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春花的婚事問題,董夫人又看向秋月。
秋月兩側臉頰上肉眼可見的泛起了紅暈。
董夫人輕咳一聲,道:“秋月,你比春花小兩歲,暫且不急,我想再留你兩年。”
秋月低下頭,低聲說是。
除此之外,蒲宅又辭退了幾個粗使婆子和外院的雜役,隻留下關係最親密的車夫劉德樂一家和掌廚錢三山一家。
錢大廚的媳婦也在廚房幫廚,夫妻倆跟著蒲家十幾年了,也算是仆人中的元老了。
他們的兒子如今跟在蒲槃身邊當小廝,就是先前蒲鬆齡被罰跪祠堂時,給他帶路的長樂。
除此之外,各房都隻留下一個貼身丫鬟,其餘人員一概辭退。
整個蒲宅的人員頓時少了一大半,蒲槃宣布關掉最遠處的幾處院子,剩下的人住在正房及東廂附近。
今日一過,蒲宅頓時冷清了下來。
那些被辭退的仆人們收拾好包袱,陸陸續續來正房堂屋給蒲槃及董夫人磕了頭,領了銀錢,麵如死灰的走了。
剩下的人們則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一臉激動的殷勤伺候著,生怕自己也丟了工作流落在外麵。
大家都知道外麵的世界在打仗,如今連皇帝都被逼自殺了,此時若孤身一人流落在外麵,兵荒馬亂的,想也知道要活下去有多艱難。
春花的親事定的很倉促,她這幾日顧不上外頭的事,一心一意埋頭給自己繡嫁衣,董夫人也不傳喚她,給她留足了時間準備婚事。
這樁婚事恐怕是目前蒲宅裏最大的喜事了。小翠拎著衣籃子給王嬸送洗衣服時,見王嬸滿麵紅光,逢人就誇春花的好,仿佛即將娶進家門的新媳婦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似的。
她能不樂麽?
春花是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從小跟著夫人管理家事,便是王嬸在她麵前都得低一個頭,配她的小廝兒子綽綽有餘了。
小翠年紀還小,但也隱隱約約知道了這些事內裏蘊含的道理:一般大姓人家的貼身丫鬟,長大後婚配的年齡到了,要麽被主人配給小廝下人,要麽就直接做了主人的通房。
她拿著王嬸洗好的衣服回小院子,看到在桂花樹下手持書卷的蒲鬆齡,腦海裏轉了一遍別人給她講的這些事情,隨即釋然的笑了笑。
少爺還不到五歲呢,她已經十二歲了。
年齡相差這麽大,夫人肯定不會讓她給少爺做通房,那麽她將來恐怕就要隨便配給哪個小廝做老婆了。
不得不說,春花的出嫁實在給了院子裏所有適齡丫鬟們一個大刺激。
眼下院子裏的仆人們被打發掉了一半,剩下的沒娶親的男子就隻剩下老爺身邊的小廝長樂、外院的幾個護院、還有就是蒲家鋪子裏掌櫃們的兒子之類的外人了。
誰也不想嫁給五大三粗的護院,更不想嫁出宅子,變成外人。
於是長樂一時間成了眾人眼中的香餑餑,不光秋月盯著他,就連小翠偶爾路過老爺書房時,也忍不住抻著脖子看一眼裏麵,看看長樂在不在。
長樂本人卻是一個謹言慎行的孩子,他隱約察覺到了院子裏的氣氛,能不出書房就不出書房,實在有事要出去辦,則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絕不多說一句話。
折了好幾個姑娘的愛慕之心。
蒲鬆齡在自己院子裏讀書時,偶爾會看到小翠神不守舍的樣子。
他隱約知道丫鬟們這種對未來忐忑不安的心態,但不能理解,所以覺得小翠有些奇奇怪怪的。
除了小翠奇怪,女鬼也十分奇怪。
以前女鬼總跟在他身後,與他形影不離。如今不到飯時看不見她,早晨一大早就不見鬼影,晚上老晚才回院子。
他在想,是不是女鬼有了新的目標,準備纏著別人去了?
可某天晚上他睡到一半起床解手,看到聶小倩坐在窗戶邊借月光繡花,頓時明白了她這些日子白天做什麽去了。
聶小倩跟春花學繡花去了。
春花的嫁妝大部分都是董夫人替她準備的,但她也不可能什麽都不做。所以最近她在抓緊時間繡嫁衣。
女紅是夫家考量女方的標準之一。
她的嫁衣繡的很精心。一針一線,一絲一縷,纖細如玉的手指尖在紅布上劃過,針芒閃動,留下一片片金絲銀縷的繡花。一看便知她繡技高超。
聶小倩無意間看過一眼,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羨慕起來。
她心想:真好,活著的人可以給自己準備嫁衣,還可以對未來有美好期盼。
而她一個孤魂野鬼,再也無法擁有這些了。
她前世才十八歲,高中的學校抓得嚴,她又膽子小,連早戀都沒有一次,本來想考上大學後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卻沒想到高考還沒參加,自己忽然就穿越到了古代,還變成了一個女鬼。
這還談個鬼的戀愛!冥婚麽?!
唉,也就……隻能追星了。
聶小倩歎了口氣,坐在春花身邊,看著她繡針線。
看了一會兒,她也忍不住跟著學了起來,因為實在太漂亮了。
聶小倩白天觀摩她繡花的針腳和線條,努力記住。等夜深人靜時,便從蒲鬆齡的床下翻出自己藏起來的針線和布片,自己偷偷練習繡花。
和學書法一樣,學繡花也不過是用來打發時間的業餘愛好。
漫長又寂寞的時日,她無人交流,便隻能自言自語,自己學點東西打發時間,以免被孤獨感攝住心魄,變成徹底失去理智的鬼怪。
十多天後,聶小倩已經能完整的繡出一朵顏色漸變的月季花了。
而她偷來的針也終於壽終正寢,針頭磨成了圓頭。
蒲鬆齡背書之餘,見聶小倩對著繡好的一小朵月季花滿心歡喜的模樣,忍不住微微一笑,然後從小翠的針線籃子裏捏了一根針扔在床底下,算是送女鬼的禮物。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飯桌上父母兄長們的臉色都沉重的如烏雲壓頂。
蒲鬆齡雖然不懂政事,但卻能敏銳地察覺到他人的情緒。他看到父親一天比一天皺緊的眉頭,便知道外麵的世界肯定愈發亂了。
孩子對家長的情緒感知極為敏感。父母憂,則子憂。蒲鬆齡心裏的憂慮一點也不比蒲槃及董夫人的少。
蒲槃和董夫人腦子裏想的是,戰亂將至,如何能保全家族。蒲鬆齡擔憂的則是,戰亂會不會奪走他的父親和母親,會不會令他也變成孤兒,變成流離失所的流民。
有一天晚上,蒲鬆齡睡到一半,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響。
他睜開眼,披了衣服下床,推開窗子向外一看,驚愕地發現西邊的夜幕被燃燒的火光映成了火紅色。
遠處的房屋不知怎麽走水了,一燒就燒了一大片,半條街火光衝天,無數人哭爹喊娘的從火場裏跑出來,滿臉黑灰跪在街上痛哭。
有街坊鄰居拎著水桶去救火,但火勢太大,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整個蒲家莊的人都被驚動了。
小翠匆匆忙忙衝進來抱起蒲鬆齡就向外跑,在花園裏遇見了同樣急匆匆跑出來的大哥大嫂及二哥二嫂,身邊的丫鬟們全都一臉震驚的看向西邊天空,所有人臉上都帶著恐慌。
很快,蒲槃也披著外袍衝入了花園,見三兄弟都在,頓時鬆了一口氣。他振臂一揮,招呼在場的所有人都拎起桶和盆,出門去滿井打水,前去救火。
聶小倩從眾人頭頂飛過,高高的懸停在蒲家莊上空,望見無數人從家門湧出,手裏拎著裝水的器皿,大步流星地衝向著火的村西邊救火,宛如螞蟻一般,人群連成一條線。
這些人也不全擁有高尚的思想覺悟。全因古代的房屋屋頂都是連著的,一但某家著火,火勢便會沿著屋頂一路蔓延,向四周擴散。
若不趕緊撲滅別人家的火,興許過一會兒自己家也要被燒著了。
她目光灼灼的看著遠處衝天的火光,恍惚間,看到了好幾條靈魂從火焰裏浮現,又極快地消失在了火光之中。
她瞪大了眼睛,忽的一下向火場飛去!
火光裏,一切事物都在扭曲,連同來不及逃出的人被燒焦的屍體和靈魂,全都扭曲著,順著火焰的熱氣流飛上天,化作漫天灰燼與火星。
聶小倩看到了一個孩童的靈魂,懵懵懂懂的從火光中飛出來,眼神還帶著慘死前的痛苦,呆呆望了她一眼,隨即身體慢慢變淡,變透明,最後整個消散在了人世間。
聶小倩望著這片火海,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原來她這麽久都沒見過其他鬼,是因為正常人死後的靈魂都消失了!不論他們消失的原因是消散在天地間了,還是去了陰曹地府……
總之,不會像她這樣孤零零停留在活人的世界。
她是一個異類。
她是一個異類。
她是一個異類。
她第一次深刻體會到這一點。在茫茫火海之中,她看著周圍死去的人的靈魂一隻隻浮起,又一隻隻消散,伸手想要去抓它們,卻徒勞無功。
她幾乎崩潰,飛在火海裏拚命伸手,直到最後一絲火星被水潑滅。再也沒有更多人死亡,所有沒逃出來的人全都化作了焦黑的枯骨,放眼望去,半個蒲家莊被火魔肆虐,殘垣斷壁,遍地焦黑,哭聲震天。
那些家住西巷的人,要麽一家幾口全部葬身火海,要麽逃出來一兩個,望著自己家毀於一旦,親人下落不明,頓時哀嚎痛哭,悲鳴不止。
“最先著火的秦家!”不知誰在火場裏悲鳴了一聲。
“秦家的人呢?一個都沒跑出來嗎?”
“快潑水!風把火往這邊吹了!別讓火蔓延過來!”
“若讓俺知道到底是哪個人點起的火,老子必捶死那個鱉孫!”
空氣裏泛著焦糊的嗆鼻氣味,木頭被生生燒成黑漆漆的木炭,人肉皮翻卷的烤肉香氣和燒焦氣味夾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偶爾風中有一兩個通紅的火星浮起落在附近屋子的房頂上,看見的人立即臉色大變的衝過去用水撲滅它。
春寒料峭的深夜,這片廢墟竟然炙熱如火爐。
直到火焰燒完了木頭,四周再也沒有火星被發現,那些救火的人終於鬆了口氣,臉上還沾著黑灰,手裏拎著水桶,三三兩兩的往自己家走。有的人同情心泛起,蹲在路邊安慰那些家破人亡的人,有的還有理智的,指揮人清理現場,搬運遺體。
蒲槃背著雙手站在路邊,他身旁還沾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拄著一根拐棍,望著火場一直大喊“造孽啊”。
那是蒲家的三叔公,和蒲槃一樣住在北巷,此時特地帶著兒孫前來救火的。
蒲鬆齡跟著小翠站在旁邊,眼睜睜看著街道上這副人間地獄的模樣,心靈收到了極大的衝擊。
噩夢的場景出現在現實中了。
他扭頭望向小翠,手指微微發抖,道:“小翠,他們怎麽辦?”
小翠回神,不明所以:“誰?”
蒲鬆齡道:“那些人……那些跪在地上哭的人……他們以後怎麽辦?”
小翠苦笑一聲:“少爺,這是他們的命,今天能逃過一劫,保住性命,以後……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