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意外(三)

楚維琳沉默著點了點頭。

這個時代,對女性的束縛太多了。

前世剛剛穿越來的時候,她被楚家的規矩壓得渾身不自在,偶爾夜深人靜時,也冒出過攢些銀兩私逃出去的念頭,可靜下心來想一想,實在無處可逃。

離了家族親人,她一個幼女,無所依靠,不管手頭有沒有銀子,這日子都要風波不斷。

生活不是探索,她斷不可能在離開楚家之後再去了解這個世界有多大,一鬥米又要多少錢。

常鬱映比她好上一些,起碼及笄了,手中也不缺銀子,可就如常鬱昀說的,常鬱映想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生活,被騙了一點也不奇怪。

常鬱映是一個深閨中養出來的姑娘,從小到大,她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有人鞍前馬後地伺候著,府中生活且不去說,等出門去了,要帶上的東西,要乘坐的車馬,要打點的所有事體,都有人事無巨細地安排妥當。

若隻有常鬱映一個人,隻怕是要尋個馬車都不知道要去哪裏,要多少價錢,形單影隻的孤女一人,實在是太招眼了,這可不是靠著一點兒小聰明就能應付過去的。

便是去買了丫鬟婆子,畢竟不是深宅大院裏伺候過的,常鬱映用得未必順手,即便是能挑到幾個,惡奴欺主的事兒多得是了,常鬱映手無寸鐵的小姑娘,又不能露了常府的身份,身懷巨資,反叫惡奴謀了錢財都不稀奇。

常鬱昀偏過頭看向楚維琳,艙室裏點了燈,光線溫和。映得楚維琳的臉龐似有淡淡的光,而她的眉頭卻微蹙著,神色並不愉悅。

大抵是因著常鬱映的事體心煩了吧……

從前,楚維琳和常鬱映的關係就不怎麽融洽。

常鬱昀一麵想,一麵伸出手,指腹在楚維琳的眉心輕輕按了按:“琳琳,我知道你不喜歡她。”

楚維琳怔怔看了常鬱昀一眼。指尖暖意。她回過神來,見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沉沉湛湛望著自己,她耳根微微一燙。道:“我是不喜歡她,但她畢竟是常府裏的二姑娘,萬一出了什麽事體,連累的都是一家人。既然有消息。早些尋到了她,也免得大家提心吊膽的。”

水茯送了晚飯過來。楚維琳便不再提這樁煩心事,讓方媽媽抱著霖哥兒過來,一道用了飯。

霖哥兒已經長了不少牙齒,軟糯的東西都可以吃。桌上除了他們夫妻的飯菜之外,還另外給霖哥兒準備了小米粥,廚娘們做事仔細。每頓的粥都不一樣,或是肉或是蝦。熬得軟爛了送上來。

霖哥兒最愛的還是雞蛋羹,老祖宗怕他路上吃得不好,甚至讓莊子上準備了不少土雞蛋,叫他們一路帶著。

等撤了桌,時辰不早不晚。

常鬱昀笑著問楚維琳道:“要不要去甲板上走一走消食?”

楚維琳眼睛一亮。

她是頭一回坐船,自然是什麽都新奇的,隻是夜色已黑,她不方便提出來,見常鬱昀邀請,便欣然答應。

三月裏的夜風還有些涼,兩人披了鬥篷才往外頭走。

一上到甲板上,迎麵而來的夾雜著水汽的夜風吹得整個人都一個激靈。

船上亮著燈籠,視線並不受影響。

雖然離開渡口的時間並不長,可這沿岸一帶並沒有城鎮,隻能瞧見影影綽綽的黑色,似乎是樹林,在極遠處的地方,才有一些燈火,大抵是村莊了。

水麵寬闊卻也平靜,行使的船舶不多,彼此能瞧見亮光,楚維琳一眼看去,和下午時在岸上看的情景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

常鬱昀牽著楚維琳的手,道:“我聽船家說,這一段沿岸看不到什麽,等再往南去,過了渝州,越接近舊都,這岸上景致越好,無論是白日裏還是夜晚,都很好看。咱們這艘大客船,最上頭那一層裏,還有一個大艙室,窗戶都能啟開,等天暖些,坐在裏頭品茗、酌酒,看這外頭景色,自有一番趣味。”

楚維琳被常鬱昀說得興致盎然,恨不能快些到了舊都那兒,看一看那不一樣得景色。

她笑著與常鬱昀道:“京城裏不興遊湖呢,除了長公主府中有幾隻畫舫,似乎不曾聽說其他府中的女眷們愛觀湖景的。我曾聽三姐姐說過,舊都那兒,出入坐船的極多,便是楚府裏頭,都有自己的小船埠,方便女眷們出行。我在書房裏看到過,江南那兒時興遊湖,除了冬天少些,其餘時節時常會登船出遊,都是大船,行走水麵。”

來到這個時代之前,楚維琳是江南人,近水親水,雖然景點之中供遊客遊湖的畫舫難登大雅之堂,但也能品那麽一個味道。

而現在,等到了江南,能親眼見一見這裏觀湖賞景的情致,倒也十分有趣。

常鬱昀含笑看著楚維琳,江南是興遊湖,可那說的是紹州明州等湖水多的地方,金州那兒,靠著山卻不近水,要想遊湖就很不方便了,可看楚維琳很是期待,潑冷水的話,常鬱昀說不出口,便也不提了。

夜色更加濃了,有一些船舶已經下了船錨停在了水麵之上,常府的船卻還在行使,楚維琳知道,這是為了早些趕到渝州去。

風越發涼了,夫妻兩人回了艙室,梳洗一番,也就歇下了。

這一路風向好,又是順水行舟,速度極快。

沿岸之上,偶爾會路過城鎮,常鬱昀對著水圖,與楚維琳介紹那些地方。

頭幾日,常鬱曉有些急躁,到了如今,倒也平靜下來了,總歸路程就是這麽遠,再急也是無用的。

估摸著第二日一早就該到渝州了,常鬱曉有些不踏實,半睡半醒到了清晨,起身走上甲板,見水麵上船隻多了起來。曉得渝州不遠了。

卯初時就能遠遠望見渝州城鎮,可渝州碼頭亦是繁忙之處,等常府的船舶靠岸時,已經快到巳時了。

常鬱曉來尋常鬱昀,兄弟兩人一塊去拜訪那朱主簿。

楚維琳換了身衣服過來,身後的流玉手中拿著一頂帷帽。

常鬱曉看見了,不解地看向常鬱昀。

常鬱昀替楚維琳解釋道:“讓琳琳一道去。陳家那個妾室畢竟是個女眷。有些話我們兩個不好問。”

常鬱曉一想就明白過來了,點了點頭。

岸上已經備好了車馬,楚維琳帶著流玉與李德安家的上了馬車。常鬱昀兄弟騎馬,直直往府衙去。

手上有宋大人的書信,很順利地就見到了朱主簿。

朱主簿確認了書信的內容,拱手道:“陳家逃出來的妾室如今還押在大牢裏。她十六歲模樣,說是姓辛。舉手投足與一般人家的妾室完全不同,瞧著像是很懂大戶規矩的樣子。在下拿捏不準,宋大人請宋夫人去看過一眼,說那妾室雖然是吃了不少苦頭。但從底子看,不像是小門小戶裏的丫鬟出身,雙手和皮膚比我們渝州這裏的很多姑娘們都要好。”

楚維琳戴著帷帽。旁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聽了朱主簿的話。她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懂大戶規矩,又比很多姑娘們保養得要好,那個姨娘,莫非……

莫非那個就是消失了那麽久的常鬱映?

可這些念頭在腦子裏轉了一圈,楚維琳自個兒就先否定了。

常鬱映是個什麽脾氣?心高氣傲,眼高於頂的。

對著庶出的兄弟姐妹們,常鬱映雖不至於疏遠嫌棄,但對於那些姨娘妾室,她從來沒有一點兒好臉色。

像蘇姨娘那種無事不出清蘭園的,常鬱映不會費心惦記著,可若像明沫、湘芸那樣使勁兒蹦躂的妾室通房,常鬱映可沒半句好話,楚維琳如今都記著,每每提起那些人時,常鬱映的態度可是真的嫌棄到不行了。

那樣的常鬱映,怎麽可能會給旁人做妾?而且還是渝州城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員外。即便是被逼無奈,常鬱映也是要鬧個天翻地覆的,尤其是她逃出了陳家,被拘在府衙之中,以常鬱映的脾氣,斷不會一聲不吭就這麽認命被關著。即便不敢把自個兒身份嚷嚷出去,也不會坐以待斃。

那樣的絕不是楚維琳認得的常鬱映。

關押在大牢裏的陳家姨娘到底是誰?她手上又怎麽會有常鬱映的銀票和簪子?

楚維琳一肚子狐疑,不過既然已經到了渝州,等一會兒見過那人之後,就有答案了。

朱主簿知曉內情,曉得這案子與京城常家有些幹係,常府的人拿著宋大人的書信來了,他一個主簿可不會使絆子得罪常家,很快就做好了安排。

楚維琳不方便下到大牢之中去見那個妾室,便由朱主簿安排了一個清淨的房間,等了一刻鍾,就有差人押著那妾室來了。

差人把人推進了屋裏。

一股子酸臭味道撲鼻而來,楚維琳皺了皺眉頭,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蓬頭垢麵,衣衫汙濁不堪,牢裏的夥食可想而知,她整個人都清瘦了許多,幾個月不見天日,連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了。

粗粗一眼看去,楚維琳認不出麵前這個人。

而那人,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看了一眼李德安家的,又看了一眼流玉,歪著身子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聲音嘶啞,驚恐地喚了一聲:“奶奶。”

楚維琳戴著帷帽,別人看不清她的模樣,那人是通過她身邊的人來辨清她的身份的。開口喚的是“奶奶”,這人怕是常府裏出去的,或者說,是清蘭園裏出去的。

隻有清蘭園裏的人,才會“奶奶”、“奶奶”的喚她,而不是“五奶奶”。

流玉仔細打量著坐在地上的人,一時也拿捏不準,李德安家的走上前去,顧不得贓,撩開了那人的頭發,露出她的臉來。

臉頰上有一條深紅色的血痕,像是鞭子抽打後留下來的,原本叫頭發遮著,一下子露出來,唬了李德安家的一跳。

這般近距離一看,李德安家的便認出來了,驚愕道:“翡蘭?你是翡蘭,沒錯吧?”

流玉一聽這個名字,趕緊看了楚維琳一眼。

楚維琳心頭一跳,不由掀開了帷帽仔細去看。

的確是翡蘭無疑。

在清蘭園裏伺候的時候,翡蘭的模樣算不上出挑,但也不差,如今這麽個樣子,實在有些天差地別了,也難怪粗粗一眼看去,誰也沒認出她來。

自稱姓辛,倒是和邢字聽起來差不多。

翡蘭避開了李德安家的的目光,她從來沒想過會在這樣的場麵下與常府裏的人碰麵,尤其對方還是楚維琳。

那日霽錦苑裏的事情,翡蘭當時沒想明白,可過了這麽久了,又怎麽會想不透?

翡蘭不想做一個普通的丫鬟,她的祖母是常恒翰的奶娘,在府裏養老,自有一份體麵,父親和母親在府中走動,旁人也給幾分麵子,而她在霽錦苑裏,卻是很普通的一個。

眼看著淳珊叫常鬱曉收了房,從此就翻身了,翡蘭也想效仿,她以為自個兒的心思神不知鬼不覺的,哪裏知道被楚維琳看在了眼裏,甚至反過頭來誤導她,設計她,若非如此,書房裏的那個怎麽會是常鬱曉,而不是常鬱昀呢?

楚維琳借刀殺人,把翡蘭交給了大趙氏,翡蘭一開始是慶幸的,以為楚維琳不敢招惹她這種麻煩,落在大趙氏手中,有祖母在,大趙氏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了。

可誰也沒想到,鬧到了老祖宗那兒,邢家婆子投繯自盡,邢柱喜一家收了大趙氏的銀子離開了京城,要把刑家婆子送回老家去安葬,翡蘭被交給了人牙子。

日子天翻地覆了,翡蘭恨老祖宗,恨大趙氏,她更恨楚維琳。

她死死盯著楚維琳,冷笑一聲:“兜兜轉轉了一圈,最後還是落在了奶奶手中,當初奶奶不敢處置我,現在我沒爹沒娘的,奶奶總不會再借刀子了吧?”

楚維琳瞟了翡蘭一眼,最初的震驚過後,此刻倒也平靜下來了,開口道:“這兒是渝州府衙,不是常府後院,你已經不是我們府裏的丫鬟了,我怎麽會處置你?你身上背著案子,知府大人自會斷案,我一個婦道人家,豈會胡亂插手?”

翡蘭咬著幹裂的唇,一言不發。

楚維琳不想與翡蘭兜圈子,道:“那支金簪,你從哪兒來的?”

翡蘭縮了縮脖子,不過她也明白,既然楚維琳找上了她,定然是金簪的來路叫人知道了,她哼笑一聲:“奶奶不如問我,給了我簪子的二姑娘,如今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