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慧枝剛過世的最初幾個年頭裏,陸肇輝對此一無所知。還是後來偶遇了一個當年同去西南采風的朋友,從他嘴裏聽到的消息——陳向導的老婆過世了,據說是喝墮胎藥死的。

朋友說的時候,很有種高深莫測的意味,很明顯是想八卦一番,但出於對故人的情誼,又有所避諱。陸肇輝聽完整個人都呆了,詢問程慧枝具體的死亡日期,在心裏默默算了下自己,陸肇輝驚出了一身冷汗。

在一開始,陸肇輝曾惡毒地想過,覺得是這女人耐不住寂寞出去找野男人才出的事。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陸肇輝清楚的知道,這是自己作下的孽,是他,是他害死了程慧枝。從那以後,陸肇輝就越來越不對勁,終於在經受了兩年的折磨後,他開始出現精神失常等問題。妻子白舒一開始以為他是工作壓力太大,對他體貼有加。直到後來的一次醉酒,陸肇輝經受不住心裏的壓力,向她吐露了真相。那一刻,白舒對這個男人絕望了,帶著孩子離開了他。

方文錦說完這番話後,房間裏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抬起頭看陳淨植,這個學生呆坐在那裏,看著半空,不知在想什麽。

“白女士為什麽瞞了這麽久才將真相說出來?”陳淨植終於開口,聲音染上了一層沙啞的底色。

“我問過她,她說不想完全毀了丈夫……”

“那她就可以任由她的丈夫毀了我的母親,毀了我的家?”陳淨植反問,帶上了一點咄咄逼人。

“淨植——”

方文錦愕然,下意識叫了他一聲,卻被他猛然的起身打斷了。

“方老師,事情不是這樣論的!”陳淨植看著方文錦,一字一頓道。

方文錦:“……”

是,這世間自有其道理。可若每一個人都按照道理而行,那這世上怕是不會有悲劇了。方文錦知道,自己這樣想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事實就是如此啊。我們誰也無法回到過去,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方老師,天晚了,您休息吧。”

趁方文錦出神間,陳淨植忽然說,彎下腰拿起車鑰匙,就要離開。方文錦回神,大聲喚他:“淨植,你要去哪裏?”

回答他的是關門聲,和陳淨植毫不留情離去的腳步聲。方文錦扶著沙發想站起來追過去,但最終,他又跌落回了地上。

直到走出單元樓,陳淨植才知道自己衝動了。可他無法冷靜,那不是別人,那是他的母親,是年幼的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

陳淨植迅速打開車門裹著風上了車。曾經,他設想過找到罪魁禍首後自己的反應。真的事到臨頭了,他發現自己的腦子是一片空白,隻想把人揪到麵前,狠揍一頓出氣。陳淨植控製著自己不要將車子打著,不要把事情引向不可控的地方去。然而他渾身都在顫抖,他決定放棄理智,他決定要為母親報仇。

忽然,手機響了一下,提示有消息進來。陳淨植頓了下,透過亮起的屏幕,看到備注是莓莓。陳淨植有一瞬的決然,打算不管不顧。但下一秒,他控製了一下自己,拿過手機來看。

黎蘆發來的內容很簡單,一張自己在燕大北門外老豆腐店的自拍,加一句“抱怨”。

Mei:被楊師姐拉過來吃宵夜啦,又要長胖胖了。

陳淨植:“……”

那雙明靜清澈的雙眸,讓陳淨植冷靜下來了些許。他隻手點亮屏幕,回複道:沒事,吃一點不會胖。

黎蘆的回複來得很快。

Mei:嗯,我點啦,嘿嘿。

Mei:方老師那邊事情結束了嗎?

陳淨植:還沒。

Mei:啊?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陳淨植:不是。

陳淨植:我自己的事。

陳淨植想快速地結束話題,所以回複的時候沒有多想,隻想著讓她知道方老師沒事就行了。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這一句“我自己的事”,更讓黎蘆擔心了。

Mei:你有什麽事?你現在在哪裏啊?

一連兩問,充分反應了此刻黎蘆內心的緊張。陳淨植看到,有些不知道怎麽回了。

陳淨植:我沒事,什麽事也沒有……

這句安慰,反倒讓黎蘆更擔憂了。這麽欲言又止的表達方式,根本不是陳淨植的風格。他啊,太不會掩飾情緒了。

Mei:那我等你好嗎?你什麽時候回來?

陳淨植:“……”

陳淨植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前已經清明一片。

陳淨植:馬上,十分鍾。

十分鍾後,倆人在生科院植物園外相見。因為要等陳淨植,黎蘆打包了老豆腐,就回了燕大校園。

打陳淨植從車上下來,黎蘆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待她走近握住了他的手——涼的可怕!黎蘆臉色立刻就變了,盯著陳淨植問:“陳師兄,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淨植不想隱瞞,已經無法隱瞞了。在看到最親近的人之後,他所有的脆弱就都回來了。

“莓莓,還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我的母親亡故在我八歲的時候麽?她是意外,被人害死的。在今天,我得知了害死她的凶手。這個人,就是方螢的舅舅,方老師的妻弟,那個瘋了的大攝影家,陸肇輝……”

黎蘆:“………………”

黎蘆也有片刻的失語,因為這個消息太過震撼了。

“陳師兄……”她喚了聲陳淨植,久久不知道該說什麽。陳淨植看著這樣的她,渾身開始顫抖。

黎蘆回過神來,立刻就抱住了他:“陳師兄,沒事沒事。”

陳淨植什麽也沒有,回抱住她,異常用力。

眼前這個局麵太亂了,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承受範圍,黎蘆當機立斷,覺得還是要找個人幫忙。

“陳師兄,你跟我回家,去找我爸爸。”

“莓莓——”

陳淨植的下意識反應是拒絕,他不想去麻煩衛明慎。然而黎蘆已經拿出了打車軟件,叫好了車。

“你聽我的,小樹哥哥。”黎蘆柔聲安撫他,“去我家,我們會找到答案。”

陳淨植不說話了。此時此刻,他決定軟弱一回。

已近十點,晚高峰的時間早就過了,黎蘆和陳淨植用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就趕回了家。

“妞妞?”

倆人甫一下車,就聽到有人在喚黎蘆,回頭一看,是衛明慎的秘書方進。

“方叔叔?您怎麽在這裏?”

黎蘆驚訝地問著,就見父親衛明慎從方進身後的車裏走了下來。

衛明慎看見兩個孩子也蠻驚訝。

“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從方進手裏接過外套,衛明慎走到黎蘆麵前,問。

看見高大的父親猶如天神一般出現在自己眼前,黎蘆的鼻子居然有點酸。好在她克製住了,眼中閃著水光,對父親說:“爸爸,我們遇到問題了,需要您的幫助。”

直覺告訴衛明慎,遇到問題的人不是他的女兒,而是另有其人。他瞧了眼站在一旁的陳淨植,男孩兒異常沉默,整個人有種強撐的混亂感。這種感覺讓衛明慎也感到了不妙,他打發走方進後,對兩人說:“先回家去吧。”

家裏,母親宴陽正在做麵膜看電視,見著丈夫帶著女兒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回來,自然是詫異不已。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後,她立刻關掉了電視,吩咐小劉阿姨倒熱水,然後又親自給陳淨植找來了拖鞋。這一連串家的溫暖,讓一路趕來的陳淨植終於有種活了過來的感覺,他壓低聲音,對宴陽說:“謝謝阿姨。”

宴陽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待衛明慎換過衣服後,四個人在客廳裏坐定。喝過妻子遞過來的暖胃的茶,衛明慎目光緩和了一些,看向陳淨植。

“小陳,這是在家裏,有什麽事你就說吧。”

衛明慎以為陳淨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難以解決,所以才由著女兒來到了家裏。待了解清楚過後,連他也難得的沉默了——這個事,超出了他的預計。

宴陽和黎蘆更是,母女倆人想不到,原來事情的原委是這樣,原來他母親的離世還藏著這樣的悲劇!黎蘆忽然抓住了陳淨植的手,後者遲疑了下,沒有拒絕。

“那你現在是有什麽打算?”衛明慎問。

“我不知道。”陳淨植苦笑了下,答,“在來的路上我想過了,發現自己竟是什麽也做不了。我的母親已經過世快二十年了,別說有沒有證據保留,連訴訟時效恐怕都早已過了。而憑陸肇輝現在的精神狀態,我更不可能送他上法庭……”

不得不說,他想的還蠻清楚。

“確實如此。”衛明慎說,“你現在除了痛打陸肇輝一頓泄氣之外,似乎什麽也做不了。但如果你選擇了這樣,你搭進去的不光是你自己,還有同你恩師方文錦這幾年的情誼。可以說,你除了痛快之外,什麽也得不到。甚至,你連痛快也不會有。”

衛明慎這話說的太殘酷直白,但事實真相就是如此,所以大家聽完之後都沉默了,無人反駁。

“陳師兄不會這樣做的。”黎蘆說,“否則他現在就不會坐在這兒了。”

一個人最激憤的時候就是在他得知自己不能承受的真相的當下。在那一瞬他都沒有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來,往後就更不大可能了。大家都讚同這個觀點,那麽由此看來,陳淨植連唯一能做的“報複”也做不了了,多麽殘忍的事實。

宴陽心裏覺得堵得慌,起身離開,回了房間。衛明慎被妻子的舉動一提醒,他略鬆眉間,對陳淨植說,“時間不早了,先去睡覺吧。有什麽事,我們明天再說。”

“好。”陳淨植起身,勉力打起精神,就要離開。卻見衛明慎叫來了保姆小劉阿姨,囑咐她道,“把靠進妞妞房間的那間客房收拾出來吧,給小陳住。”

“爸爸——!”這下連黎蘆都驚訝了,她還沒想起來呢,爸爸居然主動提了!

“這麽晚了,再回到學校怕是宿舍門都鎖了。”衛明慎瞥她一眼,“就在家裏住吧。”

這敢情好!黎蘆亮著眼睛去看陳淨植。後者當然不敢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份好意,但衛明慎說完就離開了客廳,於是他也隻好將拒絕的話咽了回去。

好在,陳淨植和衛明慎的身形相差不多,小劉連換洗衣物都給他準備好了,於是他也隻得踏實住下了。

然而卻不是那麽容易睡得著,陳淨植勉強衝個熱水澡出來,坐在床邊,看著牆上掛著的那幅畫,出神。

忽然,房門從外麵被推開了,陳淨植以為又是黎蘆。方才她已經來過一趟了,給他送了杯熱牛奶,盯著他喝下之後才離開。

出乎意料的,來人是衛明慎,他已經洗過澡換上了睡衣,整個人看著不如白日裏威嚴了。

“叔叔——”

陳淨植喚他一聲,立刻就要站起來,被衛明慎按著肩膀壓了下去。

“坐。”他說,“我沒什麽事,就是來看看你。”頓了下,“睡不著麽?”

陳淨植沒說話,算是默認。

衛明慎輕歎一口氣。

“我知道,這件事放在誰身上也是難以接受的。但是小陳,這不是你折磨自己就能解決的事。今晚我之所以留你住下來,是想讓你睡個踏實的覺,明天再去麵對這一切。你既然答應了莓莓過來找我,那就相信我們,相信這裏,好嗎?”

這句話,衛明慎是用毫無保留的長輩口吻說出來的。陳淨植聽了,心中很是感動。

“好。”他說。

“睡吧。”

衛明慎說,走之前遲疑了下,原本準備拍他肩膀的手,最後落在了他的頭上,改為輕輕一撫。那一霎,陳淨植感覺內心有什麽在衝撞和顫栗,待他走後,隱忍許久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他很慶幸,他太慶幸了。能在他最絕望痛苦的時刻,找到這樣安靜溫暖的一隅,得到一些撫慰。不再是孤立無援,這一夜,最起碼他是能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