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至月圓之夜。
雲霧沉浮, 月影朦朧。
一道月光照落在望舒峰的廢墟之上,猶如冰鑄世界,萬籟寂靜。
江離立於懸崖之上, 微微眯起眼睛。
望舒峰上實在是太過於安靜了, 安靜到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與沈霽雲在這裏待了這麽多日, 竟然都沒有人發現他們的足跡。
雖說他們進太忘宗時並沒有驚動山門外麵的劍陣, 但雁過留痕,總有人會發現劍陣被動過的痕跡。
可現在就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蒙蔽著太忘宗的眼耳, 不讓他們發現端倪。
或者說……發現了也當沒瞧見。
這樣子行事, 到底是在方便他們,還是另有圖謀?
江離垂眸望向深淵, 隻覺得這一行必定不輕易。
想到這裏, 他的唇角浮現了一抹笑意——就是因為這樣才有趣呀。
他抬起肩膀,慢慢伸了個懶腰,隨後靈氣轉動, 輕身從懸崖上一躍而下。
身影蹁躚, 如同鷂子一般,在石壁上的突起處停留片刻,就又更往下去。
最終,停留在了最下方的平台上, 距離懸崖底部還有一段距離。
一陣陰冷的風吹來。
江離感覺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眉頭一蹙, 低頭望去。
今天是月圓之夜。
在月光的照映下, 那些翻湧的黑霧全都被驅散, 深淵終於露出了正麵目。
下方怪石嶙峋,生滿了奇怪的藤蔓。
風一吹, 藤蔓窸窣作響,隱約可見下方埋藏著的森森白骨。風聲灌過白骨,發出鬼哭狼嚎之聲。
下麵是陰森可怖了一些,但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麽東西是需要大費周折地鎮壓的。
正想著,一道白影從上方落了下來,猶如一把利刃,筆直地插-在了身旁。
江離側過身,避開了濺落的石子,將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鎮壓在下方的魔種,生的是什麽模樣?”
沈霽雲沉聲道:“千變萬化。”
他在望舒峰上鎮壓深淵上百年,不可能沒見過魔種的模樣。
魔種並沒有一個確切的外形。
有時是嬌媚的女人,有時是健壯的青年,有時又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千變萬化,迷惑人形。
江離眉梢一挑:“倒是有趣。”
沈霽雲提醒道:“下去之後屏氣凝神,千萬不要生出妄念。”他頓了頓,“不要讓魔種有機可乘。”
江離摸了摸鼻尖:“知道啦。”
聲音落下,兩人一同從平台上躍下,輕輕落在了地上,這才算是徹底進入到了深淵之中。
深淵幽靜。
在進入其中後,天色都為之一暗。天邊的圓月變得朦朧,邊緣處浮現了一層猩紅的血光。
江離伸手,月色落在了指尖,也凝結出了一抹血色。
他輕聲道:“在民間傳聞,這樣的毛月亮,被視作不祥之兆。一出現,就有血光之災。”
沈霽雲淡淡道:“民間傳聞,算不得真。”
江離收手,笑了笑:“你的劍在什麽地方?”
沈霽雲抬眸,望向了深淵的最深處。
那裏是一團深沉的黑,像是濃鬱到化不開的墨汁,讓人無法窺探。
他與本命劍之間有著聯係,能夠察覺到,本命劍就在這最漆黑深沉的地方。
江離也看了過去,右手手腕一翻,一輪光華轉動,化作一條緞帶,直直沒入黑暗中。
隻見光華一閃,隨後就被黑暗所吞噬,化作了虛無。
江離手指一顫,已然失去了與緞帶的聯係。
垂下手,道:“進去看看。”
沈霽雲眸光一深:“小心為上。”
說罷,他一馬當先,朝著暗處走去。
江離落後了一步,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了一陣竊竊私語。
仔細分辨,像是小孩尖利的笑聲,在嘲笑他們不自量力。
回過頭一看。
身後空****的,聲音又**然無存。
江離收回了目光,哼笑了一聲:“雕蟲小技。”
越往裏走,天色就越發的昏暗。
四周黑霧翻湧,像是要將人拖入無間地獄中。
江離抬腳落下,腳尖不知踢到了什麽,低頭一看,竟是一枚蒼白滾圓的人頭。
人頭滴溜溜地滾動,裏麵“呲”得一聲冒出了一點鬼火,幽幽搖曳。
足尖一動。
頭顱上裂開了一道縫隙,裏麵鑽出了一尾蠍子。
蠍子尾部毒刺幽藍,高高揚起,就要刺過來。
江離袖口一抖,一道光芒“嗖”得一聲落下,直接將蠍子釘死在了地上。
蠍子抽搐了一下,呲呲作響,化作了一灘毒水。
毒水散去,其中閃過了一張怨毒的臉,直直地瞪著江離。
江離後頸傳來了一陣涼意,像是被這人臉詛咒了一般。
他又揮出一道月光,直接將人臉切成了碎片。
沈霽雲方才發現了身後的動靜:“怎麽了?”
江離一揮手,煙塵沒過了地上的殘骸,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麽。”
沈霽雲的目光一頓,沒有再說什麽。
……
越望深處,周圍就越發地寂靜,連腳步聲都清晰可聞。
江離提起了警惕,生怕角落裏躥出什麽可怖的東西來。
可是走了一路,一直風平浪靜,未曾有意外發生。
就這麽順風順水地來到峽穀最深處。
黑霧濃稠,遮住了上空的月光,伸手不見五指。
江離抬起手,指尖白芒一閃,冒出了一點月光,照亮了方寸之地。
朝著前方張望了一眼,可見一處幽潭。
潭水死寂,水麵冒出縷縷冷氣,下方黑沉沉的,什麽都看不真切,深不見底。
在潭水的中央,插-著一柄長劍。
長劍不是什麽神兵利器,被包裹在暗沉的劍鞘中。
劍鞘非金非玉,隻是在外圍處纏了一圈白布,乍一看,普通到泯然於眾人。
但這是沈霽雲的劍。
隻要有這個名號在,再普通的劍,也是銳利無雙。
沈霽雲止住了腳步,隔著幽幽潭水,目光落在了劍鞘之上。
江離眉心一動,還未開口,就聽見男人的聲音低沉響起:“我過去取劍。”
話音落下,就見沈霽雲白衣一閃,輕身掠過潭水,來到了劍身邊上。他抬手握住了劍柄,手腕發力,想要將劍拔-出。
可仔細看去,劍身下方纏繞著絲絲霧氣,像是在拔河一般,將劍往下拽去。
沈霽雲悶聲不語,手上越發用力,手背上迸出了一條青筋,逐漸蔓延到了小臂上。
湖水**漾,掀起一陣風浪。
江離的衣擺被潭水打濕,退後一步。
看起來沈霽雲還需要一段時間,他便在旁護法,免得被外物驚擾。
一陣寒風吹過,潭水水麵漣漪陣陣,下方暗影扭曲,像是有什麽東西無聲地遊過。
江離半跪在了岸上,低頭看去。
手指拂過水麵,指尖傳來一股刺骨的涼意。
但奇怪的是,水麵下的陰影突然消失不見了,潭水清澈,倒映出了一張清晰的臉。
江離正要收回目光,餘光瞥見潭水上的人影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意。
見到此景,他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撫上了唇角,上麵分明沒有一點弧度。
影子唇角微張,嗓音輕快:“你想知道我是誰嗎?”
江離的眉心蹙起,影子卻沒有和他一樣做出相應的動作。
影子自顧自地說:“我是……另外一個你。”他伸出手,想要擁抱岸上的江離,可他沒有實體,隻能使得水麵泛起波動,“我代表著你的欲-望,我知道你最陰暗的想法。”
江離:“什麽想法?”
影子輕笑了一聲,猶如耳語:“你修鏡花水月道,滿口謊言沒有一句真話。你如此費盡心思,隻是想進一次鏡花水月樓。”他的眉梢揚起,充滿了挑釁,“我說的対嗎?”
江離沉吟片刻:“你沒有說錯。”
他修的道就來自鏡花水月樓,一直說謊,也是為了進入其中。
鏡花水月樓隻有在月圓之夜才會出現,而進入其中的要求,就是要撒一個彌天大謊。
這是何其之難的要求。
若無意外,他應當此生都沒有機會尋見鏡花水月樓。
影子吃吃笑了起來:“現在,有個絕無僅有的機會放在你的麵前。”
江離像是被**了一般,下意識地追問:“什麽機會?”
影子的聲音幽幽:“撒下一個彌天大謊的機會。”
江離抿住了唇角:“在哪裏?”
影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江離抬起眼皮,看向了不遠處的沈霽雲。
沈霽雲還在與他的劍較勁,一時間難分你我,想來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將本命劍徹底收服。
水麵倒影的聲音陰魂不散:“他很愛你,也很相信你,如果你要他的命,想來也會毫不猶豫給你。”
“就在他対你深信不疑的時候,告訴他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假的,豈不是一個完美的謊言?”
江離的眼睫一閃。
影子:“你心動了。”
上方,圓月高懸。
霧氣**漾,在月影中,隱約可見一座高樓。
高樓隱於月光中,倒映在潭水中。
猶如隻在深夜中悄然綻放的曇花,曇花一現,難以捉摸。
江離的呼吸微亂,眼中映出了一點微光。
他追尋了鏡花水月樓多年,還是第一次距離如此之近,幾乎是唾手可得。
隻要向前一步,就能夠進入其中。
如此情景,怎麽讓人不心動?
江離直直注視著眼前矗立著的高樓,站了起來。
影子扭曲了一下,隱藏到了水麵下。
聲音卻還一直在耳邊響起:“去吧,去做你想做的。”
隻要再騙沈霽雲一次,就能進入鏡花水月樓中。
江離向前走出一步,衣擺劃過了水麵,被潭水打濕,行走間發出了淅瀝水聲。
沈霽雲若有所感,分出一縷心神,望了過來。
就這一分神的瞬間,黑霧如同火舌舔-舐了上來,燒得他的手腕一片焦黑。
他眉心一擰,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用力握住了手指。
不過片刻,江離就已經到達了麵前。
沈霽雲不言不語,隻是靜靜地看著。
江離腳步一頓。
影子在暗中催促:“快,就是現在。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下次進入鏡花水月樓,就要再等一百年。”
江離似乎是魔怔了一般,朝著沈霽雲伸出了手,指尖月光流轉,寒意逼人。
沈霽雲看出了這凜冽的殺意,眼底閃過一絲異樣,卻並沒有躲開,身影筆挺,紋絲不動。
江離的嗓音比潭水還要冰涼:“其實……我一直都在騙你。”
話音落下,他手腕猛地一轉,將一輪月光猛地砸了下去。
影子:“対,就是這樣——”
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月光砸向的不是沈霽雲,而是……身後的潭水。
砰——
水麵炸開,浪花掀到半空,停頓片刻後,猶如大雨紛紛落下,又濺起了朵朵水花。
江離側過身,水麵下藏著的東西終於出現了真容。
那是一條魚。
它的身體滾圓漆黑,嘴巴一張一合,發出人聲。
“你騙我!”
江離笑了:“我不是都說了嗎?——我一直在騙你。”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相信這東西說的話。
於此同時,身後傳來“鋥”得一聲。
沈霽雲終於拔出了他的劍,劍身震動,嗡嗡震響,震開了彌漫在四周的黑霧。
霧氣散開片刻,一道月光撒下,水麵波光粼粼。
一抬頭,若隱若現的高樓已經不見了蹤影。
鏡花水月,夢幻空花。
一切都是虛妄。
唯一存在的,隻有眼前人。
江離沒有回頭,低聲說:“你真的很信我。”
沈霽雲穩聲道:“看起來,我並沒有信錯。”
江離哼了一聲:“算你運氣好,今天我不想騙人而已。”
影子說的話並沒有錯。
沈霽雲身為望舒仙君,多少人信仰尊重,此時騙了他的性命,確實算是撒下了一個彌天大謊。
說不定,真的能靠著這個謊言進入到鏡花水月樓中。
但江離並沒有心動。
在之前,他覺得進入鏡花水月樓是他此生最大的夙願。
而現在,好像也不過如此。
江離與沈霽雲対視了一眼,什麽都沒有說,但一切的情誼已經都在不言中了。
魚人:“……”
沒把它放在眼中是吧?
魚人不甘心,想要尋求存在感,發出了淒厲的喊叫:“今天這裏就是你們的埋骨地!”它裂開了嘴,一雙慘白的手從中伸了出來,“我要吃了你們……”
在謊言**沒有用的情況下,魚人終於露出了猙獰的麵目。
江離歪了歪頭,右手懸在半空,掌心朝著下方,月光凝結成了一道圓弧。
而沈霽雲上前一步,與他並肩而立。一手握在了劍柄上,雪亮的劍刃緩緩拔-出,劍氣淩冽。
魚人扭動了身軀,口中吐出了一團黑霧,黑霧中浮現了一張張扭曲的人臉。
深淵之下,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