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陀沉默了半響,最後問道:“那你這邊呢?對朱蒙的事情有什麽打算?”
“還能如何?軍資、火藥、鉛子什麽的轉運充足,確保朱蒙他們不匱乏唄!”元寶笑了笑:“反正他手頭現在寬裕得很,有現錢付賬,這種好買賣為啥不做?不過說真的,朱蒙他這次在高棉那邊可是發了一大筆橫財,他還真是咱爹的種,一邊打仗一邊弄錢,兩不誤。你去範陽後可以把他在水真臘的事情說給咱爹聽,咱爹肯定會很高興!”
“希望他在水真臘那邊一切順利吧!”須陀歎了口氣。
“你就別替他擔心了!咱倆當初不也是這麽過來的?王文佐的兒子就要麵對這樣的宿命!”說到這裏,元寶已經麵色如鐵。
在朱蒙回來後的第三天,期盼已久的海風終於到了,吹得碼頭旁停泊的海船桅杆咯吱作響。眾兄弟來到碼頭旁,一一作別,有的是起程,有的是送行。
“祝曹師範和眾兄弟一路順風,早日抵達範陽!”朱蒙帶著幾個願意和他留下來的兄弟,齊刷刷的向即將登船的人躬身行禮。曹文宗卻是不理,扭過頭去冷哼了一聲,徑直上船去了。須陀歎了口氣,上前拍了拍朱蒙的肩膀:“朱蒙,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你我兄弟今後恐怕天南海北,再也難得見上一麵。隻望你從今往後,不要忘記自己是王文佐的兒子就好了!”
“兄長所言,小弟當銘記在心!”朱蒙目光含淚,他招了招手,與身後幾個兄弟一同屈膝跪下,對須陀道:“此番我等無法回範陽,還請兄長您將這幾個頭寄帶給父親!”說罷,他們便朝須陀磕頭起來。須陀本想避開,但轉念一想,長歎了一聲,站在原地受了朱蒙等人的磕頭,待其磕完了,伸手將其扶起:“就這樣吧,我會把你們的心意轉告父親的!”
須陀走到元寶麵前,兩人相視而笑,元寶解下腰間的佩刀,雙手送給須陀:“我記得你當初最眼饞這把刀的,拿去吧,當個念想!”
須陀接過佩刀,從伴當手中接過弓囊胡祿,遞給元寶:“這是我常用的那把角弓,還有十二支鷹羽箭,你也拿去吧!”
“多謝了!”元寶接過弓囊胡祿,掛在腰間,兄弟二人張開雙臂緊緊的抱在一起,良久之後方才分開。須陀轉身登上船去,不再回頭。
號角聲響起,隨著輪軸的轉動,沾滿水草和河泥的鐵錨從水下緩慢升起,一條條海船升起船帆,等待啟航。朱蒙等人站在碼頭旁,向船舷旁的兄弟們揮手致別,淚水禁不住從麵頰滑落,悲傷之情溢於言表。站在一旁的王勃觀此情此景,禁不住詠歎道:“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裏道,淒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範陽,河間王府。
“橙子熟了!”王文佐的聲音有些疲倦,王樸將他的輪椅往前麵推了一段路,來到一棵果實累累的橙子樹下。在此之後很長時間,王文佐都沒有說話,隻是抬起頭,聞著成熟橘子發出的香氣,臉上露出迷醉的表情。
王樸沒有出聲,四周地上到處是熟透落地的橙子,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甜香。王文佐無疑很喜歡這種氣味,他就坐在樹下,坐在一個精心製造的輪椅裏,還配有彈簧減震和駱駝絨軟墊,這樣能減少他的痛苦。
很長一段時間裏,花園裏寂靜無聲,唯有遠處傳來的嬉鬧聲,那是王府的水池,孩子們在裏麵遊樂打鬧。隨著年事漸長,王文佐愈發喜愛孩子們,他把自己王府的遊泳池、圖書館、花園等大部分設施都對外界的少年開放,鼓勵他們來這裏學習、玩樂。他甚至在自己的遺囑中寫明,當自己死後整座王府將捐獻給範陽城的市民,作為公共圖書館、遊樂場、射擊場、療養院、醫院等等,為此他還專門留了一筆錢,作為維持這些設施的基金。這個勇武的征服者,天才的將軍在自己的暮年,已經變成一個慈善家了。
王樸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他警惕的回過頭,發現來人是王啟盛之後,趕忙躬身行禮。
“拜見小郎君!”
“罷了!”王啟盛擺了擺手,他放慢腳步,低聲問道:“睡著了?”
“沒有!”王文佐回過頭:“是阿盛?什麽事?”
“長安有使者到了!”王啟盛道。
“哦?”王文佐挑了挑眉毛:“怎麽說?”
“好像是要加封父親為燕王,食邑萬戶!”王啟盛道。
“罷了!”王文佐露出了厭煩之色,到了生命的尾聲,他已經對這些虛名沒有任何興趣:“那護良呢?”
“護良兄長的信中說朝中的事情還要先安排一下,他本人會比使者晚個五六天到!”
“也好!”王文佐的臉上明顯露出喜色來,顯然他對這個兒子能來還是很高興的。他輕拍了兩下扶手:“阿盛,你過來扶我走幾步!”
“走幾步?”王啟盛吃了一驚:“您這樣可以嗎?”
“我隻是肋骨斷了,又不是腿斷了!”王文佐笑道:“來,扶我起來,整日坐在輪椅裏感覺糟透了,就好像是個廢人一樣!”
王啟盛無奈的上前,伸出雙臂幫助王文佐站起身來,王樸趕忙送上一根拐杖,王文佐右手握緊拐杖,左手在兒子的幫助下站起身來,在橘子林中走了起來。王啟盛見父親臉上並沒有痛苦之色,心中不由得鬆了口氣。
“阿盛呀!我的時間不長了!”王文佐道。
“啊?”王啟盛嚇了一跳,趕忙道:“父親您休得胡言!”
“我沒有胡說!”王文佐神色沉靜:“到了我這個年紀,很多事情心裏都是明白的!肋骨斷了不是什麽大事,但傷了內髒,如果年輕時還好,可在我這個年紀就不成了!”
“父親不要在意,孩兒已經懸賞重金聘請名醫前來為父親治療!想必不日便可康複!”王啟盛急道。
“罷了!”王文佐搖了搖頭:“阿盛,你知道嗎?為父雖然不敢說是天底下最好的醫生,但若論對人體結構的了解,天下沒有一人能比得過為父的!所以為父我雖然當不了好醫生,但對自家情況的了解,卻比那些醫生強多了。如果幾百年後也許還能救治回來,現在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聽王文佐這般說,王啟盛已經是淚流滿麵。王文佐長歎了一聲:“癡兒,你哭什麽?人生在世,又有哪個能沒有一死的?無非是早晚而已。人過五十不為夭,為父都快六十了,又有什麽可惜的?至於平生功業,更是勝過常人億萬,總不能把什麽便宜都占了吧!”
“沒什麽?”王啟盛擦了擦麵上的淚水,有些哽咽的說:“沒什麽,我就是覺得心裏不自禁的悲傷!”
“哎!”王文佐長歎了一聲:“罷了,陪為父在這院子裏轉轉吧!這等景色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一次了!”
王啟盛扶著王文佐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又扶著王文佐坐上輪椅,送其回榻上安歇。王啟盛對王樸道:“王將軍,接下來範陽會來很多人,父親身邊的事情就偏勞你了!”
“小郎君請放心!”王樸躬身道:“大王於我家有大恩,我等便是粉身碎骨亦難報得萬一!”
“嗯!”王啟盛點了點頭,轉身離去。王樸這才回到王文佐屋中,盤膝按刀坐在門口。
兩天後,王文佐的大兒子,倭王彥良到了。他將儀仗丟到一邊,輕車簡從進了王府,見了王文佐。父子二人在屋中慨歎敘說良久,他方才出得屋來。正在屋外守候的王啟盛心中忐忑,還沒想清楚應該說些什麽。彥良便向其躬身拜了拜:“阿盛,今後父親的基業,就要勞煩你了!”
“啊!”王啟盛嚇了一跳,趕忙連連擺手:“兄長何出此言,小弟才識淺薄,如何擔得起父親的基業!”
“這並非是我說的,乃是父親大人的意思!”彥良笑道:“至於才識什麽的,你無需擔心,誰也不是從娘胎裏出來就什麽都會的,都是後來慢慢學的,再就是選拔賢能之士輔佐自己。你是父親的嫡子,此事沒有什麽好爭辯的!”
王啟盛聞言,心中又驚又喜:“父親從未說過嫡庶之別,何談嫡子!”
“父親對這方麵的確看得很淡!”彥良笑了笑:“也許是為了向外開拓的緣故,不然嫡庶太分明了,其他兄弟們就要受你轄製,很多事情就不方便了。其實細看還是有分別的,你看其他兄弟們都是曆經風險,四處打仗開拓,唯有你始終在父親身邊,最多出外當個縣官刺史曆練曆練,這明顯就是儲君嘛!”
“的確其他兄弟們比我老練多了,武藝兵法方麵也要強得多!”王啟盛道。
“那倒是!”彥良笑道:“咱們島上那批兄弟,的確個個都是虎狼之輩,你的確要差一些。不過你接手的是河北之地,四邊也都沒什麽敵人,征伐之術差一些也沒啥。再說了,父親留下的精兵宿將多半都在遼東三韓之地,與河北緊挨著,隻要一紙文書過去,你還怕沒兵?再說了,不是還有我們兄弟們吧?”
“這倒也是!”王啟盛幹笑了兩聲,的確有點言不由衷的樣子。彥良看在眼裏,也不說話,隻是微笑不提。
隨著彥良的到來,愈來愈多的客人來到範陽,他們當中既有王文佐的兒子,也有當初跟隨過他的舊臣屬。王文佐按照他自己的身體狀況,盡可能的一一接見。當他身體狀況比較好的時候,還和眾人在桔園中坐下,置酒高會,回憶年輕時候的崢嶸歲月。他的老部下們多半是些粗鄙無文之輩,有的說的興起,甚至在王文佐麵前拔刀揮舞做勢,倒把旁邊的護衛嚇了一大跳。而王文佐也不責罰,隻是笑著令其收刀坐下。就這般,過了四五日,護良終於趕到了。
“孩兒拜見父王!千歲千千歲!”護良在父親麵前跪下,一絲不苟的三叩首方才抬起頭來。
“起來吧,護良你這孩子,何必那麽認真!”王文佐歎息道:“什麽千歲不千歲的,自古以來能百歲的都沒有幾個,哪有什麽千歲?”
“護良不是說吉祥話嗎?哪有像你這樣的連這話都要懟兩句!”崔雲英一旁嗔怪道,轉向護良問道:“天子如何?”
“聖人聰穎異常,已經開始讀《詩》了!”護良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崔雲英歎道:“那你這次出來,朝政都交由誰了呢?”
“拙荊,還有劉培吉劉公!禁軍還是由慕容鵡統領!”
“那就好!”崔雲英笑道:“有些事情還是交給自家人放心!”她瞥了王文佐一眼:“我和你父親已經老了,將來的事情都要指望你們這一輩了,阿盛性子軟,還要指望你們幾個兄長多幫一把!”
“那是護良分內的事情,不勞吩咐!”護良沉聲道。
“好了,雲英你先退下,讓我和護良單獨聊聊!”王文佐道。
崔雲英微微一愣,露出一副受傷害的表情,但她還是站起身來,馴服的退了出去。王文佐笑了笑:“護良,我是不是老多了?”
“怎麽會!”護良一愣,旋即道:“父親您正是春秋鼎盛,隻要好生調養,便是再活二十年也不難!”
“嗬嗬嗬,你在撒謊!”王文佐笑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的時間不久了!”
護良沒有說話,眼前父親花白的頭發,枯槁的麵容讓他心中一陣陣悲慟,他知道父親說的沒錯,那個從來沒有輸過的父親這一次終於要輸了,輸給時間、命運、死神,輸給人力無法對抗的東西。突然,他跪倒在地,雙手抱住王文佐的膝蓋,在上麵埋頭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