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巴戎將檸檬汁灑在魚肉上,沾了點蝦醬,塞入口中,那股熟悉的味道在他的舌尖綻放,他愜意的吐出一口長氣,正想再吃一塊,突然聽到一陣驚呼聲。
“怎麽回事?”巴戎站起身來。
“船,是船,爪哇人的船!”那女人指著水麵喊道。巴戎向水麵望去,隻見水麵上現出幾個熟悉的船影:高聳的船舷,富有特色的蟹爪帆,用棕櫚纖維編製而成的船帆,以及船首上大量的雕塑和繪畫,相比起更習慣於內水行動的高棉水軍,爪哇人的戰船更長、更大、更堅固,吃水也更深,最好的爪哇戰船幹脆使用柚木建造,尋常的弓弩、石彈、火把都對其沒啥效果。高棉人沒少在水上吃爪哇人的苦頭。
“馬上上船!”巴戎立刻站起身來:“爪哇人的船大,我們往港汊裏麵逃,還來得及!”
在船長的指揮下,水手們飛快的跳上船,然後升帆劃槳,用最快的速度向附近的港汊駛去,顯然爪哇人也發現了他們,追了上來。巴戎的運氣不錯,在爪哇人追上來之前,鑽進了一條狹窄的港汊,三拐兩拐之後,終於擺脫了爪哇人的追擊。當聽到爪哇水軍特有的銅鑼聲漸漸遠去,巴戎終於鬆了口氣。
高棉都城。
巴戎登上層層石階,而大王的寶座就在石階盡頭。他弓著腰,並非是為了看路,而是避免直視大王。依照高棉國的風俗,大王被認為是神靈,而直視神靈是重罪,要被除以挖眼之刑。
“巴戎,你終於回來了!情況如何?唐人雷霆的秘密,還有盟約,你總弄回來一樣了吧?”
大王的聲音從台階上傳來,巴戎趕忙答道:“是的,在您的庇佑呀!我此行有所收獲,唐人同意出兵,不過他們要錢!”
“錢?還真是一群貪婪的家夥!”大王發出兩聲尖利的笑聲:“那雷霆的秘密呢?”
巴戎大著膽子抬起頭,他看到兩條棕黑色的腿和一根黃金手杖:“這件事情十分緊要,大王,我請求能夠單獨向您稟告!”
“對,是應該這樣!”大王笑了起來:“巴戎站起來,我允許你抬起頭來,走近些,對,到我身邊來!現在你可以說了!”
巴戎走到王座旁,高棉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頭頂剃得精光,下巴留著短須,看上去精幹的很。巴戎把從古加爾那兒打聽到的消息和對方索要的價碼講述了一遍,最後道:“請原諒我自作主張,應允了古加爾的條件!”
“這很好,你做得很好!”高棉王笑了起來:“蠶糞和硫磺,如果這是真的,那唐人還真是利害呀!用了這麽點東西就獲得了神靈的力量。如果我能掌握這力量該有多好,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打敗爪哇人了!不,不隻是爪哇人!”說到這裏,他伸出右手,抓住巴戎的衣領:“他要一轎子白銀是嗎?你回去告訴那個商人,如果他能搞清楚唐人的秘密,我給他兩倍,否則的話,我就割斷他的脖子!”
“是,陛下!”巴戎趕忙低下頭。
“至於唐人嘛!”高棉王露出了猶豫之色:“你去交州對唐人有什麽感覺?”
“陛下,臣在交趾城呆了快三個月,發現唐人的新刺史到任後,在大興土木!”
“大興土木?”高棉王好奇的問道:“築城還是宮殿、寺廟?”
“好像都不是!”巴戎搖了搖頭:“有碼頭、道路,還有大片的房屋,聽說是為手工作坊準備的!”
“碼頭,道路,手工作坊?”高棉王皺起了眉頭:“那唐人還接受了你出兵的請求?”
“是的!”巴戎答道:“唐人的刺史把他的弟弟介紹給了我,讓我和他弟弟商議出兵的細節!”
“那你對這個刺史的弟弟感覺如何?”
“很年輕,大概剛剛二十出頭,強壯、英俊,應該是個好武士,不過也很貪婪!”巴戎回憶了一會,答道。
“強壯、英俊、年輕,貪婪!”高棉王笑了起來:“不錯,這樣看來應該不難收買!”
“是的,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他提出出兵之前要拜訪一趟,我就答應他了!”
“不錯,應該答應他!”高棉王滿意的點了點頭:“獵犬越凶猛,能撲捉到的獵物才越凶猛!”
當朱蒙抵達婆羅提拔(水真臘的首府),已經是次年的四月份,此時正是當地旱季的末尾,氣候幹燥而又舒適,非常適宜大規模的軍事行動。爪哇人的艦隊正在全力圍攻這座高棉人的重鎮,試圖在雨季抵達前將其攻陷。
作為訪問者,朱蒙的艦隊由兩條船組成,都是長28米左右的雙桅縱帆船,當船隊駛入婆羅提拔附近海域時,立刻被爪哇人的巡邏船發現,爪哇人的船隻立刻趕了過來,一邊發出威嚇性的鼓聲,一邊向這邊大聲叫喊。
“他們在喊什麽?”朱蒙好奇的問道。
“他們是讓我們降下船帆,好讓他們上船檢查!”古加爾答道。
“上船檢查?”朱蒙笑了起來:“你告訴他們,我們是大唐使者的船隻,豈有受旁人檢查的道理!”
古加爾應了一聲,走到船舷邊對不遠處的爪哇船大聲喊道,爪哇船上的鼓聲停歇了,片刻後,船上有人叫喊了兩聲。
“他說這裏正在打仗,如果是大唐的使者,還請不要繼續向前航行,免得被波及!”
“看來這些就是爪哇人的船吧?”朱蒙笑道:“看來情況比那個巴戎說的更加糟糕呀!”
“應該是的!”古加爾笑道:“那應該怎麽回答呢?”
“我等既然受命前來,豈有畏縮不前的道理?”朱蒙道:“你就告訴他,王命在身,絕無退縮之理!”
“遵命!”古加爾應了一聲,對不遠處的爪哇船喊了兩聲,還沒等對麵的爪哇船回應,朱蒙已經下令上滿帆,以最快的速度向目的地駛去。
與大多數湄公河三角洲的城市一樣,婆羅提拔位於一個臨海的湖泊旁,這樣她就兼有幾個好處:湖泊可以提供其充足的淡水和湖邊肥沃的田園,而海又提供了進行海洋貿易的優良條件,鹹淡水交匯的地區又有豐富的漁獲。除此之外,婆羅提拔的城區位於一個深入湖泊的半島,三麵受到湖水的保護,一道高達七米的城牆和壕溝把大陸和城區分隔開來。就這樣,婆羅提拔迅速的繁榮起來,到了公元七世紀晚期,這裏已經擊敗了湄公河三角洲地區所有的競爭對手,占據了從南中國海前往馬來半島海上貿易近乎三分之二的分額,成為當地人口最為稠密、最繁榮的城市,也成為高棉人控製湄公河三角洲的最重要據點。
高棉人在婆羅提拔的成功引來了爪哇人的貪欲,已經控製了大部分南洋諸島的爪哇人對於絕大部分東南亞民族來說有一個巨大的優勢。那就是他們距離馬六甲海峽是最近的,那兒自古以來就是海上絲綢之路的必經之路,早在秦漢時期,商人們就利用季風穿行於這條航道上,他們不但帶來的來自東西方的財物,更重要的是,還帶來了東西方先進的航海技術和軍事技術。在穆斯林大征服之前,爪哇人就已經從波斯、印度、甚至北非商人那兒學會建造非常複雜的大型槳帆船,並將其本土化。早在十五世紀西方殖民者抵達東南亞之前,爪哇人的戰船就已經遍及中南半島的每片海域,更不要說物產富饒,地理位置極為重要的湄公河三角洲了。(實際上,許多東南亞的沿海民族都和爪哇人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比如前麵提到的占城人,按照他們自己的傳說,他們的祖先就是來自爪哇島的某處。)
所以爪哇人與高棉人爭奪湄公河三角洲的戰爭中,爪哇人始終處於主動位置也就不奇怪了。在幾次一邊倒的交戰之後,高棉水軍就退回湄公河內河,保存實力。而爪哇人則利用水上力量的優勢,開始諸個圍攻高棉人的據點。
不過爪哇人的時間也不多了,與四季分明,降雨稀少的東北亞地區不同的事,地處熱帶和亞熱帶的東南亞通常把一年分為兩個季節:雨季和旱季,在雨季裏,道路被淹沒,四處泥濘,幾乎所有軍事行動和大規模建設都很困難。如果爪哇人不能在大雨到來前攻下婆羅提拔,他們就隻能上船返回故鄉,等到明年的旱季到來後再從頭開始。在這片土地上,一切都要圍繞著天上的雨水周而複始,即便是神靈,也無法超脫其外。
鼓聲隆隆,將巴戎從睡夢中驚醒,他睜開眼睛,侍僮用力搖動他的肩膀:“爪哇人來了,有很多大象,正在攻擊城牆!”
巴戎揉了一下眼睛,站起身來,束緊腰帶,侍僮將長弓和箭袋遞給他,巴戎伸手接過,走出屋外,外麵的衛兵們也正在收拾,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疲憊,沒人開口說話,圍攻已經持續了一個月了,爪哇人每天都發起攻擊,沒有停歇。
“我夢見下雨了!”侍僮低聲道:“好大的雨,把一切都淹沒了,爪哇人丟下長圍和營地,上船逃走了!”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巴戎咧了咧嘴,試圖讓自己笑起來,這個侍童來自妻子家族,勤勉而又勇敢,巴戎接過披風,給自己披上,抓起長矛,向城牆走去。
一陣風將他的頭發吹起。他能看到爪哇人的營地無數篝火升起根根煙柱如手指般抓向蒼白的天空,這是他們在吃早飯。他們沿湖邊搭起各色各樣的帳篷,甚至用竹子搭起了一座簡陋的神廟來供奉他們的神;西邊是戰象,到處都是人,有的在磨劍,有的在給羽箭黏上羽毛。巴戎不知道城外有多少敵人,一萬,兩萬,還是五萬?
爪哇人的進攻在城牆的西北角,那段壕溝已經在兩天前被進攻者填平了。戰象可以輕而易舉的衝到城牆下,戰象上的弓箭手可以輕而易舉的攻擊城牆上的守兵,掩護後麵的步兵爬上城頭。
當巴戎帶著部下抵達城牆西北角時,已經有五頭大象到城牆下了,上麵的弓箭手壓得守兵根本不敢把頭探出城牆,被象奴用刺棒抽打的戰象瘋狂的用身體和包裹著青銅的象鼻撞擊城門,巴戎甚至能聽到下方城門士兵們絕望的叫喊聲。如果什麽都不做的話,用不了多久,爪哇人就可以衝進城內了。
“用火箭,快用火箭攻擊大象!”有人大聲喊道。
“沒用!”有士兵絕望的喊道:“爪哇人在戰象身上鋪了厚毛氈,上麵澆透了水,火箭射上去就熄滅了!”
“沒有別的辦法嗎?再這樣下去,就完蛋了!”
巴戎環顧四周,找到幾個木桶,他打開木桶一看,裏麵是魚油。巴戎推到木桶,將其滾到城牆邊,想要將其抬起來,但這玩意太重了,絕非一個人能夠搬得動的。
“誰來幫個忙,弄兩根木棍來!”巴戎大聲喊道。
士兵們惶恐的看著,但最終還是有幾人找到了幾根木棍來,巴戎讓士兵們把條石墊在木桶下,然後將木棍插入木桶下方,用力壓下木棍的另一端,終於木桶被撬起,從女牆的缺口滑落,巴戎聽到城牆外傳來一聲大象的嚎叫聲。
“希望砸中了!”巴戎拿起長弓,點著火箭,深吸了口氣,引滿弓猛地探出頭,向最近一頭大象射去,然後迅速縮回頭,幾乎是同時,一支箭矢掠過巴戎的頭頂,紮在身後的城樓房簷上。
“好險,差一點就被射中了!”巴戎一屁股坐在地上,隻覺得腦門一陣發麻,死神剛剛親吻過那兒,幸好自己避開了。幾乎是下一秒,外間傳來大象發出的絕望的嚎叫聲,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