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年關(八)

景德二十五年的元月就這麽到來了.

三更已過,霖哥兒撐不住,早早就睡了,楚維琳想要守歲,此時也迷迷糊糊地靠著常鬱昀打盹.

隻常鬱昀一人,了無睡意.

從重新開始,一直記掛在心中的景德二十五年.

前世的這個元月,因著朱皇後賓天大喪,廄裏並不熱鬧,甚至是壓抑著過了年.

而七月盛夏,聖上突然駕崩,三皇子繼位,九月裏,趙家抄沒,牽連了永王的舊案,根本逃脫不得,連大趙氏都被牽扯其中,一封血書讓當時已經分家的常府都風雨飄搖.

十月末時,常府抄沒.

不僅僅是老宅,分家出去的其餘三房一個沒拉下,除了遠在明州的常恒淼和塗氏,其餘人都被關押了起來.

那一年的冬天又格外得早,十一月初時,已經是大炎飛了.

常鬱昀還記得,地牢之中昏暗無光,過了最初的幾日,他連白日夜晚都分不清了,直到一襲紅裘的楚維琳出現在他的麵前.

思及此處,常鬱昀不由收緊了箍著身旁妻子肩膀的那隻手,燭光之中,楚維琳的睡顏平靜裏帶著些俏皮,猩紅唇微微啟著,九個月的身孕讓她整個臉都顯得圓圓的,雖然不售黛,但氣色好,整個人都顯得精神.

與當日地牢之中,雖是同樣的年紀,卻不像同一個人.

就好像今日的他和地牢之中胡渣滿麵的他,就像是相差了十幾歲一樣.

楚維琳的生命結束在二十五年的隆冬,常鬱昀熬到了新元年的開始,卻等不到北疆春色,他們的一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而現在,生活到底是不同了的.

常鬱昀想要這種不同,和身邊同樣的楚維琳過出完全不一樣的日子來,不單單是他們兩個,常家也要不同,他不希望常家再經曆抄沒之災,好不容易扭轉過來的人生.又怎麽能殊途同歸.再走到那個死胡同裏去?

楚維琳依著常鬱昀,半夢半醒的,叫肚子裏的孩子重重踹了一腳.痛得整個人都坐不住了.

慘白著臉,緩了好久,總算緩過神來,夫妻兩人說了會子話.終是等到了天亮.

正月初一,各家各府忙著過年.楚維琳卻顯得空閑.

不止初一,後頭幾日也是,沒有姻親在金州,這個年實在空得慌.

初七那日.兩位同知夫人笑盈盈來拜年,彼此見了禮,又說了許多吉祥話.連打賞丫鬟婆子們的銀子都比平日裏多了不少.

楚維琳斜斜靠著軟墊,笑道:";這一個個啊都是敢怒不敢言的呢.金州這兒少了走動,見的人少了,賞銀也就少了,這過個年啊,各個都要少上好幾兩銀子,心裏都埋怨我呢.";

這也就是句調侔,兩位夫人笑作一團,寶槿過來湊趣,道:";奶奶既知道,趕緊與奴婢們多添些賞銀吧.";

楚維琳笑著拍了她一下:";美得你!";

李周氏笑了會兒,指了指楚維琳的肚子:";等下個月你們奶奶生產的時候,還怕缺了賞銀不成?";

說到了孩子,話題慢慢又引到了花燈上.

過幾日便是上元了,城中花燈盞盞,高府花園裏也有燈會.

";高家奶的帖子倒是送來了,";楚維琳睨了一眼放在不遠處桌上的帖子,道,";這一回,是真的不去湊熱鬧了.畢竟快要臨盆了,萬一提前發作了,就麻煩了.";

肚子已經到了要緊時候,算起來已經足月了,早晚都不稀奇.

霖哥兒是叫大夥兒多等了半個多月,不知道這一胎會不會提前到來,楚維琳幹脆推了所有出府去的應酬,安心留在府中.

兩位同知夫人也曉得輕重,連連點頭.

";婉言的傷,好些了沒有?";楚維琳問杜楊氏.

杜楊氏聞言,半晌擠出了個笑容:";傷筋動骨一百天,哪裏是這麽容易好的.好在,婉言雖然是個擰脾氣,這點上還是聽進去了.我身邊的媽媽隔三差五過去看她,她沒有逞強,在好好養傷.";

這麽一說,楚維琳也放心不少,道:";適合她的活計,我會仔細挑選,你讓她莫急.";

杜楊氏謝了恩.

到了上元那日,楚維琳不能出府去湊熱鬧,就讓常鬱昀帶著霖哥兒去了.

父子兩人吃了晚飯出門,在外頭玩鬧了快兩個時辰才回來.

楚維琳等到他們回府,笑著迎出去,就見霖哥兒由他父親抱著,手中還提著一隻玉兔花燈.

霖哥兒興高采烈,這一回他玩得盡興了,街上花燈極多,除了這玉兔之外,方媽媽手中還替他提了四五盞燈.

";霖哥兒說是要掛起來,天天看.";常鬱昀笑著道.

楚維琳失笑,這就是小孩子心性,看什麽都好,看什麽都要,偏偏當爹的還縱著由著.

常鬱昀一邊喝茶,一邊道:";咱們霖哥兒就是這個心性,你還不清楚他?";

想起霖哥兒抓周時的豪邁樣子,楚維琳無言以對,越想越好笑,搖著頭睨了常鬱昀一眼:";你倒以此為榮了.";

說完,也不理常鬱昀,轉身往內室去.

繞過石榴花開的插屏,外頭涼涼的風吹了進來,楚維琳詫異丫鬟

們忘了關窗,抬頭往窗邊看去,突然就愣住了.

窗戶微啟,涼風就這麽吹進來,天空無雲,隻一盤圓月點綴當空,月光皎潔如玉,映了一室清光.

窗口上,掛了一盞花燈.

是盞蓮花燈.

不是滿開的蓮花,而是蓮葉伴著欲放的花苞,娉婷如少女,亦有一隻蜻蜓立於花苞之上,便是那提手也作得似花梗,點綴幾個小蕊.精致得讓人愛不釋手.

與當年廄之中,常鬱昀送她的那盞花燈一模一樣.

單單看一眼,楚維琳甚至覺得,就是當初的那盞花燈.

楚維琳猶自出神,直到腰身叫人從背後攬了,熟悉的氣息在耳畔徘徊,她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道:";從哪兒尋來的?";

常鬱昀輕輕笑了:";琳琳.很像是嗎?我粗粗一眼看去,也覺得和從前的那盞是一樣的.";

輕柔嗓音落在耳畔,如微搖的燭光略過心田.楚維琳隻覺得脖頸處發麻,她不自禁地偏了偏腦袋:";難道有哪裏不一樣嗎?";

";你看那提手上,";常鬱昀指了指,道.";小蕊雖不及當初那盞多,但這上頭的.也已經稍稍綻放了.";

如此細節的變化,在隔了幾年之後,楚維琳已經記不起來了,況且.當時她對常鬱昀的心態複雜,根本算不上好好觀察過那盞花燈.

聽他提起,又不由多看了兩眼.

";街上瞧見了.便買回來了,想給你個驚喜.就讓人悄悄掛到了屋裏來.";常鬱昀柔聲道.

楚維琳撲哧笑了:";當時我可不肯掛的,還是寶蓮寶槿一個勁勸我,說這麽好看的燈,不掛起來太糟蹋了,我才勉為其難掛了一夜.";

一麵說,楚維琳一麵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在對方眼中看到的溫柔和深情,都叫人一時失神.

那雙桃花眼底如有繁星,璀璨得讓人如望銀河,楚維琳猛然又想到了那年上元,她們姐妹提著燈去隔壁雅間道謝,常鬱昀就坐在兄弟們之中,他一言不發,隻是這麽望著她,用他的眼神告訴她,這燈襯你.

心中情緒滿溢,楚維琳長長的睫毛微顫,湊過去在常鬱昀的唇角印了一吻.

常鬱昀笑意更濃,堅定又不失溫柔地回應.

眾裏尋他,到底還是尋到了.

過了上元,年節就算過了,府衙裏開印,常鬱昀再不能日日在後院裏陪著妻兒.

李德安家的帶著人手把小小的耳房收拾幹淨了,又換了新的被褥毯子,裏裏外外檢查了幾遍,就日夜燒起了炭盆,以備楚維琳發作時能隨時隨意挪過去.

楚維琳自個兒挑了奶娘.

畢竟不在京中,帶來的家生子媳婦裏也沒有在奶孩子的,隻能從外頭挑了.

奶娘不是尋常丫鬟婆子,最要緊的便是知根知底,楚維琳請兩位同知夫人幫著留心了,尋了四五位奶娘來.

都是金州人士,認得些字,也曉得些規矩,鄧平家的和李德安家的看了一圈,沒有特別滿意的,楚維琳心裏也有數,隻好與她們商量著矮子裏頭挑高個.

最後挑中了一位姓羅的婦人.

羅媽媽今年二十五六,前頭生養了一兒一女,養得都不錯,前兩個月又生了一個兒子.

羅媽媽的丈夫是個書生,聽說文章還不錯,就是考運太差,連考了四回得了個秀才,再往下又考了四年,卻不能再進一步了.

羅秀才自己有些喪氣,他因著念書科舉,本來娶媳婦就晚了,媳婦整整比他小了十歲,看小嬌妻操持家事疲憊,他說是不想考了,就在金州開個學堂,教孩子們念書,家裏也好多個進項,羅媽媽卻不肯讓丈夫放棄,寧願自個兒苦一些,也要湊足了繼續科考的銀子.

科舉一路,楚維琳知道,實力和運氣缺一不可,有多少人,考了一輩子,都沒個成果,這事兒並非堅持就能成的.

可這畢竟是人家家裏的事情,楚維琳不好隨意置喙,見羅媽媽也算是個懂禮的,便先這麽定下了,隻要孩子到時候愛吃羅媽媽的奶就好.

挑好了奶娘挑穩婆.

依舊是兩位同知夫人介紹的,在金州城裏也算出名,姓於,楚維琳見了兩回,覺得是個沉穩人,也就定下了.

前頭要做的準備都備好了,隻等著分娩的時候.

一直等到了月末.

期間楚維琳肚子大痛了兩回,卻不是要生產,隻是孩子折騰,隻好再耐心等著.

除了等孩子出生,兩人也在等著京裏的消息.

日日都記掛著,可到了二月二時,依舊沒有朱皇後賓天的消息.

楚維琳悄悄與常鬱昀道:";也許,這一個時間上也變化了.隻要皇後娘娘健在,賢妃就隻是協理後宮,而不能在後宮裏一手遮天.就算三皇子有野心,他想謀害皇上,隻怕也沒有那麽容易了.";

常鬱昀點頭.

朱皇後是否安康,對於他們來說,意義極大.

若是還和前世的軌跡一樣,別說常鬱昀是在金州,就算是在廄裏,要阻攔三皇子都是極其困難的.

私心之中,他們都不希望三皇子繼位.

當天夜裏,楚維琳睡得極不踏實,迷迷糊糊做了一堆零碎的夢.

一會兒是清暉苑,一會兒是霽錦苑,還是金州這兒的府衙後院,夢境沒有半點兒邏輯,不少人走馬觀花一般露了個臉,一轉頭又換了個場景.

這般到了天亮,楚維琳整個人疲乏不已.

常鬱昀心痛,早上起來時,不肯叫楚維琳折騰,讓她在**再睡會兒.

楚維琳的確是累了,也不推了,依言又閉了眼睛,很快便入睡了,連常鬱昀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這一睡便睡到了中午.

寶槿進來伺候楚維琳更衣梳洗.

";時候不早了吧?使人去前後問問爺用了午飯沒有,若沒有,就來屋裏用吧,滿娘在廚房裏備著熱菜吧?";楚維琳道.

寶槿應道:";備著的,奶奶放心,一會兒就使人去問.";

楚維琳點頭,又要說什麽,就感覺肚子突然絞痛起來,痛得她額頭直冒汗.

等勁頭過了,才換了衣服往外間走.

水茯擺了桌,道:";奶奶,已經使人去問了爺了,爺很快就回來陪奶奶用飯.";

常鬱昀還未到,楚維琳的肚子又痛了起來,她大口喘著氣,一張臉都白了.

常鬱昀挑簾子進來就看到這麽一幕,俊眉緊緊鎖了起來,過來扶住了楚維琳,柔聲安慰.

楚維琳擠出笑容來:";大概是發作了吧.";

話音未落,就覺得褲子濕了大片,楚維琳尷尬不已,硬著頭皮道:";你避開些,讓兩位媽媽來.";

常鬱昀才不理會這邪,他知道羊水破了是生產的前兆,確認了耳室那兒炭盆燒得足足的,便打橫抱起了楚維琳.

耳室那兒一下子忙碌了起來,楚維琳換了幹淨衣服,靠坐在拔步**,她怕生產時沒有力氣,就讓寶槿伺候著填了些肚子.

李德安家的進來,見常鬱昀等在耳室裏,心裏又是暖又是無奈,隻好勸道:";爺,前頭還有不少公務吧?您不如先去前後處置,奶奶離生產還要好幾個時辰的,您莫要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