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回
冷不丁的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
薛老太太瞧女兒不似在同自己頑笑,麵色便凝固幾分,抬了抬手卻說道:“你如今能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兒,須得你擺出這份情態來,你姐姐在宮裏頭才是危機四伏,我也沒什麽指望,隻盼我入土之前你們都好好的… …”
老太太這樣一說大太太更覺羞愧,她藏著個驚天的秘密十來年,卻直到了今日才來告訴母親。依著老太太的性子還不知要怎樣怪罪,如果不是到了這地步大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來驚嚇母親的。
“母親聽我說了便知——”
大太太站起身來走至老太太身畔坐下,這是要有私密話說了,屋子裏伺候的幾個大丫頭都是極有眼色的,立時就領著小丫頭們魚貫退了出去。
大太太曾經想過自己會在什麽樣的情況下說出這個秘密,又或是說給誰聽,沒想到最終仍舊是自己的母親,也隻有母親才能叫她全然的信任。
堂屋裏靜默流淌,檀香陣陣,隻有大太太細細的私語聲傳進老太太耳朵裏。
老太太聽完整個人都怔住了,她的麵色如一塊墜水的石頭生硬地沉下去,眼神直直瞧著地麵。光可鑒人的地磚淺淺映出一層冰涼的光影,大太太愈加不安,她絞著手上帕子,也不敢坐在母親身側了,起身垂著頭低眉斂目站立在一旁,連呼吸也不敢大聲。
兩人就這麽你不言我不語維持了半柱香的功夫,老太太突然猛地一拍案幾,震得桌上粉彩三多果紋墩式茶盅搖搖晃晃,大太太腿一軟,幾乎就要跪下來。
“你好不糊塗!”
老太太似是氣極,指著大太太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我從前如何細心教導你,你卻作出這般的事來!這些年之所以由著你的性子,聽憑你不在你那婆婆跟前盡孝逢迎,你道隻因她不是你公公的原配?”
大太太喉頭哽咽,欲言又止地抬頭瞧著母親,眼淚含在眼眶裏。
老太太氣道:“若不是因你有了個湘哥兒,我瞧著你在家中可站穩腳跟了… …否則便是你這婆婆如何算計你,這些年你這做小輩的也是萬不可隻盡那一丁點禮數的!
如今可好了,你見你家老爺要叫湘哥兒下考場試試水了,才想到把真相來告訴我了,往日卻怎不見你說?先時作出這決定時怎隻字不提一句?你好的很,竟是到了這如今才說出來我知道,我若是早死幾年怕是進了棺材你聽不到你這話了!”
大太太泣不成聲,拚命搖著頭,她當年也是年紀輕心氣兒高,做決定確實魯莽草率了,一心兒隻想著掌家理事,又實在惱恨府中老太太在茶水中下藥致使她成親多年無孕。大老爺已經是個不沉迷女色的了,房中卻還有諸多人,那起子狐媚子哪一個又是省油的燈?
“母親要打要罵隻管來,隻是如今可如何是好,湘兒大小也十三了,不比小時候,再不可終日在外頭,否則來日說親時白給人家添了話柄,竟是我一念之差害了她!”
大太太抹著臉上淚水,想到自己來日的處境也不免擔憂,卻還是道:“隻要湘兒回歸她應有的生活便足夠了,至於我,哪怕遭老爺厭棄了也是咎由自取,隻是家中老太太卻不是善茬兒,還不知來日會如何… …”
大太太淚灑衣襟,多年積聚的愁煩如同破了洞的氣袋一股腦的傾瀉而出。愛之深,責之切。老太太雖氣她,卻不會置之不理。
她沉吟良久,緩緩道:“你也莫要在我跟前淌眼抹淚兒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哭可有什麽用處。你們房裏那…那妾室付氏,”薛母一時體悟到大太太的艱難處境,不由大歎一口氣,“我記得你過去說過,這付氏是你婆婆指派進你們房裏的。想這付氏素來便有臉麵,如今又得了個哥兒,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候。若此時你作出將秘密說與你家老爺聽的打算,難保不叫人落井下石。”
“母親的意思是——?”大太太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她素來倒也不是個心中沒成算的,隻是事關女兒,做母親的關切過甚,未免就思多錯多,陣腳大亂。
老太太斬釘截鐵道:“依了我,你隻管由著湘兒先往學裏去,眼下首要的,是把那付氏的孩兒抱到自己膝下養著。你是正房太太,抱個哥兒有什麽不可的?便是到了湘兒的身份透露出去那時,橫豎孩子已經跟著你了… …”
老太太說著不著痕跡抬眼看了女兒一眼,她有些話放在心裏不得說出來,怕說出來大太太傷心。
當年寧老夫人打大太太嫁進門起便控製著她的飯食,雖後來大太太終於發現自己多年無孕是因府中老太太,自此換下老太太的人很快就有了身子生下書湘。
可薛母這幾年冷眼瞧著,大太太這麽些年都未再有身孕,恐怕還是當年傷了身子的緣故。
寧老夫人因自己非大老爺親生的娘,為轄製媳婦做什麽都可,卻斷斷不該在子嗣上動手腳,薛母原本想著大太太至少有了湘哥兒,即便不能再生育下半輩子也有了依靠,卻不想今日聽聞了這樣令她幾乎錯愕的真相。
她麵露疲乏身子向後靠去,輕輕說道:“聽我的,早些把那付氏的孩子放到自己身邊養著,隻當他是你正經生下的孩子,視若己出… …這往後啊,你們娘兒倆還都得靠著他。還有你婆婆,她終究是長輩,你便是再怨恨她也不能如何,如今已是這麽著了,該怎麽做不必我細說 … 想必你也清楚。”
老太太的意思大太太怎麽會不明白,隻是她同寧老太太打了十幾年的擂台,這一朝一夕叫她放下身段去迎合她去,她始終是不甘心的,否則為著今後著想,她早八百年便討好奉承去了。
大太太點了點頭,沒說話,知女莫若母,老太太曉得她心裏的結,也就不再多言,喊了外頭的丫頭進來。大太太見此便要退出去。
老太太扶著丫頭的手往內室裏走了幾步,忽想起什麽似的,回身道:“倒是有些日子不見湘兒了,不拘哪一日,你帶她來瞧瞧我這老婆子,便是你們的孝心了。”
“… …女兒知道了。”一隻都跨出門檻的大太太身子一頓,回頭看過去時隻見到老太太在丫頭攙扶下漸漸沒進黑暗中的背影,心中不由湧起幾分蕭瑟傷感。
另一頭,書湘午後便回到家裏,一打聽果然大太太是往外祖母家去了,她心裏便惴惴的,坐在書房裏心不在焉臨了幾張字帖。
大太太是去做什麽書湘大概也能猜想的到,隻是她不曉得外祖母知道後會是什麽樣反應,又會促使大太太作出什麽決定。越是長大她心中的煩悶越是與日俱增,她不止一次想,假使她是個真正的男子,如今也不會有這許多糟心事了。
一時頭腦裏閃過無數畫麵,卻驀地想起上午學裏赫梓言說到的“倌兒”來。就把毛筆擱進書案上螭銜靈芝雙耳洗裏,揚聲喚茗渠進來。
茗渠推門進屋,手上托著景泰藍纏枝蓮象瓷碗,碗裏是溫度適宜的燕窩粥,一頭走一頭道:“我以為二爺成了仙人呢,午膳便沒用多少,回來就悶在房裏寫字兒,這會子卻知道餓了罷。幸好我一早備好了燕窩粥溫著,想著你到這時候合該打發我去大廚房裏拿點吃的了。”
書湘摸了摸肚子,她是不餓的,卻順手接過燕窩粥嚐了幾口,一臉不經意地開口道:“對了,我這幾日聽了個新詞兒,不如就考考你如何?”
茗渠收拾著書案,頭也不抬道:“這回又是什麽?二爺何必拿我取笑,明知我識不了幾個字,卻總要尋機會捉弄我。”
“我何曾是那般兒人,”書湘這話說的心虛,掩飾性地埋首大吃了一口,繼而道:“我是要向茗渠你請教呢,你可聽人說過‘倌兒’,這是人名還是什麽,我卻從不曾在書上見過,過去也未聽人說起過,若不是好奇得沒法兒了,這會子也不找你打聽。”
書湘刻意不提及同赫梓言的對話,對於赫梓言透露出旁人都覺得她像個倌兒這一點,書湘十分介意。
茗渠自然曉得何為倌兒,她長了書湘幾歲倒是其次,隻因她日日扮作個小子隨著書湘往學裏去,耳濡目染,從那起子小廝口中聽說不少事物,哪裏是整日隻知道念書的書湘可以比及的。
“二爺卻問這個做什麽?”茗渠將毛筆放進豆青釉加彩梅竹紋筆筒裏,抬頭看著她道:“可是誰同你說了什麽?”
書湘想否認,卻瞧著茗渠的反應不對勁兒,不由板起臉道:“爺問你話,你隻管答便是了,沒的我問一句你問十句的。”
茗渠熟知她的脾氣,心下雖狐疑卻也不敢再多問,隻得回複她,“爺說的‘倌兒’就是外頭人俗稱的‘小倌’,南風館裏頭伺候客人的,就好比…好比青樓,這是一樣的… …”
“青樓?”書湘念出這兩個字,她一個大家小姐,雖是充作男兒養,但到底是成長情況特殊,竟是連青樓楚館也是不知的,茗渠話一出口就暗悔了,這要是叫大太太曉得她同姑娘說這些,恐怕不止一個死字能了結的。
書湘見茗渠捂住嘴一臉不願再提的模樣,就故意把碗重重擱在案上道:“你與我把話都說清楚了,青樓為何,南風館又為何。說不清楚日後便再也不帶你出門子去了。”
書湘沒法子,隻得將小倌是伺候男客的男人一事模糊說了,就連這世上有妓院一處都說與她知道。書湘大為驚駭,不為別的,她是今日才知道男人同男人還可有那樣的關係,旁的青樓什麽的,她倒也能猜出個大概。
“奇恥大辱——”書湘突然發作起來,一手將案上瓷碗筆墨紙硯等物事皆拂到地上,嚇得茗渠神天菩薩不住念佛,不曉得她又是哪裏不如意。
赫梓言的話魔音貫耳似的在書湘耳邊回**,她到這如今才知,原來自己竟為人看作是戲子粉頭一流。那起人瞧著她像個倌兒,她還瞧他們像烏龜綠王八呢!
卻不知赫梓言是否也這樣想自己?
書湘扁了扁嘴,拔腿繞過手忙腳亂的茗渠往門外走,聽到這屋動靜的蔓紋等人正趕到門邊,一見裏頭狀況臉色都變了,圍著書湘隻是問緣故,書湘卻一聲也不同她們言語,拂袖埋首隻管向前。
正巧這時候唐媽媽推開院門進來了,這正是撞在槍口上,書湘連日的滿腹心事無處可訴,委屈又氣惱,這時也不等唐媽媽開口,直接抓過廊沿上一盆開了花的海棠盆景砸在那婆子腳邊,泥土碎裂,險些兒把唐媽媽一雙腳給埋了。
“你又來做什麽,莫不是打量我是好性兒人,竟敢欺到我頭上來?你家小子是什麽東西,也配的上我屋裏人,怎不好生照照鏡子瞧瞧,瞧清了便不敢舔著老臉來爺這兒自取其辱。”
書湘也是想清了,她愈是不發作那起子人愈是隻當她是個和軟好欺的,便是來日身份曝光又如何,船到橋頭自然直,沒道理為顧著日後現今兒便要委屈自己。她自己的丫頭自己都護不住,日後還有什麽臉麵?
唐媽媽是老太太屋裏的人,來往府中各處何曾遭遇這樣的對待,便是大太太瞧著老太太的麵子也不至如此對她。她今日本以為自己三言兩語便可說得這恁事不懂的二爺應下自己,卻不想話也未說一句就被砸了個狼狽不堪。到這時才知自己是打錯了算盤,竟把二爺小瞧了去… …
嘴上卻道:“喲,哥兒今日好大的脾氣,竟不知是衝著我老婆子來的,還是衝著旁的什麽人呢。若衝著我倒好說,若衝著那一位,二爺也忒不曉得規矩,沒的叫人說是太太管教不周,教出您這樣性子的哥兒來。”
這是明擺著提醒書湘她身後站著的是老太太了,書湘這樣在明麵上不給唐媽媽臉麵,便等同於打了老太太的臉,唐媽媽瞅了站在蔓紋、慈平身後的麝珠一眼,眸中一星兒懼怕也不見,反是勢在必得的模樣。
書湘冷笑一聲,嗤道:“媽媽這話倒好笑,我的規矩自小便是老爺親自教的,莫非你這是在指摘老爺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