著他,把你的家分給他一點。”牧逸緩緩道。

白堯想也不想地“嗯”了一聲。

談不上什麽把家分給他一點,大概從幾個月前,當那隻軟軟的小海獺扭噠進了金色貝殼,而且可憐巴巴地望著白堯,不肯離開時,這個小餐館已經就是牧沐兒的家了。

“讓他留下吧。”牧逸輕聲道,“我覺得他和你在一起,大概會開心很多。”

白堯心口一緊,連呼吸聲都放輕了,生怕剛剛聽見的話是幻覺。

雨聲漸息,客廳窗戶沒有關嚴的縫裏漏進來零星雨點打在鵝卵石上的聲音,屋簷的風鈴隨著風響了幾聲。

遠處的路燈忽明忽滅,小鎮靜謐安寧,就連樓房都在沉睡。

“也許我找到他就夠了。”牧逸繼續說著,聲音平穩低沉,“他是我的弟弟沒錯,但大概世界上不止我一個人關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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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茸茸還愛搓臉的小海獺誰不喜歡。”

——白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