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下車開車門。

陸西城把時雨扶到了後座,他本想和許仲騫打個招呼再走,許仲騫先開了口:“陸總,還是我送時雨回去吧。她住在我隔壁樓,我們順路。”

陸西城愣了一下,這倆人的關係似乎比較微妙,不過他當然樂意成人之美。他扭頭看了一眼時雨,時雨閉著眼,安靜地靠在椅背上,酒勁上來她就睡過去了,她酒量一向很差,程子峰曾說過她是“兩杯醉,三杯倒”。

果真如此。

“抱歉,我不知道你們住這麽近,”陸西城解釋,“剛通知了時院長,他讓我把時雨送到他那兒,他現在應該在等她回去。”

“嗯,送回時院長那兒也好,有人照顧他。”許仲騫猶豫了一會兒,又說了聲謝謝。可是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這是以什麽身份道謝。論關係,陸西城是時雨父親最得力的學生,也是時雨的師兄,比他更有義務照顧時雨。

“我會把她送到家的,你放心。”關上車門之前,許仲騫又補充了這麽一句。

陸西城目送車子越開越遠。他本不是多事的人,可看到時雨喝醉後的樣子,他心裏莫名起了波瀾。其實她從洗手間一出來他就發現了,她哭過。

而時雨剛才問的那個問題,他之所以遲疑,並非他真的愛過誰,他隻是想起了多年前在倫敦遇見的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愛上了他的堂哥,愛得很隱忍,她和現在的時雨一樣,淪陷在感情深淵中難以自持。後來,他再度偶遇她,她在佛羅倫薩街頭的長椅上哭得歇斯底裏。想到那個女孩,再想到在洗手間掩麵而泣的時雨。他沉默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都是因為愛情。

時雨悠悠醒來,翻了翻身子,又繼續閉上眼睛。司機專注地開著車,許仲騫低頭看手機,車子裏異常安靜。

“剛才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時雨沒發現坐在他身邊的人是許仲騫。

許仲騫也沒點破,順著她說:“什麽問題?”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像我一樣,傻乎乎地愛一個人。”

“有。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就說肯定有,你還不承認。她漂亮嗎?”

“漂亮。”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她從橋上走過,我在河邊拍照。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愛上她了。”

“真浪漫。”時雨感歎,“可你為什麽還沒戀愛,她不喜歡你嗎?”

“喜歡。”

“像你喜歡她一樣?”

“是。”

“那你怎麽沒跟她在一起啊?”

許仲騫沒有回答,他再次陷入那段回憶。初見時,她穿了身玫瑰紅的長裙,捧著一束洋甘菊從橋上走過;他和她乘坐同一輛馬車,在那座童話小鎮中穿梭,身邊路過無數行人;他們在曼陀羅樹下的約定,他送她的樹葉,她對他的誓言……明明每一個畫麵都很清晰,可他總覺得,那個人離開他足有一個世紀那麽久了。

為什麽沒有在一起?或許是天意吧。

許仲騫回過神,時雨已經睡著了,他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沒有聽見。

時雨家的老宅不在主城區,車子開了很久才到。

許仲騫把時雨抱下車的時候,時永忱已經在門口等著了。他正抽著煙,看樣子像是等了有一段時間了。

“時院長。”許仲騫主動打招呼。

時永忱掐滅煙頭。他看了一眼許仲騫懷裏的時雨,臉上沒什麽表情變化:“給你添麻煩了。幫我把她送回房間吧,在二樓拐角,靠陽台那間。”

剛才陸西城在電話裏都跟他說了,所以看到是許仲騫送時雨回來,他沒覺得意外。

他看著許仲騫抱著時雨一步一步上樓梯,神情有些恍惚,抽出一支煙想點上,又默默放了回去。女兒對許仲騫那點心思,他知根知底。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許仲騫的心不在時雨身上。

他曾試圖勸說過時雨。可惜,她充耳不聞。

許仲騫把時雨放在**,給她蓋上被子。收回手時,時雨忽然抓住他的袖子,似囈語嘟囔幾句:“送我回去……別讓他看到我喝醉的樣子,喝醉了我肯定會哭的……”

即便是喝醉了,她心心念念的人還是他。

他拉開她的手,輕輕放在了被子下麵。這樣的她讓他於心不忍,可他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動惻隱之心,這對他們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

離開前,他掃視了一圈時雨的房間。許是因為長時間不在這裏住,房間布置極其簡單,除了床和書桌,還有一個連著衣櫃的書架。書架上沒有書,卻放了很多古建築模型。這麽單調乏味的陳設,和那麽美麗慧黠的她,真的一點都不配。

他關燈,小心翼翼帶上門。燈滅的那一刻他驀地有種感覺,從明亮到灰暗,他們像是被隔在了兩個世界。

他走到樓梯口,時永忱從書房走出來,邀請他進去喝杯茶。他猜想,多半是要聊他和時雨的事。這幾年來,他一直很避諱這個話題,尤其他麵對的人還是時雨的父親。可眼下的情況,這次談話他是避免不了了。

書房的桌上放了兩杯剛泡好的紅茶,混合著陳年鬆木書架的味道,還有紙張的香味。這種感覺,許仲騫仿佛回到了在國外進修期間天天泡在老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光。

書架和天花板齊高,他看到其中幾本書,眼睛一下子亮了:“時院長,能問你借幾本書嗎?這書架上有幾本是我跑遍各大圖書館都沒找到的絕版書。”

“當然可以,需要哪本你自己取就行。”時永忱站起來,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泛黃的冊子,“這些書,最老的是我爺爺收藏的,我父親也保存了一批,都是非常珍貴的文獻。”

“我聽時雨提過,她家有很多關於古建築的藏書。現在看來,比我想象的還要多。”

提到時雨,時永忱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他緩緩開口:“時雨這孩子從小就沒什麽女孩子的愛好,別人家的姑娘放學都去上興趣班,彈琴、跳舞、畫畫,她卻喜歡一個人在這裏看書。我經常問她,這麽生澀的東西,能看懂嗎?她說,就是因為不懂才要學。”

“時雨很聰明。”

“是很聰明。她學什麽都快,有些東西她甚至能過目不忘。這書房裏的書,她看過並記下的東西可比我多多了。”

“時雨很像您,三年前……”許仲騫恍惚了幾秒,意識到時永忱對他和時雨三年前的舊事是知情的,他才放心繼續說,“三年前我在寧城遇見她的時候,他們都對我說,時雨是個天才。”

天才少女——這是時雨自小學起就有的外號。她學任何東西都比普通人要快,上初中和上高中都跳過級,15歲保送最好的大學,18歲保送研究生,22歲拿到了博士學位,而後順理成章進入古建築保護研究院工作。她的成長和蛻變,在一般人看來隻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

遇見時雨之前,許仲騫是他的世界裏的天才,有學識,家世好,樣貌好,女孩們對他趨之若鶩。他比旁人聰明,也比旁人努力。後來時雨來到了他的世界,他發現,時雨可以比他更輕易做到旁人怎麽努力都做不到的事,她才是名副其實的天才。

認識他們的人都說,他們是天生一對。

“天才……”時永忱沉思了幾秒鍾,點頭,“或許吧。我聽說,天才都比普通人孤獨。如果真是這樣,那她遭的罪或許是注定的。”

許仲騫語塞。時雨所遭的罪……時永忱是指他吧?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猜對。

時永忱緩緩開口:“時雨不到兩歲的時候,我就被派去了柬埔寨,參與吳哥窟的修複工作。在那裏,我一待就是四年。時雨的媽媽對我意見很大,說我不關心兩個孩子,和我鬧了幾次離婚。我呢,運氣也不太好,快回國的時候碰上了柬埔寨新一階段的內戰,差點死在那兒。我經常想,如果我當時真的死了,就不會發生後來的那些事,時雨也就不會那麽難受了。她媽媽和她姐姐的事對她打擊太大了,要不然,她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現在這樣?現在怎樣?

許仲騫斟酌了一下時永忱的意思。在不知道時永忱對當年的事了解多少的情況下,他不敢貿然接話。隻能含糊回應:“時院長你別這麽說,很多事情是不可控的,如果你出了事,時雨一樣會很難過。”

時家的那些往事,許仲騫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可是聽時永忱親口說,還是頭一次。

“時雨媽媽嫁給我這麽多年,和守活寡沒什麽兩樣。我不在的那幾年,她和一個匈牙利人在一起了,但我沒有怪她,這不是她的錯。我隻是沒想到那件事會鬧那麽大,時雨到現在還恨著她媽媽和她姐姐,我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

許仲騫垂下眼瞼:“這種事,還是等她自己慢慢想清楚吧。”

“她媽媽走了之後,她和我生疏了很多。我的工作又忙,基本沒什麽時間和她相處,平日裏也都是時年在照顧她。除了時年,能陪她的就是這間書房裏的書了。我聽時年說,時雨幾乎把這裏的書都看了個遍,她記性又好,大概都記在腦子裏了。”

“她對我說過,姐姐是她最親的人。”他們第一次見麵,她就對他說過這句話。

“她媽媽走的時候,她們姐妹倆一個上小學,一個上高中。時年又當媽又當姐把她帶大,她對時年的感情比對我要深多了,不然當她聽說時年要嫁到非洲去,也不會有那麽大的反應,她是想起她媽媽了。”

“後來時年也走了。時雨的性格越來越孤僻,每天把自己關在書房看書。我說了她幾次,她不聽,幹脆就搬出了這棟房子。”

說完這些,時永忱好似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已經很多年沒提過這些舊事了。

“我聽曉萌說,時雨前段時間搬到你隔壁樓去住了。她也沒跟我說這些,這孩子本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我琢磨著她應該是真對你上了心的。她那麽強烈地反對她姐姐那段孤注一擲的感情,可她自己又何嚐不是這樣呢?

“小許啊,跟你說這麽多,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要有心理負擔。作為一個不合格的父親,這些年我對時雨的關心太少了,可是她心裏有多苦,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她能遇到一個真正對她好的人,在未來的日子裏好好照顧她。”

“時院長,我……”

“先聽我說完,”時永忱打斷了許仲騫,“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阻攔你。但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作為一個父親的苦心,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比時雨的健康更重要。至於你和時雨能不能走到一起,我不強求,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我隻想你對她公平一些,至少別再讓她大半夜為你醉成這樣回家。我的意思你明白的,希望你能答應。”

許仲騫點頭。時永忱的意思,他真的明白,他又何嚐不希望時雨能過得好呢?

“時院長,我也有個請求。”

“你說。”

“如果時雨問起,能不能不要說是我把她送回來的?”

“你這又是何必。”時永忱眼中盡是了然,“罷了。你們倆的事,我不摻和。”

“謝謝您。”

時永忱抬手看了看表:“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了,你想借哪幾本書自己取就行。早點回家休息吧,改天有空再來家裏坐坐,我給你泡工夫茶。”

“好,下次一定登門拜訪。”

許仲騫捧著書走出書房,經過樓梯時,轉身看了一眼時雨的房間。他的這一係列動作都被時永忱看在了眼裏。

時永忱搖搖頭,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就像他剛才對許仲騫說的那樣,天才或許真的比普通人要來得孤獨。這怕也是時雨和許仲騫兩個天才之間的愛情博弈吧。

到了他這個年紀,加之他又經曆過苦難和生死,感情的事他已經看得很淡了。相比她的感情,他更關心她的健康,他想看到她每一天都健康、快樂。

他由衷地覺得,他是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