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經》的內容快講完時,蒲槃開始讓蒲鬆齡背《百家姓》。
於是,每日清晨,東廂的小角院桂花樹下就能看見一個身姿挺拔的小蘿卜頭,手持書卷,搖頭晃腦的背書。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
小翠坐在長廊邊,手裏做著針線活,偶爾看一眼少爺在做什麽,其餘時間便自己忙活著,準備趕入冬前給少爺做一身新襖子。
她雖然照顧著少爺長大,可少爺學的東西她卻一點都不懂。此時僅僅聽少爺背書,她就一頭霧水,無論如何也聽不明白少爺背的是什麽。
比起少爺口中背的書,她更加關心少爺是否吃飽穿暖。少爺做功課那麽辛苦,眼見金秋將過,身材愈發消瘦,看著就讓人心疼。
桂花樹下,蒲鬆齡背書背到一半卡殼了,嘴裏不斷重複:“冷訾辛闞,冷訾辛闞……辛闞……”
聶小倩在他身邊聽了數十遍,早就聽會了,此時便從樹上探出個腦袋,替他把下半句接上:“……那簡饒空。怎麽每次都在這一句卡住呀?”
蒲鬆齡得了提醒,立刻想起了後麵的內容,於是不理她,繼續往下背:“冷訾辛闞,那簡饒空,曾毋沙乜,養鞠須豐。”
聶小倩也不介意,聽他背順了,便又將腦袋縮回樹冠,整個身子躺在盛開的桂花枝子上,手指輕輕戳那些小朵的金黃桂花玩。
八月桂花遍地開。
此時正值農曆八月,整個蒲宅裏的桂花樹全部開花了,空氣裏飄著甜蜜的氣味。
聶小倩玩著玩著,忽然低頭一看,發覺被自己手指戳散的金黃桂花,洋洋灑灑從樹冠飄落,灑的下方的小蒲鬆齡滿頭滿身都是金黃花瓣。
蒲鬆齡不得不背誦一會兒就低頭撣一下頭發,腳邊抖落一小堆花瓣。
她趴在樹上捂著嘴偷偷笑起來。雖然蒲鬆齡依舊看不見她,但她卻暗自竊喜自己無意間的小動作捉弄到了蒲鬆齡。
聶小倩穿成女鬼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漸漸發現自己的五感跟人類有很大不同。
首先是味覺完全消失,即使舌尖舔糖塊,也嚐不到滋味。
其次觸覺和嗅覺也變淡,手指撫摸東西的觸感輕飄飄的,稍不注意便會穿透而過,而鼻子裏聞到的氣味也變得很淡。
至於視覺和聽覺,反倒比沒穿越前更強了一些。她能聽得更遠,也能看的更清晰,視野裏的畫麵,猶如1600萬像素的鏡頭拍下的高清畫麵,能把翠綠葉片上每一根小絨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因為身體這番變化,她對自己能感受到的一切事物都格外珍惜。尤其桂樹開花後,她格外喜歡桂花的香氣,整日泡在桂花樹上,連吃飯這等大事都吸引不了她去圍觀了。
她守著桂樹的行為也讓蒲鬆齡有些不適應,身邊總看不到她的人影,仿佛心裏就缺了些什麽。以至於清晨背誦時,他特地跑到桂樹下站著,這才能看到女鬼偶爾從樹冠中伸展的身影。
當然,蒲槃每日上課的時間,聶小倩還是雷打不動的陪著蒲鬆齡一起上的。偶爾蒲槃考較蒲鬆齡幾道問題,他答不出來,也全靠女鬼在旁邊提醒。
聶小倩泡在桂花樹上的時間長了,蒲鬆齡上課時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氣,甜絲絲的,宛如蜜糖。
又過了一段時間,桂花謝了。聶小倩便意興闌珊地回到蒲鬆齡身旁,對著他碎碎念道:
“鬆齡鬆齡,桂花都謝了,聞不到香氣了,你們怎麽也不趁機收集一點桂花做桂花蜜啊!哦,沒有蜜蜂……那做桂花糕也行呀,雖然我也不知道桂花糕怎麽做,但我在老家經常有吃哦,超好吃的~又香又甜,還軟軟糯糯的,這麽說來,裏麵應該有糯米粉吧……唔……還需要什麽原材料呢?白砂糖?蜂蜜?……”
漂亮女鬼念叨起來簡直比程嬸還囉嗦,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如果蒲鬆齡不故意做點事情打斷她,她恐怕會一直說下去。
蒲鬆齡哭笑不得地讓小翠去街口點心鋪買一點桂花糕回來吃。
聶小倩頓時兩眼放光,宛如一陣風般飄到小翠身後,催促她快去。
小翠領了命令,於是叮囑蒲鬆齡一定好好待在花園的涼亭裏,不要亂走,她去買了桂花糕會立刻回來,讓他等她。
蒲鬆齡便點點頭,乖巧地舉了舉手中的書卷,道:“小翠,你別擔心,我就在這裏讀書,哪兒都不去。”
小翠這才一步三回頭的憂慮著離開了小花園。
聶小倩覺得她小題大做。蒲鬆齡明明待在自己家的花園裏,還能出什麽事不成?
卻不想,小翠離開前的擔憂確實是有原因的。
小翠前腳剛走,桂花糕還未買回來,蒲鬆齡便遇見了來小花園散步的薑氏。
薑氏是大哥的媳婦,進門也有四年多了,至今未有所出。
聶小倩偷偷聽過住在後罩房的老大生母李氏吐槽薑氏身嬌體弱,胸小臀扁,一看就是生不出兒子的女人。這話被下人們傳遍了,以至於薑氏一看到李氏就一副委屈的姿態,揉著帕子哭哭啼啼,惹得董夫人也心煩。
董夫人訓斥李氏安分一點,又說兆專跟薑氏至今未有子嗣隻不過是緣分未到罷了,與其在背後說薑氏的閑話,不如跟她一起去佛堂裏跪拜燒香,求佛祖保佑呢。
於是薑氏不動聲色地就將仇報了回去,什麽都沒做,就使李氏挨了一頓教訓,又被罰跪佛祖為他們夫妻祈福。
薑氏究竟生不生的出孩子,聶小倩也不知道。
不過眼前的薑氏當真纖細美麗,從花園另一頭弱柳扶風般款款走來,宛如一幅美人圖。經過亭子時,她看到坐在裏麵的蒲鬆齡,腳步一停,微微一笑,嬌滴滴喚道:“三弟,未想你也在此地,不然我就帶些點心出來了。”
蒲鬆齡從石凳上站起身,手裏還握著書卷,微微躬身行禮,道:“大嫂。”
薑氏笑道:“在讀書嗎?”
“是。”
“讀到哪裏了?念給我聽聽罷?”
蒲鬆齡有些為難的看了一眼手裏的書,又看了看一副興趣盎然模樣的大嫂,隻得認命念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薑氏打斷他,驚訝的用手帕捂嘴,說:“千字文?你都學到這裏了?真是厲害。”
蒲鬆齡被噎了一下,撓了撓衣縫,低頭道:“多謝大嫂,其實也沒有很厲害……”
薑氏又打斷他,一臉豔羨地說:“別謙虛,三弟,你可比你大哥厲害多了。他四歲時不光背不下來千字文,就連三字經都背的磕磕巴巴的,不然也不會被父親罰得整日繞宅子跑圈。就是如今還不成器呢,每到月底的抽查就犯難,恨不得罷考了直接去院子裏跑圈。”
薑氏的這番話,既抬高他,又貶低大哥,蒲鬆齡根本沒法接,隻得繼續苦笑。
薑氏輕輕歎了口氣,對他幽幽的說:“三弟呀,但看你自開蒙以來從沒被父親狠罰過,就知道這蒲家以後要靠你來振興了,你可一定要為蒲家爭氣呀!好好學,等你懂得比你大哥多了,記得將來多照顧一下大哥啊!”
蒲鬆齡:……
蒲鬆齡心想:我才四歲,你就讓我振興蒲家,還囑咐我照顧大哥,開什麽玩笑?這話要是傳出去,外麵的人指不定說我多傲慢呢。
聶小倩在一旁看的十分別扭。她眉頭緊蹙,撅著嘴道:“小鬆齡,我怎麽覺得你大嫂有些怪怪的,一副假模假樣,好像把別人都當傻子看。”
蒲鬆齡心裏讚同:說的沒錯,可不是把我當傻子看了麽?
聶小倩忽然握拳,鼓起勇氣大喊道:“小鬆齡上!懟她!不要慫,就是幹!”
蒲鬆齡聽不懂她說的這段話,不過他習慣了女鬼時不時就蹦出一些莫名的話來,隻當耳旁風,聽過便罷。
他低下腦袋,眼睫低垂,臉上緩緩露出靦腆的微笑,做出一副害羞乖巧模樣。
“大嫂,我還不知未來成就如何呢,如何擔得起蒲家的振興重任?還是大哥和大嫂多費心,把家族生意做大,小弟以後就指望大哥的照顧了。”
如今的家族生意全是父親做起來的,也全在父親的掌控之中,父親不發話,誰也別想碰半點生意。
薑氏原本說的陰陽怪調的話,全被蒲鬆齡滴水不漏地接住並還了回去。此時她臉色一僵,將笑道:“啊,都是一家人,相互客氣什麽呀……來,這裏有點小銀錁子,給你拿去買零嘴兒吧。”
薑氏招手從身邊丫鬟秋月那裏拿了荷包,從中取出一顆小銀錁子放入蒲鬆齡手心裏,用掌心裹住蒲鬆齡的小手,連同裏麵的銀錁子一起握住,說道:“三弟,別推了,就像你剛才說的,你和大哥兄弟兩個要相互照顧,咱們蒲家才能真正興旺起來,乖呀。”
薑氏這次的語氣親切和藹了許多,眼底也都是真誠的笑意。
蒲鬆齡一愣,被薑氏忽然轉變的態度和語氣弄得有些茫然,心底還懷疑對方是否有後招,未等反應過來如何應對,就見薑氏扶著秋月的手款款離開了。
蒲鬆齡遲疑了兩秒,隻得收下了這小顆銀錁子。
小翠買好了桂花糕從街上回來,看到蒲鬆齡手裏的銀錁子,臉色一變,連忙問:“少爺?哪兒來的銀錁子?”
蒲鬆齡道:“大嫂給的。”
小翠臉色有些難看,看著蒲鬆齡掌心的小銀錁子仿佛看著一顆毒藥,滿口苦澀:“少爺,您怎麽能拿大嫂的銀子呢?您知道這是多少錢嗎?”
蒲鬆齡搖了搖頭。
他雖然偶爾也會跟著父親出門買文房用品,可都是用銅錢來付的賬,還真不清楚銀子值多少錢。
想來是大嫂給他買零嘴兒的,也就值十幾二十文吧?
小翠深深的歎氣,道:“現在世道不好,一兩銀子可以抵1500文銅錢,您手中這塊銀錁子少說也得有二兩多呐!”
蒲鬆齡嚇了一大跳。
倒不是真的被區區二兩銀子嚇住,他好歹也是蒲商的兒子,不是沒見過大錢。他隻是被這巨大的物價差額嚇到了。
他平常用的宣紙隻需150文一刀,一刀紙能用半個月。他剛才最多以為大嫂給他的是買“零嘴兒”的錢,十幾二十文足以,卻不想大嫂直接賞了他五個月的宣紙錢?
大嫂是不是太大方了一點?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