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阿大家正是蒲鬆齡之前敲門的第一家。
張老帶著蒲鬆齡出門,再次敲響了他家的門,並且隔著門喊了兩聲,阿大才不情不願地挪開門閂,從門縫裏露了一雙眼睛。
“張伯,不是我不想幫忙,而是現在外麵的流民多,土匪也多,一個弄不好就死在路上了,實在不值得。”阿大是個年輕壯實的莊稼漢,看向蒲鬆齡的眼裏充滿了懷疑與謹慎。
蒲鬆齡見他不善的眼神,急忙開口說:“我父親是蒲氏富商,家裏餘糧還很足,你若是將我送回家,必有重謝!”
阿大搖了搖頭,道:“小孩,我雖然是個莊稼人,但也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空口許下承諾倒是輕鬆,我送你過去的危險卻要我自己來承擔。我可不願意做這筆買賣,你找別人去吧。”
阿大縮回頭,將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張老歎了口氣。
蒲鬆齡扭頭眼巴巴的望著他。
聶小倩對古代民生的情況不了解,此時也給不出什麽有用的意見,隻能跟蒲鬆齡一起眼巴巴看著張老。
張老伸手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遲疑道:“村裏有車的就隻有阿大家,若是其他人送你,則隻能走著去了。”
蒲鬆齡道:“走路也沒關係,我能走!”
張老看了一眼他血跡斑斑的布襪,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好孩子,我知道你想家,但你腳上的傷不便行走,強撐隻會把傷口拖到惡化……不然,你先在我家先養兩天再說吧?”
蒲鬆齡咬住下唇,忍住了想要獨自離開衝動的情緒,垂眸低聲道:“好罷,全聽張老安排。”
當晚,蒲鬆齡便住在了張老家的客房裏。
張老獨自一人住在一進小院裏,身邊並無下人服侍,就連平日裏燒飯都是自己做,貧寒清苦。
蒲鬆齡不明白一個當過官的老人晚年為何會落魄成這樣,但他懂事的沒有詢問緣由,張老給他什麽,他就乖乖接受什麽。
腳上塗了藥膏火辣辣的,他鑽進薄被裏,舒服的眯了眯眼,腦子裏閃過一個個念頭。
父親和母親發現他不見了後,會多著急呢?小翠是否平安?他還要多久才能回家?明天跟張老辭行,自己獨自上路行不行?反正之前也獨自走了那麽久,沒遇見過流民。
聶小倩坐在他的床旁邊,伸手拍了拍鼓起的被子,道:“小鬆齡,好好睡覺吧,別想那麽多亂七八糟的,反正現在有張老在,你一個小孩就放心吧。”
蒲鬆齡不讚同的皺了下眉,道:“張老不一定能送我回家,事情並未明朗,現在放鬆太早了。”
聶小倩吐了吐舌頭:“好吧,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但是現在你最要緊的是恢複體力,所以早點睡啦,小孩子想太多會早早長皺紋的!”
蒲鬆齡抿著嘴,不再跟她爭辯,閉上眼假裝睡覺。
這個女鬼實在太鬆懈了!
他心裏對女鬼滿不在乎的態度有些不滿,卻沒有立場指責什麽,隻能自己悶悶不樂的睡覺了。
聶小倩守在他身旁,靜靜等了一會兒,見他呼吸均勻了,便起身飛出窗外,飛向東屋張老的臥室。
張老睡得很早,此時早已打起了呼嚕。聶小倩在他屋裏轉了一圈,沒發現什麽異常。
聶小倩又飛出張老的小院子,向隔壁院子飛去。
白天她一直緊緊跟在蒲鬆齡身邊,即使稍微飛遠一點,也始終讓自己的身影留在他的視野範圍內,怕小蒲鬆齡獨自一人會害怕。
如今蒲鬆齡睡著了,她才有空閑去逛一逛整個小村子的布局,以及各家各戶的情況。
作為一隻能上天入地的女鬼,普通百姓在她眼中根本沒有秘密。
白天,張老說,小村落裏隻有村口阿大家有一輛驢車能載人,可聶小倩才在村裏轉了一圈,就發現村尾一家五口的院子裏也有一輛驢車。
而且這家的廚房裏並無多少存糧,再沒有進項的話,就要斷糧了。
聶小倩暗自將他家的信息記在心裏,準備等蒲鬆齡早上醒了就告訴他,說不定能說服這家的主人送他回家。
從別人家的屋子裏飛出來,時間還早,聶小倩飛上高空,飄浮在村子上空,靜靜地享受夜晚的寂靜與孤獨。
村落旁邊的土道上蜷縮著幾個露宿荒野的流民,身上連遮蓋的東西都沒有,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
聶小倩歎了口氣,知道自己救不了別人,便不再看他們,轉而眺望遠方。
忽然,她神色一凝,視線緊緊盯住遠處趕夜路走來的那個大漢。
隨著對方越來越接近村落,聶小倩看清楚了他的麵孔。
劉老五!
聶小倩一個激靈,飛速降落進張老的院子,衝進蒲鬆齡的房間,衝他大聲喊:“小鬆齡!快醒醒!劉老五追來了!”
她連喊了好幾聲,才吵醒了蒲鬆齡。小家夥一臉迷茫的看著她,腦子裏似乎還沒轉過來誰是劉老五。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聶小倩話語裏的意思,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真的?他怎麽追來的?是來抓我的嗎?隻有他一個人嗎?”
聶小倩急匆匆說:“不知道,我在村子上空隻看見了他一人的身影,正往這邊走來。不論怎樣,你還是先躲一躲吧!對了,還得跟張老提個醒,壞人來了!”
蒲鬆齡咬了下嘴唇,擰起眉,沉聲道:“不行,不能跟張老說。”
他不再說話,開始跳下床,飛快穿外衣和鞋子。
聶小倩連忙攔他道:“為什麽?你不告訴張老,難道讓張老毫無準備的麵對賊匪?!”
蒲鬆齡神色陰鬱,沉聲道:“我怎麽告訴他?我怎麽跟他解釋我離這麽遠就知曉對方來臨的消息?他肯定不會信的!”
聶小倩怔了一下,喃喃說:“可你必須去呀,如果張老不知情的給賊匪開了門,那就糟了!”
蒲鬆齡冷聲道:“不可能的,這個村子的警惕性這麽高,連我一個小孩敲門都不隨便開門,更何況對方是個陌生的壯漢!”
聶小倩覺得蒲鬆齡說的有道理,可就這麽眼睜睜看著危險來臨,卻無法提醒近在咫尺的善良老人,她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蒲鬆齡似乎看出了她心底的不舒服,穿好鞋子後又安慰了她一句。
“放心,張老是當過官的人,必然見識比你我都要多,不會有事的。”
“況且,”蒲鬆齡神色陰沉下來,緩緩說,“劉老五不一定是衝我來的,也許隻是虛驚一場。”
他悄悄推開屋門,溜進了廚房裏,抄起案板上唯一的一把菜刀握在手中,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屋後的柴火堆上。
“聶小倩,我準備藏進柴火堆裏,你在外麵幫我看下藏得好不好!”他沉聲道。
聶小倩歎息一聲:“好。”
蒲鬆齡拎著菜刀小心翼翼的扒開柴火堆,正準備貓腰往裏鑽,身影卻突然頓住。
聶小倩在他身後問:“怎麽了?”
蒲鬆齡臉色難看的側過身,露出身前散亂的柴火堆給聶小倩看。
隻見被胡亂扒開的幹柴堆裏,竟然躺著一具缺了半個胳膊的孩童屍體。
聶小倩臉色霎時變化,嚇得一聲尖叫,直接扭頭衝出了屋子。
幸好女鬼驚懼的尖叫聲隻有蒲鬆齡一人能聽見,不然整個村子都要被她叫醒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臉色蒼白的從屋外穿牆回來,強行平複心情,望著蒲鬆齡結結巴巴的說:“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張老家裏會有一具孩子的屍體……還是缺、缺胳膊的?!”
蒲鬆齡臉色鐵青,回想起晚飯時桌上的燉肉,頓時胃裏翻騰起來。
他倒是從書裏聽說過饑荒年間會有“易子相食”的事情發生,可萬萬沒想到自己身邊竟然就有這麽一個將人屍當做食物的家夥!
有違天理。
幸好他自覺寄人籬下,不好意思吃主家的肉食。所以無意中躲開了食人肉的結果。
不然,他現在肯定已經吐出來了。
那個張老……真的是因為發善心挽留他的嗎?
還是將他當做送上門的下一個儲備糧?
該死!
蒲鬆齡心底此時湧上來一陣陣後怕,就連握著菜刀的手掌心都滲出了粘粘的汗水。
忽然,聶小倩聽到了遠處屋子裏傳來了一聲動靜。她的聽力比人類更加敏銳,蒲鬆齡什麽都沒聽到,但她卻清楚地聽到了張老掀開被子下床的聲音。
她臉色大變,對蒲鬆齡說道:“不好!那老人下床了!我去看一眼!”
她轉身離開廚房,穿過院子飛到對麵的屋子,隻見張老披著一件外袍,趿著鞋子,一邊冷的搓手,一邊從櫃子裏翻出來了一包藥粉,哆嗦著倒了一點在手帕裏。
藥粉的旁邊還擺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鐮刀,鐮刀口幹涸著發黑的血跡。
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事!
聶小倩又呼啦一下飛回廚房,語速飛快地對蒲鬆齡講了剛才看到的場景。
蒲鬆齡麵沉如水的聽完一切,目光落在柴火堆裏,恨得咬了咬牙,道:“沒辦法,隻能將就一下了。”
他厭惡的伸手扶起那具僵硬的無臂孩童屍體,硬著頭皮抬腳邁入屍體與牆壁中間的狹窄縫隙中,然後蹲下,用屍體擋在身前,又伸手拉了一下外麵的柴火。
淩亂的柴火將一人一屍的身影完全掩埋住。
柴火堆裏傳來蒲鬆齡悶悶的聲音:“從外麵看得到我嗎?”
聶小倩伸手拽起腳邊的幾根柴火,使勁拖到有破綻的縫隙上蓋住,累的大喘了口氣,道:“行了,現在看不見了。”
她一扭頭,看到地上滿是蒲鬆齡踩出的灰塵腳印,連忙招來一陣風,將地上的灰塵吹散了。
廚房的空氣裏滿是灰塵,蒲鬆齡藏在柴火堆裏,捂著鼻子嗆咳了兩聲,道:“你做什麽呢?”
聶小倩說:“清理了一下地上的腳印。你別出聲,也別擔心,雖然你現在看不見外麵,但我可以做你的眼睛,我來替你看。你不可以死在這裏!絕對不可以!”
黑暗又狹窄的柴火堆裏,蒲鬆齡怔了一下,忽然覺得近在咫尺的危險,那些綁匪、殺人犯、被食用的屍體,也不算糟透。
至少,聶小倩是堅定站在他這一邊的。他不是孤立無援。
他躲藏在屍體背後,低下頭,在黑暗裏無聲的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