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堯把牧逸送到了院門外,直徑往前走了兩步,卻發現他並沒有跟上來。

白堯駐足回頭,牧逸根本沒看他,而是麵對著餐館,雙手插著兜,仰頭看著二樓的位置。從這裏看不到樓上屋裏,也看不見牧沐兒是在客廳還是在臥室。

“下次帶他來城裏吧,我工作太忙,可能來看他的機會不多。”牧逸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等白堯回答,他繼續道:“其實我昨天就在想,大部分人在遇到一個智力有缺陷的人時,第一個反應是多看兩眼,第二個反應是繞著走,第三個反應是和身邊的人說‘看,他好可憐’。”

牧逸欲言又止,停頓了半晌才說,“所以,謝謝。”

白堯嗬了一聲:“沐兒對我來說,不是一個需要我憐憫的人,不管是什麽樣他都是沐兒,海獺不海獺,是不是一個小傻子,全世界就他這麽一個。別人不寶貝他,我願意疼著他。所以你不用對我說謝謝,沒什麽好感謝的。”

“嗯,我知道。”牧逸盯著白堯的臉看了半晌,眼神冷了一星半點:“你要是對我弟弟不好,欺負他,全世界也沒有你能躲的地方。”

白堯會意:“放心,就像你說過的,這世界上不止你一個人關心他。”

“嗯。”

也許是因為喝得多了點,牧逸今晚的話異常得多,站在餐館外的街道上說了起來:“其實吧,從他十三歲失蹤的那一天起,我一直覺得我總有一天會找到他。隻不過我沒想到他已經有了一個家。”

牧逸沒了白堯第一次見他時的那副清冷模樣,多了幾分柔和,“我還想著等我找到他,一定要帶著他回去,彌補這六年來他受過的苦。我不敢去想他在哪裏,過得好不好,可現在看來,他可能並不需要我了。”

晚上的天氣微涼,帶著一點微鹹味道的海風,院子裏的小桐子樹被吹得沙沙直響。

牧逸回過神,笑笑:“沒事,我看著他過得挺好就行,六年了,我也總算是找到他了。”

他的眼尾多了幾分失落,可藏在更深處的地方卻含著點欣慰,不易察覺。

“要是有一天你覺得他煩了……”他的話剛起了一個頭,就被白堯打斷。

“不會。”白堯依靠在路邊的燈柱上,聲音卻異常堅定,“我永遠不會厭煩他,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

牧逸還想說什麽,但看著白堯的眼神,最後沒有說出口,隻是點點頭。

“走了,我過一陣子等工作不忙之後再來看他。”他沒回頭,隻是抬手懶散地揮揮,“對我弟弟好點。”

他越過白堯走出幾步,步伐微停,沒有回頭,“哦,對了,說不定下次我來的時候,我就有個弟媳了。”

這句話說得很輕,有那麽一瞬間,白堯甚至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白堯雙手插兜,看著牧逸一個人順著石子路往鎮北走,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他稍微鬆了一口氣,在原地逗留了幾分鍾。心裏摻雜著幾種不同的味道,酸的、甜的、苦的,可占據最多的還是甜。

其實直到現在,白堯才漸漸明白所有人都有獨占欲,找到一個喜歡的人,總是希望自己是全世界對他而言最特別的人。

他的這份獨占欲可能比常人還要強些,想到牧沐兒連親哥哥都搶不走,這個念頭讓白堯心裏浮起一種類似於自豪和虛榮的情緒。

白堯嘴角揚起又壓下,在原地站了會兒平複心情,轉身回餐館。

他一進門就看到牧沐兒半趴在桌子上,上半身已經沒了力氣,就剩下兩條腿還勉強撐在地上。

自己沒喝完的那杯葡萄酒已經完全見了底,牧逸的那杯酒倒是沒被動過。

白堯慢慢走過去,拿起自己的酒杯,使勁回想自己最後到底是剩了多少在杯子裏,轉眼看著牧沐兒憨笑著的樣子,他敢打賭自己應該剩了不止一個底兒。

他忽然間想到假如牧沐兒沒有撞到頭,沒有變成現在這樣,他大概會是一個調皮搗蛋、又有點古靈精怪的性格。放在大學裏麵,估計有不少小姑娘喜歡,他長得又那麽好看,不知道會被多少人追。

可牧沐兒現在就挺好的,沐兒怎麽樣的好,並不是正常了會更好,他本來就真的非常好。

就算是變成一隻小蝸牛,白堯還是一樣喜歡他。

等拿起酒瓶白堯才發現,小東西不僅喝了自己杯子裏的紅酒,就連酒瓶裏剩下的都喝了不少,要不是白堯回來,牧沐兒都快把剩下的半瓶都喝完了。

現在說什麽也晚了,白堯晃晃手裏的酒瓶,眯眼問牧沐兒:“好喝嗎?”

白堯怎麽也沒有料到牧沐兒會認真地點點頭,眼神真誠地回應自己。

“好喝的。”牧沐兒傻乎乎地應聲,還要伸手去夠酒瓶,“沐兒再喝一口。”

“得了吧你,小酒鬼。”白堯忍俊不禁,趕緊把酒瓶子沒收了,又拿了桌上牧沐兒沒喝完的葡萄汁塞給他。

牧沐兒不想喝葡萄汁,捧著杯子撇撇嘴,往裏麵看了一眼。不低頭還好,這一低頭,牧沐兒腦袋一暈,差點沒一頭栽進杯子裏。

白堯眼疾手快一把扶著牧沐兒的腦門兒才把他穩住。

沒想到人家哥哥剛把人放心交給自己,白堯已經把人給弄得死醉。

想著想著白堯就笑了,臉上的棱角柔和了些,嘴角忍不住上揚。牧沐兒看白堯在笑,歪著腦袋好奇地看了他一會兒,自己也開始跟著一起笑。

等白堯都不笑了他還在傻樂,白堯伸手戳戳牧沐兒笑出的小酒窩:“你瞎樂啥呢。”

“喜歡看堯堯笑。”

男孩傻得可愛,一個這麽乖的小寶貝,現在正和自己撒嬌。

白堯又捏了捏牧沐兒的臉蛋,手臂垂下時順勢拉住了他的手:“走了,上樓睡覺。”

上樓的時候牧沐兒開始哼歌,一個沒什麽調子的小曲子,走一節台階就哼幾個音符出來,等到了二樓,已經差不多哼出了整整一首歌。

白堯盯著他洗澡刷牙,等他收拾完了之後把人領到**,讓他躺好,用被子把他裹成一個球。白堯剛要轉身,牧沐兒卻小聲叫住了他。

“堯堯。”

白堯回頭:“嗯?”

房間裏很黑,他隻依稀看到牧沐兒把被子拉到了下巴底下,聽見男孩小小的一聲:“想尿尿。”

白堯輕歎了一聲,隻好再把人從被子裏剝出來,把牧沐兒扶進衛生間,讓他摸著馬桶站好。白堯轉身打算出去,剛要關上門,卻聽牧沐兒喊了他一聲:“堯堯看。”

他回頭,看牧沐兒仰頭看著天花板,眼睛睜得圓圓大大的,嘴巴也張著,一臉驚奇。

白堯莫名其妙,隨著牧沐兒指的方向抬頭看,卻什麽都沒看見,天花板上就一個花型吊燈,燈泡是暖黃色的,把衛生間照得很亮堂。

還沒來得及問牧沐兒看什麽,就聽他小聲說:“好多星星。”

這是喝醉了……

“亮亮的,那個大的好像是月亮,像個餡餅。

醉了。

醉得死死的。

自己把自己給灌的。

“堯堯看。”

剛看完天花板上的“星星”,白堯還沒想出怎麽把牧沐兒重新哄上床,低頭一看,他已經把褲子脫了,站在馬桶前麵發愣。

“祖宗……”白堯避開視線也不是,盯著看一眼更不是,“這就不用給我看了。”

牧沐兒站都站不穩,更別說自己撒尿了,一臉迷茫地又仰頭去看天花板上的星星,還指著數,“一顆兩顆三顆四顆……”他腦袋都快仰成一個直角,“好多呀,太多了,沐兒數不過來了。”

“嗯,全是沐兒的星星。”白堯敷衍著他,一手摸著他的後背,怕他直接向後栽過去,“可以自己解決嗎?”

牧沐兒的回答是踉蹌了一步,沒低頭,發出一聲帶著點疑惑的“嗯?”。

白堯隻好幫他扶著小鳥,等他上完廁所之後幫他抖幹淨,再把人拎回到**塞進被子裏掖好。

樓下還沒收拾,白堯剛要起身,想收拾完了之後再調一杯解酒的蜂蜜水給牧沐兒,免得他明天早上起來之後頭疼。

可還沒從床邊站起來,牧沐兒卻一把拉住他的手指,輕輕拽拽。

“別走。”他的聲音軟軟糯糯,聽著居然有點像是在撒嬌,“不能走。”牧沐兒隻抓住了白堯的一根小指,緊緊地攥著,看他沒有反應,還往自己身邊輕輕扥了一下,想要讓白堯也上床,“沐兒的,堯堯。”

一起生活了這麽久,白堯也知道牧沐兒睡覺的時候喜歡有他陪著,就在床邊坐下,把他額前的碎發拂開,動作不由得輕柔了許多。

他看牧沐兒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就試圖和他聊天。白堯俯身貼近牧沐兒的耳朵:“為什麽堯堯不能走?”

牧沐兒眨巴了兩下眼睛,閉眼之後慢慢說:“因為……”

隻說了兩個字就又沒聲兒了。

白堯等了半天,還等著牧沐兒說為什麽,結果再仔細一看,人已經睡著了,腦袋歪在枕頭上,還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指。

小海獺心真大,沒心沒肺的小沒良心。

他低笑了一聲,沒忍住,輕輕摸了一下牧沐兒的臉蛋。摸得太輕了,比羽毛拂過還要輕一點,可牧沐兒還是感覺到他的觸摸,下意識地往白堯手掌的方向湊近了一點。

牧沐兒的臉很軟,皮膚光滑白嫩,白堯摸了一下,沒摸夠,幹脆把手心貼在他的臉上,就這麽捧著,像是貝殼兒捧著它的珍珠。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手裏似乎正捧著比奧本海默之藍更昂貴的寶石,千金不換,整個世界都不換。

白堯的指尖微涼,牧沐兒的臉頰似乎要比他的手指高幾個溫度,他一轉頭,嘴唇就貼在白堯手心裏,隨著呼吸的節奏一起一伏,像是在與他的掌心接吻。

“小酒鬼下次別喝酒了,不然不止天花板上有星星,滿屋子都是。”

“你怎麽這麽招人疼呢。”白堯輕聲呢喃,“怪不得你哥也要和我搶你。”

“可是沒有搶走,你還是我的。”

他同一個姿勢坐了很久,不能動,也不想動,甚至一整個晚上就這樣看著牧沐兒睡覺都行。

白堯東想西想,又想起了牧逸離開前說過的幾句話。他整個晚上在腦海中過了很多遍,仔細回味。

“白堯,你知道為什麽我願意讓他留下嗎。”

“我沒見過我弟弟這麽依賴過一個人,他看你的眼神比看我要親切得多。”

“我對沐兒有著毫無條件的信任,這是我六年以來終於想明白的事。我永遠不能彌補我對不起他的事,但至少我給他的信任能算是一個開始。其他的,以後慢慢來吧。”

“所以他相信的人,我也信。”

白堯低頭看著眼前安靜睡覺的男孩,視線落在他嘴唇上。

他吞咽一口,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子,可在吻上去的最後一秒,白堯卻竭力停了下來,最後緩緩直起身,輕歎了一口氣。

牧沐兒現在不懂得接吻的含義,白堯都不敢確定他對自己的感情是什麽。

他隻是確定不管牧沐兒對自己是對朋友的喜歡還是超出朋友的喜歡,他都能接受,願意一直陪著他。

以後可以慢慢來,直到他能光明正大地和牧沐兒說:我想和你接吻。

那時候,他希望他的牧沐兒也會真正懂得這個吻裏麵的含義。

在那之前,他會一直陪著牧沐兒,全心全意地保護他。

白堯最後把這個吻落在牧沐兒嘴唇左側的嘴角。

原來的生活千篇一律,每天都是一個人過,早上六點起床忙碌一天後再休息,第二天要做的事情完全一樣,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

這沒什麽的,這是他選擇的生活,他也喜歡。

可現在來了一隻小海獺,那就不一樣了。

白堯留下的腳印旁邊多出了一隻小海獺的爪印,圓圓的一個個,陪著他一同前行。

好似池塘裏被扔了一塊小貝殼兒,**起漣漪之後,水也滿了那麽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