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立後,皆鑄像以卜之。慕容氏謂冉閔以金鑄己像不成,天命不在,故出兵討之。胡人鑄像以卜君,其來尚矣!”《魏史爾朱榮傳》
木炭燃燒的濃煙,將茂陵(漢武帝陵墓)的天空染的灰暗。
孫思邈站在銅爐旁,爐口閃爍著熾烈而饑渴的紅光,灼熱的銅液上熱氣嫋嫋騰升,穿透冰冷空氣,在灼熱空氣的籠罩下,神道旁的石翁仲彷佛隔了一層淚珠織成的帷幕。在孫思邈看來,這些巨大的石像似乎有了生命力,正在顫抖、蠢蠢欲動……
“時辰到了,開始吧!”
陸法和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孫思邈深深吸了一口氣,像千百次練習過的那樣,拿起陶勺的長柄,小心的將其伸入爐口,舀出銅液,然後注入陶範之中……。
獨孤如願站在一尊石翁仲旁,他注意到道旁這些巨石像的腦袋與肩膀上滿是苔蘚與枯葉,他伸出指尖輕輕的摩擦石像表麵,拂去上麵的附著物,露出下麵一道道深刻的痕跡,那是數百年來從隴上吹來的朔風的結果,數百年前漢家天子的威嚴和榮耀如今隻留下這些破敗的石像。也許正如佛經中說的:世事本無常,盛者終歸亡,拓跋氏(北魏皇族姓元,本姓拓跋)的天命也早已結束了,自己的這番苦心不過是春夜一夢,風中塵土,終歸是要散去,想到這裏,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如願兄!”陸法和沒有回頭,卻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眼中:“你太過在意了!”
“天下洶洶,係於一線,你讓我又如何能不在意呢!”獨孤如願吐出一口長氣,眼睛卻一瞬不瞬的盯著孫思邈手中的陶勺上,灼熱的銅液正從中緩慢的流入陶範,這是最危險的時候,稍有不慎就會炸裂,那時不但鑄造金人會失敗,四濺的銅液還會傷及旁人。
終於,孫思邈看到銅液從陶範的入口溢出,他趕忙將陶勺剩餘的銅液倒入銅爐中,小心的退到一旁,向身後的陸法和躬身道:“老師,已經好了!”
獨孤如願一言不發的走到陶範旁,透過外壁,可以看到暗紅色的光輕輕的閃動,忽明忽暗,仿佛陶範之中並非正在凝固的金屬,而是一個母胎之中酣睡的胎兒。獨孤如願下意識的伸出手去觸摸陶範,但當指尖即將接觸外壁,他卻又趕忙收回,似乎是在害怕驚擾了那胎兒。
一旁的孫思邈好奇的看著獨孤如願,這個陌生的男人雖然兩鬢已經有星星點點的白色,但雙目深邃,長須及胸、高大英挺,他穿著緋色錦袍,漆黑長靴和狐裘披風,少年發現自己幾乎無法將視線從其身上抽離,這才是王者之風。他禁不住將獨孤如願與一旁的老師比較,陸法和的身高隻及獨孤如願的肩膀,額頭大的出奇,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蒜頭鼻下嘴唇總是帶著嘲諷的笑容,身上的那件道袍已經髒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他實在看不出有什麽能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聯係起來。
“差不多了!思邈,你去把金像外麵的陶土敲掉!”
陸法和的聲音將孫思邈從兩人外表的比較中驚醒了過來,他正要上前,旁邊伸來一隻手將其拉住,卻是獨孤如願。
“千萬莫急,小心些!”
“是,郎君!”孫思邈應了一聲,這個陌生的中年人臉上流露出異乎尋常的關切,這是因為自己、還是那個金人?他回頭看了一眼老師,陸法和的臉上還是平日裏那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咬了咬牙,向那陶範走去。
“如願兄!”陸法和看著徒弟走到陶範旁,突然低聲問道:“如果這次鑄金人失敗,你打算怎麽辦?”
“如果失敗——”獨孤如願雙眼一瞬不瞬的盯著孫思邈的背影,半響之後才低聲道:“成敗之數未定,現在說那些還是太早了!”
“你是堂堂十州大都督,一舉一動皆震動天下的大人物,自然是越早準備越好?”陸法和突然笑了起來:“若是鑄金人不成,那說明天命已變,以河北人物殷盛、並州士馬精強,賀六渾(北齊武帝高歡字賀六渾)天下梟雄,當今天命非他何屬?反正你的妻兒也在晉陽,與賀六渾又同為出身六鎮,若是易幟投他,以賀六渾的胸懷,那肯定會倒履相迎,裂土封王也不過是指顧間事!”
獨孤如願轉過頭去,沒有理會,隻是看著不遠處孫思邈在陶範旁忙碌,陸法和也不以為忤,拊掌笑道:“如願兄你不說話,那就是不想投靠那賀六渾了?也是,你與那賀六渾經曆弘農、沙苑、邙山幾場大戰,子弟部曲相殺、早已結下了血海深仇,以你武川男兒寧折不彎的性子,又怎麽會願屈身投他?倒是我想的差了!不過這也無妨,如今南朝蕭梁為漢家正統,江左治平三十餘年,你若是易幟向投,蕭梁老兒待你隻會比賀六渾更厚!”
麵對陸法和提出的第二個選擇,獨孤如願依舊保持著沉默,隻不過下巴又抬高了幾分,拒絕的態度更加堅決了。
“那南邊也不行?也是,如願兄當初你在荊州兵敗,被迫投靠南朝,想必對那兒的情況所知甚多,蕭家老兒這些年怠於政事、崇信釋佛,好虛名而法度不行,江左百姓疲敝,士族驕奢而不通世務;諸子分鎮四方以為有泰山之安,卻不知其各懷異心,皆私蓄兵甲以待時機,實有累卵之危。當初伱不願留下來為蕭梁老兒效力,今日自然更不會!倒是我問的差了!”陸法和笑道:“如今天下三分,東邊不行、南邊也不行,難道你要取宇文黑獺(北周太祖宇文泰字黑獺)而代之?自起爐灶?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宇文黑獺著實是個人物,隻怕你未必是他的對手!”
獨孤如願沒有理會陸法和,他走到孫思邈的身後,麵無表情的看著少年用木槌輕輕的敲打陶範,讓其崩裂,隨著陶土不斷碎落,內裏的金人逐漸**出來,還沒有完全降溫的金人呈現出一種刺眼的亮紅色。這時風向陡變,爐煙升起,翻騰扭動,三人紛紛眨眼、流淚、揉眼。陸法和轉過頭去,一邊咳嗽,一邊咒罵。這是未來的征兆,他心中暗想,如果這世上真有神靈,那肯定是貪婪的惡神,已經吞噬了那麽多祭品還不滿足,未來也許還會有更多、更多寶貴的東西付之一炬吧?
當濃煙終於散去,孫思邈擦去滿臉的涕淚,走到金人旁,此時外層的陶土已經大半碎落,**出金人的模樣,可以清晰的看到這是一個雙手舉起,懷抱日月狀的銅像,麵部依稀正是孫思邈的模樣。獨孤如願見狀,暗中吐出一口長氣,雙膝跪下雙手合十向天,口中祝禱道:“天命不絕於拓跋氏,降真人於亂世,早致太平。”
“老師!”孫思邈看到獨孤如願的樣子,好奇的對一旁的陸法和:“這位伯父的樣子好奇怪呀?他說的什麽拖把事、真人假人什麽的,到底是什麽呀?這又和這金人又有什麽關係?”
“哼!”陸法和冷哼了一聲:“胡人見識少,以金人為神,鑄金人以卜天意,實在是荒謬可笑?”
孫思邈看獨孤如願雖然跪在地上,但腰背挺拔,神色肅穆,自然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氣,便低聲道:“老師您不也經常用蓍草卜卦?這又比鑄金人高明在哪裏?”
陸法和聞言怒了,正要嗬斥幾句孫思邈,卻看到獨孤如願站起身來,向自己長揖為禮:“陸兄,既然這少年關乎天命,那便讓他隨我去長安吧!”
孫思邈聽到自己一下子要離開老師,去傳說中的長安城,頓時盯著陸法和的眼睛,心中又是期盼又是緊張。
“和你去長安?你可曾想到這孩子若是被識破了身份,會有什麽後果?”
“這你不用擔心,我府中本就養了不少孩子,都是我部屬的遺孤,多一個人誰會發現?再說他這個年紀若是還繼續留在草澤之中,未免耽擱了”
陸法和看了一眼孫思邈,心中也有一絲不舍,他想了想道:“這樣吧,今日你鑄金人卜天命在否,那我就卜算一下這孩子與你的時運!”
“也好!”獨孤如願聞言笑道:“陸兄的卜算之術我一向是佩服的,今日又能得見,著實有幸!”
陸法和從袖中取出一把蓍草來,然後從中抽出一根,隨後將餘下的蓍草隨意分開,分別握於左右手中。隨後他便將手中蓍草抽來抽去,口中念念有詞,獨孤如願知曉陸法和這是在以易數卜算,便將孫思邈牽到自己身旁,默默等待結果,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陸法和才停止了卜算,臉色凝重如水。
“如何?”獨孤如願問道。
“從爻辭來看,我這徒兒倒是罕見的高壽,少說也有百年!”
“哦?想不到這孩子竟然還這麽有福!”獨孤如願聞言大喜,拍了拍孫思邈的肩膀。
“不過你就沒有那麽好了!”陸法和看著自己的好友,目光中露出悲戚之色:“若是我沒有算錯,你最多也就還有十年之壽了!”
“十年?”獨孤如願聞言一愣,旋即笑道:“那又如何?十年之期,討平逆賊、興複大魏、致平天下足矣!那時我死又何憾?再說,不是還有後輩們嗎?”說到這裏,他輕輕的拍了拍孫思邈的肩膀,目光中滿是期待。
雖然孫思邈不斷回頭招手,但兩人的騎影還是漸漸消失在茂陵的棱線以下了。陸法和搖了搖頭,將突然而來的孤獨感從身體中驅逐出去,自己又要開始下一段旅程了,人生就是這樣聚散無常,他有一種預感,在將來的某一天自己還會與孫思邈相逢,隻不過是以與今日不同的兩個身份。
“聚散終有時,盛衰豈無憑?”
一聲長嘯,陸法和用力推倒銅爐,將那金人撞倒在地,斷作兩截,縱身躍下高崗,衰草叢中隻餘那一座座殘破的石翁仲和半座金人,在那從隴上刮來的朔風吹拂下,一片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