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時雨終於如願以償進了新的項目組,這還是她向時永忱軟磨硬泡求了半年的結果。按照時永忱的意思,時雨至少得休息滿一年才能回研究院報到。

可是,眾人眼中的工作狂時博士怎麽可能讓自己長時間閑下來?這對她而言,簡直比骨折還難受!

時雨新跟的是一個古寺廟翻修項目。這是一座始建於隋朝的廟宇,名為法安寺,位於西北地區的安西縣。因寺廟主殿供奉著一座巨型臥佛,又被當地人稱為臥佛寺。

時隔四年,時雨再度踏足西北,感覺又熟悉又新鮮。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態變了,即便遇見漫天風沙的惡劣天氣,她也覺得甚是壯觀。若放在從前,這是她最避之不及的。

葉曉萌升職後,時雨身邊一直缺個助理,新助理還沒招上,旁人她用不順手,事事親力親為。此刻,她正蹲在高處的架子上測量鬥拱數據,全然忘了出門前時永忱的囑咐。

幾分鍾後,時雨腰酸背痛。她坐在架子上小憩,擰開了一瓶礦泉水。

張鍇從內殿出來,東張西望地找時雨。他看見時雨爬上了架子,驚了:“時雨姐你怎麽上去了?你快下來,曉萌知道了得把我的腿也打斷不可。”

“別讓她知道不就行了。我腿早就好了,用不著大驚小怪。”時雨不以為意。這個架子並不高,對她來說難度係數並不高,她以前可是爬過比這高幾倍的。作為一個古建築行業的資深從業者,爬不了架子怎麽行!

張鍇怕說多了惹她不快,反而失了身體平衡,再萬一磕了碰了……他想想就頭疼,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沒幾分鍾,時雨放下礦泉水瓶,繼續工作去了。張鍇眼巴巴地看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院子裏來回踱步。他遠遠地看見走進寺廟大門的許仲騫,一個激靈,居然來了個救星!

“許博士,這裏!”張鍇拚命揮手。

許仲騫進門就看見張鍇了,點頭笑笑,眼神還在四處打量。張鍇知道他是在找時雨,指了指屋頂。

時雨正聚精會神地測量數據。從主殿到寺廟正門口有段不小的距離,她聽不見張鍇和許仲騫的對話,更沒發現有人進來了。

張鍇以為許仲騫知道時雨在屋頂,一定會急壞的。令他意外的是,許仲騫沒有出聲打擾時雨,隻是靜靜地站在架子下等她。

時雨幹完手頭第一個活,從屋頂爬回架子,這才看見正笑眯眯看著她的許仲騫。

“慢點。”許仲騫上前一步,伸手去扶她。看她雙腳穩穩落地,他才緩了緩心頭的那口氣。

張鍇的揣測不全然對,他不是不著急,隻是怕出聲驚著她。何況他那麽了解她,她既然放開膽子做了,說明那是在她能力範圍內的。他願意支持她做自己喜歡的事。

時雨花了幾秒鍾去消化許仲騫突然出現的事,然後調侃道:“昨天刮了一陣大風。這兒臨近沙漠,漫天飛沙,出門都看不清路。我還尋思著怎麽突然起風了,原來是為了把許博士刮來啊。”

她今天忙了一天,灰頭土臉的,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許仲騫麵前似乎不太合適。但是她也沒得選了,就這樣吧。

許仲騫拿紙巾給她擦汗,盡管知道她會考慮安全問題,還是沒忍住抱怨了一句:“腿剛好利索點,就把自己當蜘蛛俠了?爬得還挺高。”

“蜘蛛俠哪有我好看!我怎麽也得是個神奇女俠啊。”

許仲騫被她逗笑,問她:“忙到現在,餓了吧?”

時雨看了眼時間,不知不覺她竟然忙到了6點半。唔,是該餓了。

許仲騫看出了她的意思,又問:“這邊我不太熟悉,你有什麽想吃的?”

“我知道哪兒有好吃的,走吧,我帶你去。”

車就在寺廟外麵的停車場,走過去不過幾分鍾。時雨本想叫著張鍇一起,張鍇死活不願意當電燈泡,自覺地回酒店找同事吃工作餐去了。

時雨很自覺地坐上了副駕駛位。她有些累,一放鬆下來就不想再幹任何需要動腦子的活了。許仲騫看她癱在座位上,眉眼間流露出戲謔的笑。他很少見她這麽不在意儀態,看得出她是真的累壞了。

“你笑什麽?”

“別動。”他湊過去,幫她係上了安全帶。

“喲,動作很嫻熟啊,”時雨揶揄他,“以前幫誰係過吧?”

沒想到許仲騫大方地承認:“是啊,當年在寧城出差的時候幫女朋友係過,被嫌棄笨手笨腳,不得不下苦功夫練個百八十次。”

時雨不知道說啥好,這人真是……他絕對是在內涵她!

見她語塞的樣子,許仲騫眼中的笑意更濃了,拍了下她的腦門:“坐好,出發了。”

油門一踩,車子很快駛出了停車場。

安西是個很小的縣城,曾經隻靠農業維持經濟,近十年來,這一代旅遊業飛速發展,安西也憑借著幾座新發掘的石窟成為西北旅遊線路上的新星。也正因為如此,臥佛寺才被納入今年翻修的重點古建築名錄。

從臥佛寺出來,不到10分鍾時雨就提醒許仲騫,馬上就到目的地了。安西縣城很小,開車繞一圈估計還用不了一小時。

聞見食物的香味,時雨心情極好,指了前方某處給許仲騫看:“看見那家紅色招牌的店了嗎,就那兒,是當地特色,特別好吃!你先找地方停車,我去點菜等你。”一邊說著,時雨開始咽口水了。這是她來安西後,來得最勤的一家餐館。餐館不大,但做出的菜都是她的愛,比如燜餅、驢肉黃麵涼皮……

點完菜,許仲騫卻遲遲沒進來。時雨以為他找不到地方,起身出去迎他。

許仲騫從停車場往餐館走,在拐彎處見著兩張熟麵孔,是時雨幾年前認識的那對賣水果的夫妻,他記得丈夫好像姓劉。他們在停車場出口旁邊支了個移動水果攤,眼下正是石榴和柿子成熟的季節,小攤的生意很好。

劉氏夫婦也看到了許仲騫,妻子碰了碰丈夫的手臂,讓他看許仲騫。三人目光一對上,表情都很微妙——他們認出彼此了。

時雨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過來的。她看到了劉氏夫婦,不過他們沒看見她。丈夫正盯著許仲騫,訥訥地:“你是……你是幾年前給我錢,讓我們每天給時雨送水果的那位先生?”

許仲騫點頭。

丈夫哂笑,妻子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神色複雜。

時雨沒聽清他們說什麽,往前走了幾步。劉氏夫婦看見時雨,一怔,表情更奇怪了。

“你們認識?”時雨非常意外,她對這事的好奇程度已經蓋過了鬧掰的昔日好友見麵的尷尬了。

許仲騫怕時雨心情不好,握住她的手,低聲說:“嗯,幾年前見過。”

妻子率先反應過來,她對時雨淡淡一笑:“這不是時博士嗎,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到。”

這語氣……時雨知道,他們還在為當年催他們還錢一事生氣。她雖然心裏不怎麽舒服,一時之間卻也沒脾氣,隻是不知該用什麽心情麵對他們。她隨意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你們來安西了啊。”

幾年前,劉氏夫婦在隸屬於安西縣的菩水鎮生活,那也是他們第一次遇見時雨的地方。後來他們的經濟得到了改善,便在安西縣城買了房,舉家搬了過來。他們在小區門口開了一家小賣部,平日裏家中老人負責看店,他們繼續幹老本行,在縣城人多的地方擺移動水果攤。

和幾年前相比,他們收入穩定,有車有房,在同村人裏屬於混得特別好的。然而他們心裏始終有一道坎,如果當年時雨沒有急著催他們還錢,他們或許早就把小賣部對麵的水果店盤下來了——這是他們奮鬥的新目標。

因此,一見到時雨,妻子心中的不忿又浮了上來,忍不住擺起臉色:“托您的福,過得還湊合。隻是前些年急著還你錢,到現在還欠著好幾萬帶利息的外債。”

時雨心口一緊,說不出話來。這件事又何嚐不是她心裏的一道坎,自從被他們拉黑,她耿耿於懷好多年,總是問自己,她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妻子見時雨不說話,上下打量了她幾圈,眼神落在她的挎包上,看似不經意說了句:“這個包真好看。挺貴的吧?”

“是挺貴的。”

令劉氏夫婦意外的是,接話的人是許仲騫。他語氣平和:“像這樣的包,她家裏還有十幾個。不止包,她還有車、有房,還有很多錢。”

時雨迷惑,回頭看許仲騫。她以前可不知道,原來他這麽會懟人!

許仲騫下意識握住時雨的手,給了她一個讓她安心的眼神。他回頭,繼續對劉氏夫婦道:“不過這些都是她自己努力得來的,從未假手於人。當年她借給你們錢的事,我有所耳聞。我倒是覺得她完全有理由不借給你們,這不是她的義務。哪怕是關係再好的朋友,也沒有資格用道德綁架另一方。何況你們這個朋友關係,本身就是個美麗的誤會,不是嗎?”

妻子的臉色頓時垮了,像是生著氣又不知道該怎麽宣泄。

許仲騫攬過時雨,微笑:“忘了介紹,我是時雨的男朋友。祝你們生意興隆。”

吃完飯回到臥佛寺,時雨還未從舊友相見的尷尬中緩過來。她後知後覺,問許仲騫:“你和他們是怎麽認識的?什麽美麗的誤會?”

“當年你離開太湖療養院去菩水鎮出差,我偷偷去看過你。”許仲騫如實回答,“那對夫妻也不是發善心才給你們送水果,我花了好幾倍的錢讓他們送的。”

時雨:“……”

所以說,她當年因為感激而跟人家交朋友,是交了個寂寞?

午後的臥佛寺溫柔、安靜。陽光從主殿後麵照射進來,將整個寺廟包裹其中。

時雨和許仲騫坐在院子裏的石桌上休息,她用同事留下的茶具泡了一壺正山小種。她覺得,她現在需要多喝點茶,冷靜冷靜。

鴿子從他們頭頂飛過,發出咕咕的叫聲。恰好起了陣輕風,屋簷下古老的鈴鐺發出一聲聲厚重的聲響,給寺廟平添了一分安逸。

兩人喝著茶,時雨給許仲騫介紹了她工作的這個地方。法安寺的曆史十分悠久,始建於隋文帝時期,而且是由百姓捐錢建造的。因靠近西域,安西縣的百姓普遍都信佛。寺廟主殿那尊臥佛是空心的,裏麵放滿了當時的百姓們親手抄寫的經書。幾百年來,法安寺有曆史記載的修繕共三次,這是第四次。

“而這第四次,就是由許博士美麗的女朋友,時雨博士主持修繕的啦。”時雨擠擠眼,驕傲一笑。

許仲騫被她逗笑了。他想著時雨剛才對寺廟曆史的介紹,又望了一眼慈眉善目的臥佛,心中寧靜祥和。

“忘了問,你怎麽來這兒了?出差?”

“不是。就是來看看你。”

時雨不信:“你有假?”

“沒假。用周末加班換來的。”許仲騫碰了下她的鼻子,“你腿傷剛好就跑這麽遠,不親眼看看我不放心。”

時雨心裏暖暖的,沒想到許仲騫也有這麽會哄人的那一天,這著實令她意外。她不禁想象,在卡薩布蘭卡的那段時間,他是不是也像這般,輕言細語地哄著她、讓著她?

她注意到,許仲騫剛才說話的時候,右手好幾次放衣服兜裏,拿出來,又放進去……她猜,他應該是有禮物要給她。

“想送禮物還不好意思拿出來呢?”她調侃他,“這不像你啊。”

許仲騫笑了。被時雨說中了,他居然真的有些不好意思:“那我拿出來了?”

“嗯。”時雨朝他伸手。

他拿出個藍色的小盒子,打開。原來是一枚戒指。戒圈上的鑽石映照著陽光,明亮、閃耀。

這枚戒指,許仲騫已經準備很久了。去年在時雨家貼藻井花瓷磚,他就放在浴室的永生花盒裏。如果時雨沒摔骨折,按照原計劃,他是要在她回恒洲的時候向她求婚的。

時雨受傷後,求婚這事暫時擱置,他又找了個機會偷偷把戒指取了出來。

光陰如梭,眼看時雨的腿傷一天比一天好,心病也基本痊愈,許仲騫沒放下的,隻剩這最後一件事了。這一次他是特地為這事來的。

時雨盯著鑽戒看了幾秒,抬頭,和許仲騫對視了一眼。這本該十分煽情的一幕,他倆竟然都忍不住笑場了。

不過沒關係,有些話不用說出來,隻需一個眼神,他們都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既然你千裏迢迢地帶來了,那我就勉為其難地收下吧。”她說。

許仲騫把戒指戴在時雨的無名指上。他看著她,看著陽光,心想,午後的臥佛寺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