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鬆齡回到廚房,見劉老五坐在灶台前烤火。
他那張滿臉橫肉的大寬臉被火光映的紅通通的,牙齒咬緊,瞳光渙散,似乎在想什麽事兒,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想,單純在發呆。
蒲鬆齡目光在他脖頸上**著的傷口上掃了一眼,隻見被鐮刀戳中的地方皮肉向外翻卷著,發紅腫脹,還滲著黃色的粘液。
蒲鬆齡走過去,將帕子沾濕水遞給他,“你要不要擦一擦傷口,我看傷口又開始向外流水了。”
劉老五驟然驚醒,警惕的看向他,隨即放鬆了緊繃的肌肉,接過手帕,咬著牙擦了擦脖子。
“小子,你剛才怎麽不跑?”
蒲鬆齡笑了笑,道:“我哪裏敢跑。就算跑,又能跑到哪裏?之前在客棧半夜逃跑,跑了一整天,最後不還是被您追上了麽。”
他話語之中微妙的恭維了一下劉老五的追蹤技術。
劉老五頓時的笑了一聲,自豪道,“那是,當年我當人牙子的時候,那些小崽子逃跑,哪個不是被我親手抓回來的!除非他自己把自己賣了,賣身契在別人手裏,我才沒辦法。”
蒲鬆齡眼神一冷,隨即又露出平和的笑容,誇讚道:“大哥真厲害。”
劉老五擦完了傷口,將手帕往灶台上一扔,有些疲憊的站起身,說道:“外麵的布條晾幹了沒有?趕緊包上,趕緊走了。”
蒲鬆齡去拿了布條回來,還有些潮濕,劉老五也沒講究那麽多,直接在脖子上纏了兩圈。
其實他並不懂布條為什麽非要用沸水燙一遍,不過反正也沒有壞處,他便也沒在意那麽多。
蒲鬆齡乖乖地跟在他身後,將劉老五打包好的戰利品(幹糧)背在身上,邁起小短腿開始趕路。
劉老五帶著他重新向北走。
黎明的曙光從東邊破霧而出,驅散了漆黑的長夜,風裏卻沒有一絲溫暖,仍舊冰冷可怕。
長長的土道兩旁是幹涸枯萎的農田,透著一股頹然之氣。
蒲鬆齡接連兩夜沒睡,此時驟然看見天光,頓時有些困得睜不開眼了。
劉老五也神色木然的行走,眼皮半合半閉,隻有牙關咬的緊緊地,似乎傷口在疼痛。
聶小倩伸手搭在劉老五的肩膀上,搭了個順風車,邊向前飛,邊對蒲鬆齡說話。
蒲鬆齡的眼神不住向她身上瞟,微微蹙眉的模樣,似乎在示意她趕緊跟劉老五“劃清界限”,不然他就要生氣了。
聶小倩氣鼓鼓地縮回手,自己向前飛,嘟囔道,“你自己跟他套近乎就可以,我借他肩膀搭個順風車就不可以。哼~”
蒲鬆齡撇了撇嘴,主動向她伸出了手。
聶小倩愣了一下,問:“你這是做什麽?呃……是想跟我握手嗎?但別人看不到我,會顯得你很奇怪的呀。”
蒲鬆齡頓時歎了口氣,嘴唇蠕動了兩下,用氣流聲微不可聞地說:“我拉著你,你不要搭他的順風車,搭我的。”
聶小倩“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明明蒲鬆齡運用的詞匯沒有錯誤,但一個古代人竟然張口一句“順風車”這種現代感的詞,簡直違和感爆表。
見聶小倩非但沒領情,反而還嘲笑他,蒲鬆齡一張俊秀小臉頓時肉眼可見的黑了下來。
聶小倩連忙捂嘴,見好就收,忍著笑意說道:“對不起哦,我不是在笑你。你的心意我領啦,不過我就不搭你的順風車(笑)了,那也太欺負小孩了。”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似乎完全忘了之前兩人的不愉快,反而為蒲鬆齡單純的一個小動作而暖心。
蒲鬆齡獨自生了一會兒悶氣,又覺得自己默默生氣的行為挺傻的,於是放棄了這個無聊的行為,改為觀察路邊的景色。
一路走來,路邊荒蕪的情形與前兩天沒什麽不同,流民依舊有,但都避開了他們。蒲鬆齡又看到了之前餓死的那具伏屍,但隻剩下了半截身體,兩條大腿都不見了,旁邊還有燒過篝火的痕跡,也不知被人烤著吃還是煮著吃了。
蒲鬆齡覺得心裏有點不舒服。
兩人正走著路,忽然,前方一個傳令兵騎著馬從對麵飛馳而來,周圍零星的幾個流民們頓時驚慌的四處躲避,蒲鬆齡也立即跳下土道,站在田埂上躲避馬匹。
劉老五反應慢了半拍,跳進田埂時不知怎麽回事,腰部僵硬,發力不勻,竟然一腳踩進了溝渠裏,直接崴了腳。
傳令兵騎著馬匆匆而過,卷起漫天的塵土。
“咳咳……”
“唔咳咳咳!”
大家都捂住鼻子和嘴,嗆咳不止,敢怒不敢言。
蒲鬆齡回頭看了一下傳令兵行進的方向——是南邊,淄川縣的方向。
“不知又有什麽要緊的事情發生了。”他憂慮的說。
劉老五呲牙咧嘴的從溝渠裏站起來,痛罵道:“賊配軍!趕著去食屎啊!”
蒲鬆齡看了他一眼,沒吭聲,心想:一個賊匪竟然罵別人是賊配軍,就好比老鼠罵蝙蝠是長翅膀的老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聶小倩好奇的學了一句:“賊配軍,是什麽意思?”
蒲鬆齡隱蔽的瞥了她一眼,道:“別理他,是個罵人的詞。”
“哦。”聶小倩乖乖的不再問了。
路繼續走,蒲鬆齡跟聶小倩邊走邊小聲交流,冷不丁前麵的劉老五突然停住腳步,扭頭看向他:“你在跟誰說話?!”
蒲鬆齡險些咬了舌頭。
他心一慌,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故作淡定道:“我自己跟自己說話而已。我兩天沒睡覺了,不找點事做,怕會在路上睡著了。”
劉老五粗聲粗氣的“嗯”了一聲,伸手在他腦袋瓜上摁了一下,“老實點,別動歪腦筋。再走一天半就能到長山縣,你若是想逃跑,那就別怪我下狠手了。”
蒲鬆齡連忙乖巧的點頭,道:“我不跑!肯定不跑!路上這麽危險,我自己跑了,說不定就被人捉去下鍋煮了。那還不如跟著大哥走呢。”
劉老五神情麻木的點了點頭,臉頰上的肌肉繃緊了,緊緊咬著牙關。
蒲鬆齡看著他神色有些不對勁,卻沒有提醒他,而是故意隱瞞了真相。
聶小倩講過,破傷風梭菌是厭氧性的,隻有在隔絕空氣的環境下,才會快速繁殖,侵蝕人體。而這種病菌遍布各處,土壤、糞便、生鏽的鐵具……越髒的環境越容易感染。
所以蒲鬆齡替劉老五清理傷口時,特地沒有清理傷口內部的鐵鏽和髒汙,隻把表麵的皮膚擦幹淨了,還用繃帶替他纏緊了傷口,保證被鐮刀捅傷的傷口完全合攏,不透一絲空氣進傷口內部。
蒲鬆齡在靜靜等待,等待劉老五病發的哪一天。
中午時,劉老五停下休息,坐在路邊田埂上啃幹糧。
蒲鬆齡也乖順的坐下,抱著一個粗餅子小口小口的啃著。
粗餅裏麵混了沙子和麩皮,咬起來硬邦邦又牙磣。蒲鬆齡看了一眼掛在劉老五的身上水囊,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跟劉老五要水喝,隻能自己用舌頭小心翼翼的抿濕了粗餅邊緣,慢慢地啃。
聶小倩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起身飛向西邊的山林,過了一會兒捧了一小把有些幹癟的青色小果子。
“小鬆齡,我去樹林裏看了一下,低處的樹皮都被那些流民扒光了,隻有樹頂上掛著幾顆殘留的果子,我看這些果子上有被鳥啄食過的痕跡,應該能吃。”
蒲鬆齡看了一眼那些果子,猶豫了一下,拿了一顆放在唇邊,用牙齒磕破果皮,舔了一下。
有些酸澀,但仔細品嚐又能抿出一點甜味,味道不算好吃,但總比摻了沙子的粗餅要好很多。
他露出笑容,對聶小倩道了謝,咬一口果子,啃一口粗餅,緩緩吃完了這頓午飯。
吃完飯,兩人休息了半個時辰,繼續向北走。
下午時路過了之前留宿的那家客棧,但這次劉老五並未進入客棧,而是繞開它繼續向前走。
蒲鬆齡扭頭看了一眼,客棧的緊閉的大門上染著幹涸的血跡,也不知究竟發生過什麽事。
他老老實實地跟著劉老五向北走,向那不知究竟什麽樣的長山縣走去,一路經曆風沙、艱辛與苦難。
天黑之時,兩人恰好走到一處避風的山脊後。
這裏是一片被人為砍出來的空曠地帶,山上的樹木到這裏幾乎斷絕。
草地上躺了很多正在休息的流民,有一戶商隊也在此休息,獨自搭了帳篷,點燃了篝火。陸陸續續有流民前來借火種,他們倒也不吝嗇分出火種,但若有流民膽敢向他們借糧,則會被護衛們拎鞭子狠狠抽一頓,震懾周圍。
劉老五帶著蒲鬆齡找了一個靠近樹林的角落休息。他往樹下一坐,咬著牙仰頭靠向樹幹,指使蒲鬆齡去附近撿柴火。
附近的樹早就被人扒光了樹皮,地上的柴火也都被前人撿幹淨了,蒲鬆齡轉了一圈,別說可以當柴燒的幹樹枝了,就連幹草都沒幾根。
他歎了口氣,正準備無功而返,聶小倩突然衝過來,興奮地說:“小鬆齡,為什麽不趁現在逃跑!時機正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