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這段時間葉青春一直在選新廠址,一直也定不下來。被查封時狼狽逃竄的經曆刻骨銘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葉青春這一次為廠子選址極為精心。既要考慮水電負荷,又要考慮不引人注意,還要考慮萬一被發現便於逃跑,既要考慮排汙問題,又要考慮交通方便。

水桶算了一筆帳,廠子停工一天,就要損失上萬塊,最要命的是萬一拖延時間太久,市場發生了變化,供貨渠道被別人插隊,再想恢複起來就非常困難。然而,葉青春執意這一回一定要把廠址選好,同時還要考慮披上合法的外衣,擴大生產規模,所以必須在籌備階段把一切工作做得細致嚴密,不能再像頭一次那樣擔驚受怕,有今天沒明天的做一錘子買賣。

就在這個時候,水桶接到了老娘的電話,老娘催他回家參加村委會的換屆選舉。老娘並不是要水桶充當候選人,跟原來的村長和想當村長的人作對頭,而是讓水桶回去賺那筆“票費。”在農村當村委會主任的好處和實惠人所共知,隨著村民民主意識的提高,現如今選村長已經再也不像過去上麵指定,下麵走過場了。參加競爭的人越來越多,每個競選村長的人,都要拉選票,舊村長要繼續當村長,競爭者要推翻舊村長當新村長,拉選票離不開錢,村裏有選舉資格的村民每到這個時候就成了過年的孩子,候選人就是家長,家長要給孩子壓歲錢,給得多孩子就高興,給得少孩子就不高興,不給,孩子就會鬧。

物價天天漲,票費也要跟著漲,過去每家每戶給上一百兩百就很不錯了,現在每個人給上一百兩百也不見得人家能真投你的票。村民把選舉村委會當過年,遺憾的是,年每年過一次,選舉每三年才一次,很多村民渴望國家及時修改村民組織法,把三年選一次改成每年選一次。水桶阿媽叫水桶回家參加選舉的意思,就是讓他回去領那筆錢,水桶阿媽還專門告訴水桶,今年候選人更多了,上一次參選的人才三個,這一回光是參選村長的人就有七個。水桶阿媽之所以告訴水桶這些具體的問題,就是暗示他今年的選舉費收入會更多。

盡管水桶現在的錢包鼓得滿滿,可是小錢也不會不放在眼裏,俗話說,拾到筐裏都是菜,這筆錢等於白給的,不要白不要,不要別人也不會說你好,要了別人還會說你好。大概算一下,即便每個參選人發一百,多少也能有七八百塊,七八百塊給老娘花用,夠她一年的泡茶錢了。

剛好現在葉青春一直沒有把廠址定下來,水桶便抽空回鄉去領票費。水桶此次回鄉,有點遺憾,就是沒有來得及開私家車。如果這次回家,能開上一台私家轎車回來,那檔次和風光就又不一樣了。本來駕照已經辦好了,可惜沒來得及買車就被封廠了,即使沒有封廠,買了車,他也不敢開,駕駛證是真的,開車的技術卻是假的,沒有經過實踐不敢開。帶著遺憾,水桶雇了一台出租車,一直把他送到了家門口。

此次回家水桶感慨甚多,盡管老家山青水綠,空氣如洗,可是看到坐落在山窪窪裏的一幢幢村舍,卻覺得又土又老,鄉親們也一個個顯得土氣又俗氣。進了家裏,又有了新感慨,自己花了那麽大的心思重新裝修的老房子,跟鷺門城裏的高樓大廈相比,依然那麽寒酸、古舊。

水桶不是一個沒有人情的人,過去窮的時候沒話說,現在有錢了,既是為了麵子,也是為了人情,給親朋好友、村委會領導都帶了禮物。晚飯過後,水桶正準備出發,去看望村裏年長的長輩和村幹部,順便把帶回來的禮物,煙啊酒啊鷺門餡餅啊之類的東西送出去,村長卻上門來看他了。

水桶聽老娘說,他不在家期間,村長對他老娘還不錯,平常見麵了問寒噓暖的,每一次都要說家裏有什麽事情別客氣,找村裏解決。雖然老娘從來沒有找過村裏幫什麽忙,農村婦女習慣了有什麽事情自己扛,但是人家這份情意不能忘。村長上門,水桶連忙泡茶,就便把給村長帶的一條軟中華獻了上去。這種煙每條要六百多塊,水桶沒小氣,專門跑到煙草局屬下的專賣店買的,為的就是防假。

水桶在外麵混了這幾年,見了村長已經沒了昔日半真半假的恭敬、殷勤,倒也能做出從容、大方的樣兒,派頭一看就跟過去大大不同。村長問他在外麵做什麽工作,水桶說沒做什麽工作,主要是讓別人做工作。村長明白:“水桶當老板了?了不起,發達了什麽時候回家鄉投資,讓鄉親們跟著你一起發展。”

水桶故作謙虛:“發達談不上,就是辦工廠搞實業,很辛苦很累啊。”

接下來,水桶侃侃而談,講了鷺門城裏的種種見聞,講了鷺門市未來五年金戈鐵馬跨越式發展,五年翻五番的宏偉目標,倒好像書記、市長在給政府官員作報告。

這些事村長也都知道,現如今廣播電視報紙都是官員亮相的舞台,這些事情媒體整天嘮叨不休,水桶再能侃,也侃不過媒體的記者。村長也沒有心思耗時費力聽水桶那半瓶子醋,連忙扭轉話題,回歸本來目的,村長說,今天聽說水桶回來,特意過來看看,水桶在外麵發展,希望今後能多多支持村裏的建設發展。

水桶說一定一定,人賺錢為了啥?不就是為了衣錦還鄉、造福鄉裏麽。

村長便說隻要自己連任,一定要讓村裏鄉親的日子過得更好,一定要做村裏到外麵發展的鄉親最可靠最有力的靠山後台。

水桶便說一定支持村長再次當選,村長便說拜托拜托,不但請水桶支持,還請水桶阿媽母倆在他們的親朋好友中幫忙做做工作。

水桶和老娘連連答應,村長便裝了水桶的軟中華,同時卻給水桶扔了一千塊錢,水桶和老娘假模假式的退讓了一下下,反正這都已經成了慣例,大家心知肚明,村長也不多說,告辭跑下一家選民。

老娘驚訝:“現在票費怎麽長得這麽凶?上一次我記得還是一百塊,現在就漲到一千塊了,這樣每年都選,月月都選咱們家就發了。”

水桶嘿嘿笑著告訴老媽:“村長明白,我給他那一條煙就有六七百塊,他這樣既還了人情,又發了票費,每人平均兩百塊。”

水桶媽厚道老實,連忙叮囑水桶:“水桶唉,你收了人家的錢,就要投人家的票唉。”

水桶對著老娘拍胸脯:“放心,拿人家錢自然要投人家。”

剛剛送走了村長,村支書登門拜訪,他是替堂弟拉票,他當支書,如果他堂弟再能當村長,西山村基本上就是他們家的私有財產了。水桶多日未見村支書,乍見看到他就像充滿氣的氣球,比自己在家的時候又肥碩了許多,衝口說了一聲:“支書現在腦滿腸肥了。”

“腦滿腸肥”這個成語是他跟葉青春看鷺門新聞的時候,經常聽到的詞兒,每當熒屏上出現了市領導,葉青春就要說一聲:“這幫狗日的,腦滿腸肥。”葉青春說得倒也符合實際,凡是出現在熒屏上的領導,基本上都是紅光滿麵的胖子。

水桶問他:“腦滿腸肥是啥意思?”

葉青春說:“就是胖子。”

水桶又問:“胖子就叫腦滿腸肥?那還不如直接說胖子省事。”

葉青春嘿嘿笑,告訴他:“腦滿腸肥隻能用來說領導胖子,普通人不能用,你跟我胖了,也不叫腦滿腸肥,就叫胖子。”

於是水桶記住了這個用來專門形容胖官員的詞兒,並且用在了村支書的身上。當時村支書聽著這個詞不像好話,虎了臉問水桶:“啥意思?”

水桶便解釋:“當領導的富態了才能用這個話,意思麽,就是說領導腦殼子裏裝滿了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思想、科學發展觀,顧不上想個人的事情,個人的事情都裝在肚子裏,所以領導的腸子比一般人的粗肥,這是誇領導最新最好的意思。”

水桶在城裏混了幾年,嘴頭子也油腔滑調起來,後麵對於腦滿腸肥的臨機解釋,是在葉青春版本上的藝術加工再創作。村支書根本想不到水桶進城幾年能發展到這個狡猾水平,以為水桶說的是真話,畢竟水桶多年在鷺門城裏闖**,比自己見多識廣那是肯定的。給水桶和他娘每人扔了二百塊,也不做多說別的起身告辭。他很放心,村民都厚道老實,拿了誰的票費,給誰投票那是毋庸置疑的。

支書從水桶家裏出來,認真把“腦滿腸肥”四個字背了幾遍,牢記在胸,時刻準備著,有機會就用這最新最好的話歌頌領導。

接下來的幾天,參加競選村委會委員、村長、副村長的人絡繹不絕的登門拜訪,話說得都差不多,一是稱讚水桶在城裏闖**得好,渴望水桶造福鄉裏,二是發票費,請水桶投他們一票。水桶來者不拒,哈哈一笑收錢承諾投人家。

水桶阿媽倆呆在家裏沒動窩,就拿到了將近五千塊,水桶阿媽一個勁遺憾:“要是每年都選多好。”轉念又有些不放心:“水桶唉,我覺得這樣不對勁啊,人家的錢你都收了,到時候到底投誰啊?”水桶媽擔心。

水桶開導他媽:“誰的錢你不收,就得罪誰,還是這樣最好,誰都不得罪。”

“那你投誰啊?”

水桶一本正經:“當然拿了誰的錢就要投誰啊。”

“你都拿錢了,難道都投?”

“自然要都投了,做人要誠信麽,既然拿了人家的錢,自然要投人家。”

“哦,那就都投。”

娘倆商量著怎麽樣才能誠信做人,不虧人家的“票費”,卻有意無意忽略了一個重要環節:這種票的選舉結果。

民主選舉還另有一樁好處,就是可以免費吃喝。鷺門市離台灣近,看台灣電視報紙、聽台灣廣播電台成了家常便飯,跟跑到大陸挖社會主義牆角的台灣人很多都是親朋好友。鷺門基層民主深受台灣影響,那些候選人別的沒學會,學會了站台造勢,在投票前的幾天裏,競選激烈幾近白熱化,各候選人輪番到村民家裏登門“拜票”,還輪番站在村子的戲台上用高音喇叭號召村民選自己,這就叫“站台”。站在台上,台下不能空著,需要有人捧場,於是凡是去捧場的人一律供應吃喝,在村裏的大操場上擺流水席,隻要站在台下跟著喊“凍蒜”,“凍蒜”是鷺門話“當選”的發音,跟台灣一樣。搞得村裏活像整天在辦紅白喜事。

水桶和老媽兩個人自然不甘人後,天天去給人家“造勢”,天天跟著喊“凍蒜”,天天混著吃流水席,晚上回到家裏,娘倆相互拍著肚皮高興,娘倆都胖了,肚皮都挺了出來。

2、鄉村的投票場麵非常熱鬧,村民中不管有沒有選舉權的人,都集中到村子中間的大操場上。操場的東頭是一個戲台,有時候村裏有了紅白喜事就會請來戲班子在台上唱高甲戲、南音。此時,戲台上方掛了大橫幅,上麵寫著“西山村村民委員會民主選舉大會”。

戲台上擺了幾張桌子,桌子上還鋪了飯館用的一次性桌布。桌前擺著杜鵑花、蘭花、三角梅,都是從村裏養花專業戶的大棚裏租來的。在台上就座的有村民選舉委員會的成員,主任委員慣例是村支書擔任,其他幾個人有的是村裏德高望重的老輩人,有的是支部委員,反正都是配角,此刻坐在台上興奮中又有點拘謹和忐忑,一個個都像第一次登老丈人家門的傻女婿。台上就座的還有鎮黨委書記和鎮長,既是監督,也是鼓舞。台下正前方擺著幾個紙盒箱子,用紅紙包裹了,上麵寫著“票箱”字樣,票箱的上麵開了一道口子,是供村民往裏邊扔選票的。

村民們亂哄哄地等著,泡茶的、聊天的、抽煙的。還有一些婦女把粗茶帶到現場,邊等著開會,邊摘茶梗。水桶跟同齡人聚在一起吹牛,像他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除非有極特別的原因,沒有誰會老老實實守在家裏種地栽茶,基本上都進城賺錢去了,有的做小買賣,有的打工出力,像水桶那樣能做成老板的極少,水桶的現狀也是幾乎所有外出務工者的向往。於是,水桶便被眾星拱月一般圍攏在一群年輕人中間,大家都想從他的成功中吸取一些成功的經驗,或者沾點成功的光。其實,誰也不清楚水桶是做什麽的老板,全都憑水桶瞎吹牛。

人叢中不時有人湊過來小聲傳話:“鄉親,做人要講誠信,說好的給誰投票,不能吃了齋飯進道觀啊。”水桶就會意地點點頭。這是花錢買票的人在夯實基礎,擔心臨到投票了有人倒戈。其他一些候選人的代理們,也抓緊最後機會給自己的支持者拉票,在村民中躥來躥去,嘀嘀咕咕地做工作,活像國民黨統治下混入群眾搗亂的小特務。

就在這時,戲台子上有人把麥克風敲得嗵嗵作響:“村民們,村民們靜一靜,靜一靜了。”擔任村民選舉委員會主任的村支書開始主持會議。

村支書是鎮黨委書記的外甥,也曾經競選過村委會主任,落選了之後,就直接由鎮黨委任命為西山村支書,連任幾年下來,過去的瘦猴變成了大胖子:“幹你老,說話的那一堆堆人散了,”這是直接針對水桶那一夥人的,水桶他們連忙噤聲,各自往邊上散了散,“還有那些婦女,把手頭的活放一放,咱們開會了。”

村民們還是比較聽話的,尤其在這種場合,誰也不願意當眾被台上的支書罵,罵了你不能回嘴,麥克風掌握在人家手裏,對罵起來,再大的嗓門也大不過麥克風,弄不好人家還會給你扣上破壞民主選舉的帽子,現場宣布剝奪你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對於鄉親們來說,那是很丟人的事情。

“各位領導,各位候選人,各位村民,今天我們聚集在這裏,行使我們的民主權利,首先,讓我們向在百忙中蒞臨監督指導我們村民大會的各位領導致以衷心的感謝,熱烈的歡迎。”村支書不用村民選舉,可以由鎮黨委直接任命,而且可以無限期的連任,所以對鎮領導格外尊重,“各位腦滿腸肥的鎮領導,能夠親自蒞臨我們這次會議,既是對我們西山村的重視,更是對我們的支持,讓我們再一次以熱烈的掌聲對腦滿腸肥的鎮領導表示我們的感謝。”

鎮領導不幹了,一個個坐在台上臉色極為難看,村支書時時刻刻關注著領導的臉色,說完開場白,本能地回頭察言觀色,猛然發現蒞臨現場的鎮領導臉色陰沉,滿麵烏雲,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連忙中斷主持,跑過去請教:“書記,鎮長,有啥不妥嗎?”

鎮長罵了一聲:“幹你老,你他娘的才腦滿腸肥呢。”

鎮書記也說:“你胡說八道什麽?”

村支書摸摸後腦勺:“我說錯了嗎?腦滿腸肥的意思就是說你們腦子裏裝滿了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思想、科學發展觀和黨的各項方針政策,再也裝不進個人的事情,個人的事情就裝進肚子,腸子都比別人的粗肥,這是誇領導最新最好的意思。”

如果不是在公眾場合,鎮書記肯定要刮這個外甥兩個大耳光,鎮長也肯定會踹他一腳。此時會場上眾目睽睽,都在等著投票,隻能忍耐一時,鎮書記罵他:“幹你娘,笨蛋,誰給你說的?別胡咧咧了,投票,趕緊弄完。”

鎮長看看黨委書記,對村支書說:“你舅舅才腦滿腸肥,你們一家老小都腦滿腸肥,滾蛋,趕緊弄完球我還有事呢。”

村支書這才明白“腦滿腸肥”絕非好話,嘟囔著罵了一聲:“幹你娘莊水桶,等完事了我再日你。”支書今天挨了臭罵,才明白自己讓水桶給涮了,氣哼哼地憋足了勁要找水桶的後帳。

支書的情緒受到了沉重打擊,事先鼓足了把這場民主選舉搞得像模像樣熱熱鬧鬧的心勁也瀉了,草草的把選舉辦法、選舉規則、現場紀律宣布了一遍,反正這些也都是老生常談,村民們都已經熟知的,隻不過是走個程序而已,然後就開始投票。

投票完了,就是唱票計票,這也都是習熟了的程序,計票以後,根據統計,有效票百分之五十多一點,選舉勉強有效。廢票率高,一直是村民選舉的特色,有的是弄不清該怎麽填票填錯了,有的是拿了誰的錢就給誰畫鉤,超出了規定的選舉額,有的是故意搗亂,在選票上畫貓畫狗。反正這種事情習以為常,隻要有效票達到數量就算選舉有效。

如果放在平時,也就不會再有什麽問題,今天支書憋著氣,被水桶耍弄得當眾被領導罵,不生點事情實在難忍。按照選舉規定,每張選票上的候選人是十個,選出五個村委會委員,得票最高的就是村委會主任,如果村委會委員裏有得票相同的,就要再投一次票,從中選出村委會主任,俗稱村長。開出的選票裏相當一部分打鉤的都超過了五個候選人,有畫了六個的、七個的,這也是每次選舉都能遇到的情況,然而,創造紀錄的是有兩張選票竟然同時給十個候選人都打了鉤。

那兩張每個候選人都打了鉤的選票,正是水桶和他媽倆幹的事,水桶阿媽不識字,水桶就代勞,每個候選人的票費都拿了,水桶按照老媽的吩咐,做人要誠信,拿了人家的錢,就要在人家的名字上打鉤,打個鉤就有錢賺,怎麽算也是便宜買賣,而且買賣做得心安理得,何樂而不為呢?

本來不會出什麽問題,反正選票都是無記名的,誰投的廢票,無處可查,花錢買票其實也就是買個良心,村民都挺有良心,拿了誰的票費就一定會在誰的名字旁邊打鉤,至於是不是有效,那就不屬於良心的範疇了。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支書兼的選委會主任對水桶憋了一肚子氣,盡管有效票已經超過了半數,選舉有效,可是他一心要找水桶的過結,拿著那兩張給所有十個候選人都畫了鉤的票追問是誰幹的。大家心裏有數,這兩張廢票的主人肯定是拿了所有候選人的票費,議論紛紛,誰都覺得這個事情做得有點太過分。

支書是個冒失人,一半出於懷疑,一半出於找茬,當場一口咬定是水桶母子投了廢票:“幹你老,這兩張票保險是水桶和他阿媽倆個投的,你們看,票上打的鉤鉤筆畫粗細都一樣,水桶代他阿媽投的票,肯定是他們娘母兩個做得事情。”

亂打鉤投廢票本身不犯法,可是會犯眾怒,那就意味著水桶跟他阿媽收了所有候選人的票費,不但候選人會覺得受了愚弄,白花了錢,就連候選人的支持者們也會對他們娘倆充滿敵意,誰被騙了滋味都不好受,既有仇恨,也有屈辱。

水桶和他阿媽到了這個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矢口否認。水桶懂得反擊,知道一味單純否認也難解群疑群惑,罵罵咧咧的把水翻過來往支書身上潑:“你說這兩張票是我跟我阿媽投的,有什麽證據?代別人打鉤鉤的又不是我們一家,我還說是你跟你阿媽投的呢。”

接下來照例是纏夾不清的爭執、爭吵。在水桶和支書爭吵的過程中,其他村民圍觀,水桶阿媽夾在中間既勸解又辯解,跟水桶一樣堅稱自己沒有投廢票。支書在村民中早就喪失了公信力,如果支書也進行民選,肯定落選。失去了公信力,即使他想說好話、想辦好事,村民們也一致持懷疑態度,覺得他又要動鬼心眼為自己謀利。

支書惱火水桶蒙他把“腦滿腸肥”當作頌詞獻給領導,結果被領導臭罵一通,此刻便給水桶出難題:“既然你們娘母子都說這兩張廢票不是你們投的,那你們就把你們的票給找出來,隻要能找出來,老子當場給你跪下磕頭。”

水桶也很強硬:“幹你老,你以為你當個比芝麻還小的爛支書就能為所欲為了嗎?無記名投票,受法律保護,誰也沒有權利讓別人認票。”

支書激將他:“各位鄉親、村民、選民們,大家都有眼睛,水桶娘母子不敢當眾認票,就證明那兩張廢票就是他們投的。”

旁邊就有村民起哄:“水桶還說那兩張廢票是你投的,你也把你自己的票認出來讓大家看看,認到了水桶就沒話可說了。”

支書也是一個渾人,比水桶還不經激,村民起哄,他居然就真的開始一張張翻看選票,要從中找出自己投的那一張。雖然是無記名投票,可是畢竟要打鉤,自己打得鉤自己還是能認得出來的。問題是從那幾百張選票中挑出自己劃鉤的那張,並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找到的。支書還在翻檢選票,那邊卻已經宣布開飯了。

原來的村長順利連任,心中非常高興,也根本不願意管到底是誰給所有候選人都投了讚成票,忙著張羅“謝票宴”。這也是近幾年興起來的風氣,誰當選了,誰要給村民擺席答謝,費用由當選村委會委員的人均攤。幾十張桌子擺在大操場上,已經有些心急的村民在桌邊就座,看到這邊還在為幾張廢票爭執不休,紛紛朝這邊喊叫:“過來吃吧,都選完了還嚷嚷啥呢。”、“再不過來吃不給你們留了,等著吃我們的剩飯吧。”

等著看支書認票的村民見到那邊的宴席已經開始上菜,也就沒了耐心看那份熱鬧,紛紛奔過去搶座位,等著吃席。水桶見大家都跑了,也沒耐心再等著支書認票,拉著他媽扭身就走,要趕緊去占一席之地。支書還在找自己投的那張票,一堆票裏,印刷的款式完全一致,打得鉤又都差不多,真要把自己投的那張票找出來,不費點功夫還真難以做到。此刻看到水桶娘倆要走,支書便阻攔他們:“你們不準走,事情還沒弄清楚,你們不能走。”

“你要弄你就自己弄,還非要我們陪著幹嘛?”水桶說著,拽了老娘就走。

支書扔下手裏的選票攔住他:“我要查廢票。”

水桶說:“你查啥跟我也沒關係,我們得去吃酒席了,去晚了就沒了,你慢慢查吧。”

支書惱了,動手拉水桶,水桶甩開他拉著阿媽就走,如果不是支書太胖,如果不是支書惱火,如果不是水桶太著急去吃酒席,如果不是……我們可以為當時設計出無數個如果,但是當這所有的如果都沒有發生的話,血案就發生了。

3、支書肥胖,臉蛋子比胖女人的屁股還大,整個人活像一個穿著衣裳的大氣球,多走兩步路就氣喘籲籲,看著讓人著急,恨不能提醒他索性躺地下打滾,那樣比走還快。

他追著水桶後麵要拽水桶,步伐踉踉蹌蹌,剛剛揪住水桶的脖領,水桶停步,他動作笨拙腳下不穩,卻又質量慣性太大,刹不住車,一腦袋撞了過來,臉剛好碰到水桶的後腦勺上。鼻子是臉上最突出的部位,首當其衝的就是鼻子,水桶還不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隻顧跟老媽朝已經散發出陣陣薑母鴨誘人香氣的操場上跑,身後的支書卻已經鼻孔噴血,捂著鼻子嚎罵起來:“幹你老水桶卵窖,你敢打人。”

水桶這才回頭察看,支書其實傷得並不嚴重,就是鼻子碰出了血,然而,支書的手在臉上一捂,那張臉滿是血汙,就像剛從豬肚子掏出來的尿脬。水桶也受了驚嚇,連忙又過去慰問:“支書,你這是咋了?我也沒把你怎麽樣啊,你怎麽就成這個樣了?”

支書氣狠狠地罵他:“幹你娘狗日的水桶,你把老子打出血了,老子……”

支書這個時候又犯了一個大錯誤,當著人家老娘的麵,罵什麽話也不應該罵“幹你娘、狗日的”,水桶阿媽是一個平和厚道的鄉村婦女,跟村裏任何人沒有發生過爭執,此時,當了大家的麵,支書這樣罵人,卻也難以忍耐,一把揪住支書跟他講理:“林家仔,你好賴也是個支書,這樣罵人好教你們領導來聽聽,走,跟我見你們領導去,你有本事當著你們領導的麵罵我。”

支書掙紮著想擺脫水桶阿媽的糾纏,嘴裏還嚷嚷著辯解:“我哪裏罵你了,幹你老,我是罵水桶呢。”

水桶聽到支書對著他媽吼“幹你老”,頓時火了,扭住支書揮拳就打:“幹你娘,你他娘的敢罵我娘。”

三個人頓時混作一團,嚷成一片,動靜鬧得很大,那邊等著吃酒席的村民看到這邊打了起來,放在平時,手上的活再忙,也得扔下跑過來看熱鬧,此刻守著正在上桌的豐餐美食,既不舍得扔下跑過來看光景,卻又想看熱鬧,所有人的腦袋齊刷刷地轉向水桶他們,就像操場上站了一大群企鵝。

也有心眼好的,看到這邊鬧得動靜大了,就喊村長過來幹預,村長正在照顧鎮領導,鎮領導自然不會跟村民們一起坐大操場的露天桌,躲在操場邊上教室裏由村長和婦女主任陪著,村長聽到外麵有人嚷嚷,跑出來看,看到支書在和別人打架鬧事,也不出麵,回頭告訴鎮長和書記:“支書和水桶母子打架了。”

鎮書記是村支書的舅舅,要避嫌,指派鎮長:“你去看一下。”

鎮長心想你外甥鬧事,你不管我怎麽管?推托:“我是行政幹部,支書是黨內幹部,我插手不合適。”

鎮黨委書記隻好起身出去處置,村長連忙跟了上去,陪客的婦女主任也想跟出去看熱鬧,鎮長給攔住了:“來,男女搭配,千杯不醉,我倆幹。”

鎮黨委書記和村長來到扭成一團的三人跟前,乍然看到村支書滿麵血汙,倒也驚了一驚,兩個人三八兩把撕扯開水桶娘倆和支書,異口同聲地驚問:“咋了?咋把人打成這了?”

支書此時就像受了委屈見到家長的孩子,嚷嚷著朝鎮書記告狀,聲音裏都有了哭腔:“他們投票舞弊,我要追查,就把我打成這個樣子了。”

水桶連忙辯解:“我沒有打他,是他自己把鼻子撞破了。”

水桶媽也連忙幫腔:“支書罵我,我兒子沒有打他,是他自己撞過來把鼻子撞破了。”

支書衝水桶阿媽吼:“誰罵你了?我是罵水桶。”

水桶阿媽說:“你罵水桶幹你娘,還說水桶是狗日的,你不是罵我是罵誰?”

鎮書記和村長知道支書不過是鼻子流了血,放了心,鎮書記先鎮壓自己的外甥:“幹你老,你當著和尚叫禿驢,人家水桶媽能不生氣嗎?好賴也是一個支書,大庭廣眾跟村民打架罵仗,像什麽樣子?”

村長問:“到底是為了個啥鬧成這個樣子麽?”

支書說:“他們選舉舞弊,把十個候選人都打上鉤了,做了廢票,我要追查,他們要跑,我不讓他們跑,他就打我。”

水桶繼續堅決否認:“誰把十個人都打上鉤了?你有什麽證據?沒有證據我就告你誣陷好人。我也沒有打你,是你追趕我,自己把鼻子碰到腦殼上了,我娘可以證明。”

他娘連忙在一旁證明:“我證明,我證明水桶沒有動手打他。”

現在的幹部最怕上級覺得自己轄區不穩定,村鎮基層民主選舉是體現社會主義民主象征和實踐,如果哪個村鎮選舉發生了舞弊行為,上級追查下來處置非常嚴厲,名聲也非常不好聽,所以鎮書記聽到外甥支書一口一個“選舉舞弊”就皺起了眉頭。

村長這次連選連任,如果認定選舉有舞弊行為,傳出去不但名聲不好聽,還可能要推倒重來,那樣一來,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得重新再來一遍,不說別的,光是重新拉攏收買選民就夠麻煩,支出也會增加,此時聽到支書一口一個舞弊,內心反感,插話說:“哪次選舉沒有廢票?廢票不算舞弊麽。”

支書對水桶憋了一肚子氣,一口咬定:“他們娘母子就是舞弊了。”

水桶正要繼續否認,鎮書記卻已經受不了了,掄起大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支書臉上,村支書懵了,鎮書記對村長吩咐:“你領水桶娘母子去吃席,不管他的鼻血是水桶打的還是他自家撞的,都活該,你們走。”

村長給水桶使個眼色,水桶連忙拉著老娘跟著村長走了。背後傳來鎮書記連珠炮般的罵聲:“幹你老,啥叫舞弊?鎮黨委、鎮政府領導下的民主選舉能有舞弊的嗎?廢票哪一次選舉沒有?那能叫舞弊嗎?”一連串的質問之後,鎮書記向村支書下達了命令:“滾回家把臉上的鼻血洗幹淨去。”

4、水桶這趟回家,參加了一場選舉,賺了幾千塊錢,幾乎天天都能吃上不花錢的酒席,總體上是大賺。可是把支書的鼻子搞出血了,跟村支書結下了梁子,還是有點不劃算。自己倒沒啥,擔心的就是阿媽一個人在村裏被支書欺負。有了這重負擔,水桶沒有按計劃回城。與他一樣回來參加選舉賺票費的“進城務工人員”先後都走了,唯有他整天閑呆著在村裏瞎轉悠,心裏卻在琢磨著怎麽樣能把支書搞定,用錢買實在肉疼舍不得,錢花得少了不頂用,錢花得多了這次回來賺得票費不但要搭進去,弄不好還得虧本。可是除了給錢,又一時想不出其他能夠緩和關係的辦法。索性不理他吧,心裏又不踏實,即使回到鷺門城裏,胸中總是籠著那麽一層烏雲,喘氣都不暢亮,根本不可能聚精會神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思來想去,水桶想到了村長,雖然村長和支書明裏暗裏勾心鬥角,可是即使他幫不上什麽忙,能出個主意也好。

水桶便出門去找村長。水桶家的房子坐落在北坡上,坐北朝南,村裏其他民居大都建在山窪一處相對平坦的壩上,因而水桶家和村裏其他民居之間隔開了五六十米一段距離。也許,這是他的老祖宗莊強當初修建這院宅第的時候,顯示自己的身份故意和其他村民的房舍拉開了距離,而且把房子建在山坡上,相對其他村民隱隱有一點高高在上的意思。

在水桶家和村子的左手邊,有一座方方正正的土圍子,圍牆足有兩丈高,圍牆的四角還有碉樓,過去這是村裏防土匪、兵災的。如果遇到土匪或者亂兵來搶掠,村裏人就集中到這個大土圍子裏,土圍子裏麵有低矮的屋舍,可以供婦孺老弱躲避,壯年男丁就都集中到圍牆上抵抗。解放後,鬧農業合作化那會兒,這裏當了庫房、牲口圈,後來又搞承包責任製,農田分給了個人家,這裏就徹底荒廢了。

小時候,水桶經常跑到這座大土圍子裏玩,現在回家閑得沒事的時候,也會爬到圍牆上或者雕樓上,四處張望一陣,高興了還會衝著四周吼幾聲。去村長家途徑這座土圍子,水桶驀然有了一絲懷舊感,想到很久沒有到這裏玩了,就從門洞進了圍子裏邊。

土圍子的門洞原來有厚厚的門扇,現在門扇也沒了,不知道是被誰偷回家去當木料用了,還是年久腐朽被人扔了。院子裏荒草萋萋,幾幢低矮的小房子擠在一起,或像冬天紮堆取暖的疲羊。所有房子的窗戶都沒了窗框,黑洞洞地就像盲人戴上了墨鏡。水桶沿著咯吱吱呻吟的木梯爬上了東南角的碉樓,碉樓裏黑洞洞地,幾隻蝙蝠受到驚擾,在碉樓裏亂飛一氣,揚起的浮塵嗆得水桶咳嗽不止。

水桶爬上碉樓頂端,清新涼爽的風撲麵而來,一直衝進了腦子裏,不但胸膛敞亮了許多,就連腦子也清涼了。腦子一清涼,主意就多了起來,水桶猛然想到,如果把自己的工廠設在這裏,論安全,肯定萬無一失。這個想法讓水桶非常振奮,連如何安撫支書都忘了,急忙忙從碉樓跑下來,朝村長家奔去。

村長家在村西頭的壩子上,一幢三層樓,樓下還有庭院,樓的牆麵上都貼了瓷磚,水桶見慣了鷺門城裏的高樓大廈,如今見到村裏這種貼滿了瓷磚的小樓,這才覺得土氣,暗想等得空了,把自家牆上的瓷磚揭了,牆磨得光光地再換成外牆塗料,看上去肯定比這瓷磚洋氣一些。

村長見水桶來了,很是高興,張羅著泡茶,連連感謝水桶和他娘母在這次選舉中對自己的支持。村長認定他們娘母倆在選舉中支持了自己,依據的是他們當初收了自己的票費,如果知道水桶阿媽母倆收了每個候選人的票費,也給每個候選人的名字上畫了鉤,恐怕就不會這麽客氣了。

水桶和村長坐定之後,打著哈哈問水桶為什麽還沒有回城裏,是不是家裏有什麽事情要辦,需不需要村裏出麵幫忙,如果有什麽需要,千萬不要客氣雲雲。

水桶根本沒提支書的事情,給村長遞了一支中華之後,坐鄭重狀說:“我這幾年在外麵,賺了一些錢,有時候想起村裏麵,我心裏就常常不安,我對村裏的貢獻太小了。”

村長便半真半假地表揚他,說他有出息,一個人在外麵闖**不容易,能作到現在這個程度在村裏出去務工的人中,算是“鴨群裏頭出天鵝”,“乞丐裏頭出將軍”:“水桶啊,前陣子聽說你給華鷺集團當了助理,那是個什麽身份?薪水高吧?”

水桶說:“那是以前了,我現在做實業,辦工廠呢,過去不常說實業救國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麽,現在和平不打仗,用不著我們上戰場,我們就做實業啊。”

“生意怎麽樣?”

“好啊,好得很”,水桶趁機把話頭朝自己的目的地引:“我們做得是食品化工,生意好得很啊,就是外麵用工太貴了,如果不是用工太貴,賺得會更多。”

“那你把廠子開到咱們村裏,現在那麽多婆娘都閑著沒事情,既發展了村裏的經濟,也給鄉親們增加了收入麽。”

村長連任,正苦於沒有政績,村裏經濟主要靠茶葉,茶葉有時候好賣,有時候不好賣,就如現在,中國人民經過實踐檢驗,發現鐵觀音並不如《鐵觀音》那本書裏吹噓得那麽好,即使乾隆皇帝真的稱讚過,跟老百姓也沒啥關係,中央也沒有下文件規定必須喝,於是西北人照舊喝他們的三炮台,北京人照舊喝他們的茉莉花,雲南人照舊喝他們普洱茶,江浙人照舊喝他們的龍井,鐵觀音火了一陣,普及範圍仍然回縮到了東南一隅。茶樹過剩,茶葉價格低落,以茶葉為主的西山村經濟疲軟,村民頗有怨言,以至於村長本輪連任,非常費勁,勉強險勝,下一次能不能連任,村長自己心裏都沒底。

所以,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吸引投資,增加西山村民收入,就成了村長朝思暮想的渴望。村長的壓力比市長更大,村民經濟收入上不去,村長也可能下台,市裏經濟收入上不去,市長照樣可以當得舒舒服服。

“能不能在村裏投資辦廠?村裏全力以赴提供方便,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村長又緊逼了一句。

水桶等的就是這句話,馬上順竿爬:“那當然最好了,就看有沒有合適的廠房。”

“那好說,村裏這些房子你隨便挑,”村長手朝自家房舍畫了一個圈:“我們家的房子你看著合適作工廠,我馬上給你騰。”

水桶連連道謝:“謝謝村長的信任支持。村長真是一心為公的好幹部,我跟我媽投給你那一票絕對正確,住人的房子肯定不能用來辦廠子,這樣吧,回頭我打個電話,讓我廠裏的工程師來看看,選一處合適的房子就成了,辦工廠的房子要求不高,比方說那座廢棄的土圍子就可以。”

村長馬上表態:“就那個破土圍子?你們看,隻要能用,無償提供。”

水桶又往後縮:“行不行還得我廠裏的工程師看了以後再說,還有支書那邊村長也得做做工作,支書不擺平,事情不好辦。”

村長拍了胸膛:“支書那個人二百五,人的本質不壞,你放心,他的事情我負責搞定。”

告別了村長,水桶馬上打電話通知葉青春過來看廠址,與此同時村長也通知他赴宴:“一塊跟支書坐坐,啥事情就都說開了。”

去赴宴的時候,水桶從家裏掏摸了兩桶子加工廠生產的貼牌地溝再生油,作為送給支書的禮品。

5、葉青春過來看那幢土圍子,村長、支書親自陪同,水桶也跟著。村裏人畢竟厚道,村長出麵把支書和水桶叫到一起喝了一通鷺門高粱,吃了一頓薑母鴨,相互罵了幾聲“幹你老”,支書就承認自己的鼻子並不是水桶打的,水桶卻堅決不承認自己填了廢票,支書也說他隻不過是懷疑,並沒有證據證明就是水桶和他娘。村長幫腔說反正選舉已經過了,上級也認可了,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重要的是把村裏的經濟搞上去,大家都有錢賺。

送給支書的兩桶貼牌再生地溝油支書接受了,還連連道謝,說水桶從小就懂人情世故,在外麵發財,還不忘村裏人。水桶也連連謙虛,說從小在村長和支書的培養教育下,如果回家不記著給村長、支書帶點見麵禮,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吃不香睡不下。

幾盅鷺門高粱下肚,幾個人紛紛進入豪言壯語階段,提及水桶要在村裏辦廠的事兒,支書比村長還熱心,一個勁說隻要是看上了村裏的公產房子,連租金都能免,看上了哪家私厝,他親自出麵做工作,把租金壓到最低。這場酒喝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水桶大為寬心,即便在村裏辦工廠的事情沒辦成,自己走了之後,支書也不會給他老媽穿小鞋。

葉青春接到水桶電話,第二天就跑了過來,在村長、支書和水桶的陪同下,裝模作樣活像首長視察。進了那幢土圍子,葉青春搖頭晃腦,對那幢土圍子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搞得村長和支書惶惶然,一個勁說這幢土圍子如果不行,看看村裏那座厝屋合適,都可以商量。

最後葉青春說他還要回去測算一下,做個評估,然後再答複村裏。他這麽說,搞得水桶也忐忑不安,因為到底適不適合做廠房,他還真弄不清楚,聽著葉青春說的那些問題,都很是問題。村長和支書留葉青春,讓他第二天再看看別的房子,有沒有何時能開工廠的,葉青春答應了,村長連忙讓支書回去安排酒席,費用由村裏報銷。

支書安排這種事情最周到,也最大方,那頓酒席看著很土,都是大盤菜、大碗酒,用得料卻都是山珍海味,放在鷺門大酒店裏,四五千塊錢下不來。光是山上跑的就有香獐、山雞,還有山溪裏遊的娃娃魚,那東西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據說吃一條就要判刑,支書說我們隻吃半條,留下半條下頓吃就沒事。

酒酣耳熱之際,支書、村長一個勁糾纏葉青春,千方百計想讓他認可村裏的建築適合辦工廠。葉青春酒喝了不少,卻不吐口,一提及此話,便歎息,說辦工廠不像種茶葉,隨便有塊地刨鬆了澆上水施上肥就能摘茶葉。那是要考慮安全、動力、給排水、人員安置、機器設備安裝的地質條件等等非常複雜的因素,他回去再認真評估一下,如果西山村適合,他一定優先考慮西山村。

水桶也希望把廠子辦到村裏來,覺得葉青春有點言過其實,一直幫著村長、支書做工作。酒足飯飽,水桶領葉青春回家睡覺,泡覺前茶的時候,水桶又問葉青春,難道他們真的不能把工廠搬到西山村來?

葉青春嗬嗬笑著說:“你看中的那幢土圍子辦廠簡直太合適了,隻要通上水電,把舊房舍休整一下,馬上就可以安裝機器設備投入生產。”

水桶沒有反應過來:“你不是說那裏不適合嗎?”

葉青春難得罵了粗口:“幹你老,你傻啊?輕易就答應,顯得我們急切就不值錢了。再說,他們摸清我們願意在這裏辦廠,條件就多了,麻煩也就多了。”

水桶頓時明白,笑罵:“幹你老,老葉,你真是條老狐狸。”

葉青春教水桶拖兩天,村長和支書一定會過來催促他,到那個時候,水桶再給村長和支書表態,就說為了村裏發展經濟,看在村長和支書的麵上,他拍板決定一定要把廠子辦到村子裏。如果村長和支書問他葉青春不同意怎麽辦,水桶就說我是董事長,我決定了的事情,葉青春不辦也得辦。然後當場給葉青春打電話,用非常強硬的口氣下命令,葉青春在電話裏會跟水桶爭吵幾句,然後才勉強答應。

“這樣一來,村長和支書就有了來之不易的感覺,今後有什麽事情讓他們辦,他們也才會真使力,你水桶在他們麵前也格外有麵子,多好的事情。”

水桶讓葉青春說得高興,馬上把專門給自己留著的純天然春茶掏了一包,送給了葉青春。葉青春接過茶葉,笑眯眯地問他:“就這麽一包茶葉就把老葉打發了?”

水桶這一回反應很快,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情正在興頭上,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他:“好說,在原來說好的數上,再給你加五個點,百分之二十,湊個整數,好算帳。”

葉青春一句話多拿了百分之五的幹股,極為興奮,不停地拍打水桶的肩膀頭,一個勁說水桶好,這輩子老了老了碰到水桶這麽個貴人,今後有財大家發。

過後的兩天,水桶依著葉青春的計劃,躲在家裏看電視、泡茶,不在村裏露麵,果然村長和支書等不及,跑過來問話。水桶阿媽也在一旁幫腔,動員水桶過好了要想著鄉親們,做一個幫助鄉親一起致富的好人。水桶故作感動、激動、衝動狀,拿起手機給葉青春下死命令,葉青春在電話裏左推右擋了一陣,水桶強硬:“我是董事長,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這件事情定了,你趕緊做好準備,帶著人進來施工就好,別的話不說了。”

說完,水桶掛機,村長、支書直愣愣地瞅水桶,長相不同,表情一樣:刮目相看。水桶故作輕鬆,嘿嘿一笑說:“沒事,企業裏都是這樣,不然管不住。”

從那天開始,村長和支書再見到水桶,不叫水桶,改叫“董事長”了,好像他們也成了董事長的部下。

6、葉青春這一次來西山村浩浩****,帶著水電工、泥瓦工、機械安裝工,還有三汽車機器設備。村長和支書高興得整天臉上放紅光,就像天天喝足了鷺門高粱。村民們大都是老弱婦孺,極少見到這麽大陣仗的熱鬧,整天沒事幹了就在土圍子裏外瞎轉悠看熱鬧。

村長和支書整天圍著葉青春轉,就好像葉青春的行政助理,隨時有什麽事情,隨時解決。葉青春幾次要跟他們簽協議,他們都不好意思簽,說是自家人,簽什麽協議,幹就行了,反正已經說好了,不收租金,就那麽一幢破房子,閑著也是閑著。

葉青春私下裏跟水桶商量,不付租金肯定不行,短期內誰也不會說啥,時間長了,肯定要起糾紛,索性把村裏拉扯進來,把土圍子的租金變成股份,算是村裏用土圍子入股。水桶有點舍不得:“真的給他們白白分錢?”

葉青春說:“你真的想人家白白把那麽大一座土圍子給你?還是那句話,有錢大家賺,大家才有積極性。咱們生產的這些東西,見不得官,到時候少不了要村裏出麵,沒有利益,人家誰會給你真使力?”

水桶不是糊塗人,葉青春一指點馬上就明白,於是和葉青春商量著擬了一份協議書,規定西山村用土圍子入股,算百分之十的股份,另外,廠子除了專業技術工以外,優先雇用村裏的閑散勞動力。僅憑這兩條,就把村長和支書感動得直流鼻涕,說水桶厚道,發財不忘西山村,賺錢想著眾鄉親,忙不迭地拿了村裏的公章跟水桶簽了合同。

這一次葉青春讓水桶正經八百的辦了工商登記,肉菜在鎮工商所跑了兩趟,就把“西山化工有限公司”的營業執照拿了回來。工廠正式投產那天,村支書請來了鎮書記和鎮長,鎮書記得知工廠是在外地務工的成功者水桶投資辦的,鎮書記連忙向區宣傳部報告,說他們鎮上有一個進城務工先富起來的好青年,富裕不忘眾鄉親,堅持走和鄉親共同富裕的道路,在偏僻的西山村投資辦廠,為西山村開辟了新的經濟增長點雲雲。

區宣傳部得到消息,忙不迭地給市裏的電視、廣播、報紙通報,熱盼這些新聞媒體下來采訪報道,承諾給每個前來采訪報道的記者車馬費五百塊。下級作出了政績,需要上級了解,上級不知道,政績就是狗屁。隻要有利於GDP增加的事情都是政績,所以這種事情必須馬上讓上級知道,而這種事情對於全市來說又是小事,鎮長、書記跟市領導距離太遠,就為這點小事去匯報不被市領導罵就算幸運。既要讓領導知道,又沒法給領導匯報,這種情況下新聞媒體就是最好的途徑。

新聞媒體自己也知道這類邀請性新聞的癢癢處在什麽地方,所以接到這種采訪邀請,記者一般都會扭捏一會兒,或說采訪任務重,這種新聞排不上號,或說身體不好不方便出遠門,或說家裏孩子沒人帶,下班還要接孩子……反正理由無數個,隨手拈來一個就能對付,目的就是讓邀請者有個明白的承諾:給多少錢。物價飛漲,貨幣貶值,記者的車馬費就要增加,過去跑一趟一百塊就打發了,現在市區內要二百塊,市區外除了報銷交通費,還額外要車馬費五百塊。好在這種費用公家都能核銷,所以鎮長、書記毫不吝嗇。

接下來的日子,水桶著實火了一把,報紙、廣播都有了他的報道。唯有電視台沒有播,因為那個廠子用鷺門市的眼光看,實在不像一個廠子的樣子,也就是個設在土圍子裏的作坊,上不得鏡頭。鎮長書記不答應了,威脅說記者拿了車馬費卻不報道,要去找宣傳部評理,記者害怕了,連忙在電視上播了一下,卻沒有給鏡頭,讓播音員照著報紙的稿子念了一遍,算是應付過去了。

從此,水桶的工廠就在老家西山村鄉親們的大力支持下,開辦了起來,除了原來的再生地溝油以外,葉青春又研究出了調料添加劑,各種口味的湯羹菜肴,不再用傳統的花椒大料薑蔥蒜了,隻要按照需要,加一滴他們工廠生產的調料添加劑,就會芳香四溢,令人饞涎欲滴。這種產品一上市,立刻受到了飲食行業的熱捧,飲食業老板、廚師廣泛應用,既可以大大降低成本,又能夠減輕廚師勞動強度,這種產品被廣大飲食業著親切地稱之為“一滴香”。

水桶乘勢而上,跟大學生洪永生商量,決定對再生地溝油和一滴香實行捆綁銷售。洪永生現在是水桶任命的市場部經理,經過不懈的努力,在停產期間,洪永生采用轉買轉賣的手段,維護住了地溝油的傳統市場,雖然為此公司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是用葉青春的話說:“值!”

洪永生也對水桶解釋:“利潤是皮毛,市場是生命,我們現在損失了一些皮毛,但是保住了生命,隻要工廠一投產,馬上就能把損失補回來,如果市場丟了,再想打進去就難了。”

那段時間,每天用市場價買進來,再用工廠價賣出的虧本買賣,水桶心疼得捶胸頓足,用文化點的說法就是“如喪考妣”,然而卻硬著頭皮對洪永生說:“幹,把市場幹死。”

洪永生感動壞了,說了一句“士為知己者死”,然後跑到客戶那提回扣去了。大學生的腦子好用,買賣兩頭拿回扣,不管老板虧多少,洪永生自己卻賺了個飽滿。他對女朋友肉菜說:沒辦法,搞供銷的都是這個樣,你不收回扣人家不敢跟你做生意。

雖然那段時間水桶虧,洪永生賺,但是洪永生的戰略還是正確的。現在水桶的工廠大規模反攻,再生地溝油和一滴香捆綁銷售,葉青春發明的“一滴香”沒法報專利,技術機密卻控製的極好。水桶牢牢壟斷了一滴香的製造技術,捆綁著再生地溝油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花蓮香墅美食街全部陷落,整條街上的酒樓飯館非水桶他們的地溝油不用,圖得就是能夠用上價廉省事的一滴香。

自從大量使用再生地溝油、一滴香之後,這條街的生意火爆,老板利潤倍增,食客也覺得便宜,每到飯口,人來車往,汽車紮堆,沒處停放隻好往家屬小區裏擠,害得居民苦不堪言怨聲載道罵聲一片。然而,現在的官員已經養成了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精神,臉皮比腳後跟還厚,你願意怎麽罵就罵去,隻要不集體到市政府門前上訪就當沒聽見。也許街道辦的領導是正確的,花蓮街道經濟增長突飛猛進,連連受上級到表揚,官場傳說,花蓮街道的書記、主任不日即將升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