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賣聲響徹街道。
古加爾坐在轎子裏,撩起簾幕,看著道路兩旁的小販。即便是在戰爭之中,婆羅提拔城內的商業活動依然很繁榮,由於其位於一個半島之上,三麵環水,湖邊又有無數細小的港汊與外聯接,圍攻的爪哇人也無力將內外隔絕。他甚至能夠看到有人在叫賣新鮮的蓮子,這顯然是城外才有的。古加爾放下簾幕,暗想:“看來爪哇人至少這次是攻不下這裏了。”
已經得到了高棉人一半款項的古加爾正在琢磨著應該如何才能把剩下一半弄到手,親眼目睹過唐人和爪哇人海上激戰的他已經知道所謂“雷霆之力”其實是一種發射時能發出巨大聲響的武器,在檢查過爪哇人屍體之後,他更確定了一點——唐人的秘密其實不是那些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和噴出的火焰,而是那些細小的鉛鐵彈,但這些鉛彈是怎麽打死爪哇人的呢?他現在還不知道,不過不要緊,經過這次遠征,他與那個叫朱蒙的唐人將軍的關係又密切了不少,他有足夠的時間來找出真相來。
“主人,我們到了!”
轎簾被掀開了,古加爾在仆人的幫助下,笨拙的走出轎子,登上台階。由於唐人在海戰中的出色表現,高棉人精心安排了朱蒙一行人的住所,花園、魚池、浴室、臥室、會客廳等等一應俱全。古加爾穿過長廊,來到後花園的涼亭旁,旁邊的水池裏盛開的荷花清香撲鼻,朱蒙斜倚在躺椅上看書,一旁的兩個婢女正輕輕揮動羽扇,驅趕蚊蟲。
“將軍!”古加爾在涼亭前停下腳步。
“進來吧!”朱蒙放下手中的書,古加爾瞥見書的封麵上有一行字《製勝的科學》,他不敢多看,向朱蒙欠了欠身:“高棉人已經同意了,他們願意給予大唐船隻免稅入港的待遇!”
“很好!”朱蒙笑著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這飲子味道有些怪怪的,不過還挺解暑的,古加爾你坐下,也來一杯?”
“多謝將軍!”古加爾在朱蒙對麵的矮椅坐下,他肥碩的屁股幾乎把椅子給撐滿了:“婆羅提拔城可是水真臘最重要的港口和貿易城市,每年收到的稅金占到高棉王全部收入的五分之一,這件事上高棉人可是做出了很大的讓步呀!”
“沒辦法,誰叫我們打贏了,他們打不贏呢?”朱蒙笑了起來:“戰爭其實是很簡單的東西,勝利者得到一切,輸家失去一切,你說是不是呢?”
“您說得對!”古加爾低下頭:“那您同意高棉人的條件了?”
“你是說駐留一支艦隊在婆羅提拔城嗎?”朱蒙問道:“可以,不過港口、修船廠、士兵的薪餉、船隻的耗費都必須由高棉人出!”
“我記住了!”古加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還有一件事情,高棉人向我詢問,那些爪哇人的俘虜和船隻,什麽時候送走!”
“這個我也不是太清楚,要看爪哇人怎麽說!”朱蒙懶洋洋的答道:“反正我已經拿到一半的錢了,如果爪哇人不肯付剩下一半,我也不會把拿到的吐出來,這樣吧,你就回答我會派人催促一下,應該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
“是,是,我記住了!”古加爾站起身來,他猶豫了一下,道:“將軍!”
“什麽事?”
“相比起高棉人,婆羅提拔城的本地人對於和爪哇人持續已久的戰爭已經有些厭倦了!”
‘“什麽意思?”朱蒙皺起了眉頭:“難道婆羅提拔城不是高棉人的城市?”
“不,高棉人的起源之地要更往內陸一些,在洞裏薩湖周圍。高棉人統一了內陸地區之後,才沿著湄公河向下遊擴張,征服了水真臘。高棉人是僧侶和武士,本地人則主要是商賈和農民!”
“哦!”朱蒙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把古加爾說的上下文連接起來就容易理解了,爪哇和高棉爭奪水真臘的戰爭中損失最大的當然是當地商賈和農民,而對於這些本地人來說,無論是高棉還是爪哇人贏,隻要能停止戰爭就是好的。古加爾這個時候說出這等話來,可謂是意味深長。
古加爾剛剛離開,朱蒙就從涼亭裏走了出來,他靜靜地看著眼前水池裏盛開的蓮花,突然他雙手合十,向池中的蓮花深深的鞠了一躬。
天已經黑了,朱蒙在侍從的幫助下穿上鐵甲,束緊腰帶,將佩刀、弓袋、箭囊掛在腰間,帶上鐵手套,最後戴上頭盔。當一切準備停當之後,他走到院子裏,士兵們早就裝束停當,月光照在他們的盔甲和武器之上,反射出清幽的光。朱蒙的眼睛掃過一張張熟悉的臉,他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經曆的艱險、立下的功勞,而現在,終於到收獲的時候了。
“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開火!”朱蒙冷聲道:“現在,銜枚,出發!目標,娜迦廟。”
與後世網上的奇幻物種不同的是,在古代東南亞人心中,的確存在一種叫做的娜迦的神靈,或者說神獸,這是一種有著犄角的巨龍,傳說娜迦生活在湄公河的河底,掌握著河流和降雨,被當地土著視為湄公河的守護神。雖然隨著佛教和印度教的不斷傳入,本土宗教逐漸式微,婆羅提拔城中的娜迦廟來拜祭的人漸漸變少,也漸漸敗落了。朱蒙在海戰中擊敗爪哇人之後,高棉人就把這廟的後麵一部分當成牢營,用於看押爪哇俘虜。
看在贖金的份上,這些爪哇俘虜的待遇其實還是不錯的:一天兩頓飯,可以睡在有房頂的屋子裏,有人病倒了甚至還有大夫來看望診斷,雖說最後賬單都交給了爪哇大王,但這也沒啥好抱怨得了。考慮到爪哇人已經支付了一半的贖金,看管這些俘虜的當地看守就愈發鬆弛了——反正付錢就可以走,誰還吃飽了撐著搞越獄呀!
而這天晚上,幾乎沒有一個爪哇人睡著,所有人都靜靜地呆在房間裏,或站或坐,瞪大眼睛,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來了!”一個青年緊張的跑進門來。
“什麽來了?”有人問道。
“唐人,已經到了街上了,個個都全副武裝!”那青年道,聽到他這麽說,俘虜們發出快樂而又充滿希望的叫喊聲。
“不要出聲,活見鬼,都給我閉嘴!”一個爪哇人嗬斥道。
“對,都閉嘴,現在還不是說話的時候!”
人們剛剛平靜下來,幾個爪哇人站起身來,為首的一個道:“走,隨我出去看看!”然後他對其他人用宏亮的聲音道:“看在所有神靈和惡鬼的份上,我命令你們不許出聲!”
院門被打開了,火把的光撕開黑暗,照在朱蒙的臉上,看上去和惡鬼一般。他對身旁的爪哇信使道:“告訴你的人,都到院子裏來,發放武器,然後依照計劃行事!”
“遵命!”那爪哇信使向朱蒙屈膝下拜,然後向前走去,對迎麵而來的幾個爪哇俘虜用急促的語速發出命令,這頓時激起一陣狂喜的叫喊,立刻被那信使不滿的嗬斥打斷了。爪哇的俘虜們飛快的跑了回去,片刻後,成群結隊的爪哇俘虜們便湧進院子裏,他們強自壓抑著心中的狂喜,等待著命運的饋贈。
“人都到了?”朱蒙問道。
“一共四百三十七人,都在這裏了!”爪哇信使答道。
“很好,發放武器!”朱蒙向身後揮了揮手,士兵們便將成捆的長矛和佩刀搬了進來,丟在院子裏。爪哇俘虜們魚貫上前領取武器,拿到武器的就到院子的另一邊,按照所在的船舶結為一個個小方陣。乘著這個功夫,朱蒙對爪哇信使道:“時間很緊迫,發放完武器就依照原先的計劃行事,一半的人跟我去奪取城門,還有一半分別攻擊武庫和高棉人兵營!明白了嗎?”
“明白!”
半響之後,兩行隊伍就分別離開娜迦廟,向各自的目標進發了。
對於大多數婆羅提拔城的居民來說,他們事後對自己城市的陷落經過的回憶是極其混亂的。有人說是唐人出賣了婆羅提拔城,也有人說爪哇人用巫術在城門上打開了一個洞,還有人說爪哇人用重金收買了一個高棉將軍,讓其打開了城門。這些混亂的回憶無疑影響了後世史書,上麵對這段曆史的記錄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爪哇人這次攻陷婆羅提拔城是十分輕鬆的,守衛者甚至沒有來得及進行激烈的抵抗,很多婆羅提拔城的居民甚至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發現城市已經換了主人。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古代城市陷落時通常會發現的屠殺、強奸、掠奪、縱火等可怕現象幾乎沒有怎麽發生,爪哇國的宮廷史學家滿懷自豪的在自己的史書中宣稱:在神佛的庇佑下,仁慈勇武的國王占領了婆羅提拔城,他的劍甚至沒有沾上罪人的血!
“這是背叛,神靈會詛咒你的!”巴戎惡狠狠的對朱蒙喊道。
“我們唐人通常將這稱為兵法!”朱蒙笑道:“《孫子》在開篇就說了,兵者,詭道也!”
巴戎冷哼了一聲:“好,就算你說的對,那總有一天,爪哇人也會對你使用這種兵法的!”
“我可以把這理解為一種提醒!”朱蒙笑道:“好吧,我的朋友,不要這麽生氣,你可以把這理解為一場遊戲,你輸了,而我贏了。不過這沒有什麽,遊戲並沒有結束,還有下一場呢!”
“什麽意思?你不殺我?”巴戎狐疑的看著朱蒙。
“當然!我們之前並沒有什麽仇恨,至少我不恨你!”朱蒙笑道。
“那你要多少贖金才肯放我走?”
“不用!”朱蒙笑道:“為了證明我的誠意,一個銅板你也不用付,隻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離開!”
巴戎凝視朱蒙良久,似乎是為了確認對方是不是說真話,最後才點了點頭:“很好,我會記住了,如果你將來落到我的手中,我也會釋放你一次,不要贖金!還有,我有一個問題,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背叛我們?爪哇人給了你什麽?”巴戎問道。
“你應該問我向爪哇人索要了什麽!”朱蒙問道。
“好吧,你向爪哇人要了什麽?”
“你腳下這座城市!”
“婆羅提拔城?”巴戎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你瘋了嗎?爪哇人根本不會履行承諾的,你們隻有兩條船,兩三百人,他們隻要把你們殺光,就什麽都不用給你們了!”
“對,這是個很好的提醒!”朱蒙點了點頭:“我的新朋友的確很有可能會這麽做,所以我不會給他背叛我的機會!”
“那你能怎麽做?”巴戎問道:“爪哇人已經進城了,他們比你的人多上百倍,甚至更多!”
“很簡單,我待會就會上船,然後返回交州,隻留下古加爾當我的代表,當婆羅提拔城的臨時城主!”朱蒙道:“不久後,我將會帶更多的船和士兵回來,如果爪哇人敢於背叛盟誓,那他們就要想好怎麽同時對付我和你們高棉人了!”
巴戎陷入了沉默之中,幾分鍾後他抬起頭:“你們唐人都是魔鬼,那個什麽《孫子》也是魔鬼的書,你不是要放我走嗎?船在哪裏!”
“就在碼頭,悉聽尊便!”朱蒙笑道。
在婆羅提拔城陷落的第二天傍晚,朱蒙踏上了座船的甲板,將這座城市留給了爪哇人,依照雙方的約定,爪哇人將會暫時托管這座城市,直到朱蒙再次回來。在這段時間裏,婆羅提拔城的行政事務由代理城主古加爾管理,而軍事事務則由爪哇人代管。
交趾城。
曹文宗凝視著遠處逐漸變大的城市,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