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下。
峽穀幽長, 怪石嶙峋,兩側的藤蔓攀爬在石壁上,葉子翻動, 好似一雙雙眼睛注視著。
風吹深水潭, 帶來陣陣冷意。
雙方暫時誰也奈何不了誰, 僵持在這裏。
在沉默片刻, 女人忽然嬌笑了一聲:“望舒仙君的劍意果然天下無雙,我算是領教過了。隻是……”在奉承了過後,她話鋒一轉, “可就算是再精湛的劍意, 也逃不過時光歲月。若不能成仙,任你是仙君凡人, 都要化作一團塵埃。”
她的話音幽幽, 充滿了異樣的**:“你甘心嗎?”
江離撇了撇唇角,這是正麵打不過,攻心為上了。一旦信念動搖, 自然而然會顯露出破綻來。
沈霽雲的眉眼一冷, 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女人再接再厲,給了青年一個眼神。
青年清了清嗓子,忙道:“我觀二位都是人中龍鳳,若是就這般碌碌無為, 實在是可惜, 不如加入我們, 一同執掌魔種之力, 與日月同輝, 與天道爭鋒。”
這兩人的口才實數不錯,說得那是一個慷慨激昂, 要是心誌沒那麽堅定的,恐怕真的要被忽悠了過去。
女人與青年對視了一眼,顯然看出江離才是兩人之間做主的那個,隻要江離同意了,就不愁沈霽雲不上鉤。
於是他們改變了攻勢,專門引誘江離,說的那是一個口若懸河,曉之以情、動之以利。
什麽,若是飼養魔種做以研究的事情若是傳出去了,太忘宗的千年聲名就要毀於一旦,就連望舒仙君的名號都要不保,走出去會讓世人唾棄。
隻有加入他們,才能保住這顏麵,還能一同分享魔種的力量,修為更上一層樓,百利而無一害。
再者說了,魔種就存在於世間,與其放鬆它們泛濫成災,不如將其掌握在手中。
江離含笑聽完,似有意動。
等女人與青年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差不多了,中間老人的頭顱方才慢慢抬起,溫和道:“小友,你意下如何?”
江離的指腹點了點下頜:“我有一個問題。”
老人慈眉善目,越發地和善:“你問。”
江離的眼睛黑白分明,充滿了疑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們自己相信嗎?”
老人怔住了。
江離唇角浮現了一抹譏諷的笑意:“什麽掌控魔種之力,不讓魔種泛濫,你們該不會真的以為是在拯救世界吧?”
三個頭顱都被問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江離:“自己騙自己有意思嗎?”
既然他們選擇攻心為上,江離同樣也可以見招拆招。
女人幹笑了一聲:“你可能對我們有什麽誤會……”
江離上下掃了一眼,不掩嫌惡之色:“你們長成這個鬼樣子,很難有什麽誤會吧?”
女人:“……”
往日女人就最好容色,現在變成這個模樣一直是她的心頭大恨,現在被直接被當麵戳出來,頓時臉色就變了,“你!你該死!”
看起來他們三個頭顱各有意識,平日裏的關係也都一般,現在女人受挫,青年不僅不幫腔,還忍不住笑了起來。
女人的聲音陡然尖銳了起來,足以刺穿耳膜:“你也給我閉嘴!”
青年偏要說話:“我覺得他說的沒錯,我們現在可不就是鬼樣子嗎?”背後的雙手舒展了開來,血脈膨脹,“醜是醜了一點,但力量卻是實打實的。”
“等我們徹底掌握魔種之力,成為天下魔主,誰還敢嘲笑我們?說不定,到時這個模樣才是眾人爭相模仿的。”
女人臉色陰晴不定,像是要被說服了。
就在這時,江離冷不丁插了一句:“連我們都不過,還想成為天下魔主?”他微微一笑,“我看你們是長得醜,想得美。”
青年:“……”
青年也啞口無言了。
這時,老人咳嗽了一聲,慢慢地開口:“小友,我都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何必要騙你?我現在做的這一切,有一部分確實是私心,想要延年壽命,但更多的,還是為了太忘宗著想。”
“研究魔種,並不是從我這一輩開始的。在更早之前,上清宗就是因為魔種失控覆滅的。為了不重蹈覆轍,我們才舍命汲取魔種之力。”
“咳咳……想來,小友也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太忘宗上千年的基業毀於一旦吧?”
江離:我忍心。
但這個問題他不太好回答,於是就轉身拋給了沈霽雲。
沈霽雲上前一步,聲音越發地冷峻:“不破不立。”
老人的語氣嚴肅了起來:“望舒仙君,太忘宗養育教導你多年,若不是太忘宗,你絕無如今的成就。”他刻意咬重了後半句話,“人,不能忘本!”
沈霽雲的眉眼如劍,眼中含著一點冷意:“若是我置之不理,才是真的忘本。”
老人的情緒激動:“若是太忘宗就此覆滅,你就是罪魁禍首,你是千古罪人,宗門上下都不會原諒你的!”
沈霽雲:“罪人不是我,而是……你。”他右手手腕緩緩抬起,劍尖指向了老人,一點雪光乍現,“時間流轉,春去秋來,盛極必衰,一切都有定律,非人力能阻擋。”
老人:“你……”
沈霽雲:“你還不醒悟嗎?”
老人恍惚了一陣,咆哮了起來:“你懂什麽!”他拉高了嗓音,企圖掩飾心虛,“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太忘宗!”
伴隨著話語聲,小山般的身軀又膨脹了起來,影子落在地上,如同一個怪物。
脖子上的三個頭顱搖頭晃腦,振振有詞,想要說服自己。
老人心生雜念,手上的動作失去了章法,隻想將麵前的兩個人碾成碎片。
六隻大手在半空中揮舞著,砸下了一個又一個的深坑。
顯而易見,他們的信念產生了動搖。
雖然隻有一瞬間,隻有一絲縫隙,但也足夠了。
江離心中默念:就是現在。
他迎麵對上了拍來的手掌,就在陰影照落在身上之時,在半空中猛地向後折腰,再足尖向上一蹬,畫出了一個半弧。
再一轉,他已然落在了怪物的身後。
怪物生了六條手臂,其中兩條在前,四條在後背,現在江離劍光一閃,直接剜下了上麵的手臂。
啪嗒——
腥臭的**從傷口中噴湧而出,手臂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還在抽搐著。
老人發出了一聲吼叫,震得碎石滾落,望舒峰的半截殘峰都岌岌可危,像是要傾倒下來似的。
隔著蒙蒙月色,江離與沈霽雲對視了一眼。
下一刻,兩人同時出手。
劍影與月光交織在一起,猶如輕紗落下,籠罩在了深淵之上。
看似溫柔,實則殺機四伏。
那怪物拚命抵抗,老人罵道:“還不使出全力來!”
可女人和青年的信仰有所動搖,根本拿不出全部的實力來對抗,在麵對如此淩厲的劍光時,生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逃避。
但如今的情景,又能逃到哪裏去?
他們就像是被困蜘蛛網中,越是掙紮,距離死期就越近。
當月輝落下,臃腫龐大的身軀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女人與青年的頭顱都摔倒在了血汙之中,徹底失去了聲息。
隻有老人還在頑固抵抗:“我不服,我不服——”
他掙紮著還要爬起來。
可是在失去兩個頭顱的情況下,難以掌控這麽龐大的身軀,稍稍撐起一些,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就又摔倒了下去。
老人睜著一雙眼睛,還在喃喃自語:“我不服,再借我十年,我不會輸的——”
淒厲而不甘的聲響劃過天際,驚起了林中鳥雀,最終又重新歸於死寂。
江離落在了地上,唇角一動:“就算是再不甘心,該死還得死。”
巨大的身軀應聲倒下,隻有一雙灰白衰敗的眼睛,心有不甘地望著天上的明月。
一切都塵埃落定。
江離向前邁出一步,方才激戰之中,身體一直緊繃著,現在放鬆了下來,不覺雙腿發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上。
還好身側伸來了一隻手,將他穩穩扶住。
轉過頭一看。
沈霽雲也是臉色蒼白氣息不穩,但肩背依舊挺直。
兩人相視一笑,互相攙扶著,坐到了一處幹淨的地方。
天際清朗,浮雲散去。
漆黑的夜幕下,繁星點點,璀璨動人。在群星之間,一輪圓月越發地皎潔。
江離與沈霽雲肩膀靠著肩膀,長籲了一口氣:“一切都結束了。”
沈霽雲沉默了半晌,方才開口:“後悔嗎?”
江離一時沒有聽清:“什麽?”
沈霽雲不語,隻是靜靜地看著。
江離反應了過來,沈霽雲口中的“後悔”,應當是放棄了進入鏡花水月樓的機會。
他半生忙忙碌碌,隻是為求登樓一觀。
如今隻差一步,退了回來,便是咫尺天涯,再也難以靠近。
但……
“這有什麽好後悔的?”他眉眼彎彎,由衷地說了一次真心話,“這世間種種,自然要比鏡花水月、夢幻空花還要重要。”
雖沒說“種種”具體包含著什麽,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楚地倒影出了沈霽雲俊朗的側臉。
到了這個時候,再說其他的話都太過於慘白,沈霽雲隻是握住了江離的手,未曾鬆開。
手掌寬大熾熱,像是要將人給融化了似的。
江離眼睫一閃,不自然地挪開了目光。
抬起眼皮一看,不知何時,深淵上空霧氣卷舒,隱約可見一座高樓浮現。
月華大綻。
落在半空,形成了一道天階,下至深淵,上至雲霄,通向高樓之中。
江離起身:“這……”
這是鏡花水月樓?
就在他猶疑的時候,半空中響起了一陣空靈的鈴聲。
恍惚間,似乎有一道聲音穿越空間與歲月,落在了他的耳邊。
——進入鏡花水月樓的方法有兩種。
一,真誠者撒下彌天大謊;
二,狡詐者說出心中真話。
江離自然不符合第一條,但卻誤打誤撞地完成了第二條。
他怔怔看了鏡花水月樓片刻,回過頭又望向了沈霽雲。
沈霽雲按了按他的肩膀,低聲說:“去吧。”
江離本來應該欣喜,但現在,竟然生出了猶豫:“我……”他改口,用笑意掩住自己的異樣,“你就不怕我的心願是白日飛升,將你扔在這世間?”
沈霽雲淡淡道:“那我就一劍破虛空,來尋你。”
江離:“真有這麽厲害?無論我去哪裏,你都來找我?”
沈霽雲目光一沉:“無論你去哪裏。”
江離的眼瞳輕輕一轉,正要說他不去了。
沈霽雲卻再次催促:“去吧,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白茫茫的霧氣飄散,來到了江離的身側,也像是在催促。
江離手上一空,要說的話消散在了唇齒間,他終於定下了決心,踏上麵前半透明的台階。
傳聞中,進入鏡花水月樓之人,都能完成一個心願。
無論是白日飛升,亦或是大道有成……無論是什麽樣的心願,都能夠達成。
但因為從未有人進入過鏡花水月樓,所以,傳聞一直都是傳聞。
而現在,江離就能夠印證這個傳聞到底是真是假。
一步又一步,最終身影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一點白芒閃過,像是破空飛升一般。
一直到鏡花水月樓重新歸於雲霄中,沈霽雲都未曾再收回目光。
他如鬆如竹,更如一座冰雕,都忘記了該如何動彈。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霽雲的手指輕輕一動,緩緩地眨了眨眼睛。
這一別,恐怕再難相見了。
就算等他一劍破虛空,飛升上界去尋人,也不知道要多少年以後了。
其實他可以阻止江離登樓。
他隱隱有所感覺,甚至都不用做什麽,隻要出聲阻止,江離就會願意留下來。
但……他沒有這麽做。
沈霽雲低低咳嗽了一聲,咽喉中滿是血腥味。
就算現在心口刺痛,火燒火燎,他也沒有後悔。
畢竟,那是江離的道。
他又怎能以一己之私,去阻止這一切?
江離為了他放棄了一次機會,那他自然也要選擇放手。
隻有這一次。
等到下次尋見江離,不管發生了什麽,他都要將江離困在懷中、揉在血骨裏,永遠不會放手。
沈霽雲咽下了口中的血沫,緩緩抬頭。
東方既白,月色淡去。
眼前的一切都要消失殆盡。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一道輕快的聲音:“你在看什麽?”
沈霽雲錯愕回頭。
原本應該身處鏡花水月樓中的人,竟然就好生生地站在身後,眉眼秀麗,唇角帶著笑意。
“怎麽,看傻了?”
沈霽雲沒問他怎麽回來了,隻是上前一步,用力將少年摟入了懷中。
江離倒吸了一口冷氣,推搡了一下:“你弄疼我了!鬆手!”
沈霽雲手上的力道稍稍卸下,卻還是沒有將人放開。
江離輕哼了一聲:“你不問我怎麽回來了?”
沈霽雲從善如流:“你怎麽回來了?”
江離嘟囔:“因為我覺得,如果就許願白日飛升成就大道什麽的話,實在是太無聊了。難不成靠我自己做不到嗎?”他眉眼飛揚得意,“所以,我就換了個心願,你猜是什麽?”
沈霽雲老實道:“猜不到。”
江離白了他一眼:“真的沒意思。”
沈霽雲:“嗯。”
江離:“我在罵你,你同意做什麽?”
沈霽雲:“我就是這般無趣。”
江離:“所以?”
沈霽雲一本正經道:“就算是再無趣,你也隻能認了。”
江離與他對視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啦,不逗你了……我許的心願就是,願濁氣下沉,清氣上浮,世間再無魔種。”他俏皮地眨眼,“你猜鏡花水月樓的樓主怎麽說?”
沈霽雲:“怎麽說?”
江離:“他說啊——這件事很難,要不還是談談飛升的事情吧。”
沈霽雲並不意外。
魔種不知從何而來,隻要心中有欲念,就會紮根在其中,難以根除磨滅。
這個心願,實在是太過於理想了。
江離:“那個樓主也是這麽說的。不過……他說,徹底消滅是不可能了,但教了我一個方法可以抑製魔種,讓其不再死灰複燃。”
他歎了一口氣,“還要很長的路要走呢。”
沈霽雲緩聲道:“我們的時間足夠的多。”
江離璀然一笑:“也是,我們慢慢來。”
話語聲聲消散。
兩人的身影依偎在了一起,消失在了深淵之中。
……
太忘宗飼養魔種一事泄露,世人大肆譴責,門下弟子借以為恥,紛紛離開宗門。
不到三月,昔日天下第一宗門分崩離析,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也不見蹤影。
彼年。
又一小宗門現世,名為鏡花水月宗。
宗門廣收門徒教授秘法,稱可抑製魔種,斬草除根。
據鏡花水月宗弟子道,宗門主事有兩人,其中宗主似少年模樣,生得精致秀氣,天性俏皮,喜好捉弄得人團團轉。
而宗門身旁還有一護法,容色冷峻,白衣仗劍,與昔日的望舒仙君極為神似。
不過,那也隻是傳言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