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桶家居鷺門市最西邊的西山村。村裏最主要的經濟作物是茶樹,漫山遍野的鐵觀音好看,好喝,也好賣。鷺門市著名的夏作家,寫了一本比磚頭還厚、比磚頭還重的大書《鐵觀音》,給鐵觀音虛構了悠久的曆史和優良的血統,鐵觀音因而暢銷,走出鷺門,奔向全國,全國人民都開始以喝鐵觀音為榮,以不喝鐵觀音為恥了。
水桶姓莊,全稱是莊水桶。鷺門市很多有文化和沒文化的人起名字,向來追求振聾發聵。據鷺門曆史學家兼文學評論家邵博士說,這種振聾發聵的名字用鷺門話讀、聽就不古怪了,比方說曾地球、林豬食之類的名字,普通話聽著看著都挺怪,用鷺門話讀出來,卻就鏗鏘有力,意義非凡。
莊水桶的鄉親們按照鷺門習慣都稱他為“水桶”,再進一步表達親昵,就在“水桶”後麵綴上一個語氣助詞如“噯”、“咿”、“啊”之類。
“水桶噯……”水桶阿媽就這麽叫他。水桶他爸爸早年間販茶葉的時候從山崖上滾下去摔死了,水桶由他阿媽一手拉大。
現如今,村村通工程把水泥路一直鋪到了村裏,運輸不成問題,又搭了《鐵觀音》推動的銷售熱潮,水桶家裏的茶園子連續兩年爆發,賺了不少錢。賺了錢就越加珍惜茶園子,水桶把每一棵茶樹都當成了親兒子、老病號,百倍嗬護。化肥可勁給茶樹喂,就像獨生子女的爹媽喂孩子,不怕花錢多,就怕孩子吃不好。農藥可勁給茶樹噴,似乎他們家是開醫院的,用藥越多醫院效益越好。可惜,茶樹既不是獨生子女也不是挨宰的病人,化肥、農藥那東西用得過量,茶葉變了味道,茶商拿去化驗,說是化肥、農藥殘留過多,大大超標,於是他們家的茶園子被打入另冊,再也沒有茶商光顧。
靠茶葉賺了錢本來也足夠水桶過上小康日子,他卻把錢花錯了地方,結果鬧了個囊空如洗,後麵還有人追債,隻好逃到鷺門市韜光養晦,等待時機和平崛起。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莊水桶他爸爸叫莊鎮反,莊鎮反他爸爸叫莊民國,再往上追,叫什麽名字他們家人自己都弄不清楚。隔了好幾代沒名沒姓,再往上卻又能知道他們家的祖宗叫什麽了,這是廈門文物局著名曆史學家兼文學評論家邵博士根據水桶家居住的那座大厝考證出來的。水桶家的大厝可以證明莊水桶的祖上叫莊強,字章郎,是清代乾隆年間的舉子,官至福建泉州知府的書辦。那會兒,鷺門還歸泉州府的同安縣管,不像現在,鷺門比泉州高級。
知府書辦相當於現在的市府秘書長,官不大,有實權。乾隆時期跟現在一樣,太平盛世,貪汙腐化。莊強是個不大不小的貪官,貪汙了錢就四處蓋房子,誰也說不清他為什麽選擇在鷺門市的西北角西山村蓋了一幢大厝。這座大厝就是莊水桶家的老房子。
“你看看這房柱的基石上,刻著‘章郎’的字樣是不是?你看這屋簷的造型,跟閩南其他的古厝也有所不同,上麵塑的不是一般的飛禽走獸,而是一青一白兩條蛇,莊強屬蛇,他在別處蓋的厝屋,一青一白兩條蛇就是標誌。莊強留下的這座老房子很有文史價值,應該很好的保護起來。”邵博士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給《地理雜誌》雜誌社特約撰稿人、《鷺門日報》記者雷雷介紹。
雷雷有一項兼職:到處找這種老房子拍了照片,然後配上很文學、很曆史的文字,賣給《地理雜誌》。聽到邵博士這麽介紹,雷雷點頭認可:“嗯,莊強雖然很貪,蓋的房子卻很有特色,我給《地理雜誌》報個選題,把《地理雜誌》的專業攝影師請過來拍照片,然後我親自撰稿,這座古民居既有觀賞價值,也有史料價值。”
雷雷的文筆極佳,據說,雷雷在鷺門三大才子中排行老三,排名老大老二的是什麽人誰也不知道,大家隻知道三大才子之三的雷雷。雷雷寫的文章,交給《地理雜誌》發表,《地理雜誌》一般都會照登不誤,稿酬給得很高。所以,現在雷雷一般不幹別的事,專門給《地理雜誌》寫文章,寫得太多了,連雷雷長相都變了,人們說他長得象地理。
邵博士說:“這座古厝保護得不錯。”
雷雷說:“是啊,保護的確實不錯,看來鄉親們懂得古民居就是固體曆史啊。”
邵博士和雷雷坐在老厝的天井裏談論這座老厝的時候,水桶謙恭熱情地給他們泡茶,在一旁聽著他們對話,心裏暗罵:“幹你老,保護個卵窖呢,老子沒錢,老子有了錢,馬上把這座破房子裝修得跟鷺門城裏的房子一樣。”
“幹你老”是罵人話“幹你老母”的簡稱,也是鷺門市罵,現如今更是發展成了口頭語,即可用來罵人,也可用來打招呼,表達親熱、感歎、驚訝等等情感色彩。卵窖也是鷺門罵人的粗話,特指男人的禍根,用人體的特定器官罵人,是中國文化的特色,也應歸於“國罵”,當年魯迅論述國罵的時候,遺漏了這個民族特色。
“我回去要報個古民居保護申請,看能不能撥些款用於這幢古民居的修繕保養。”
邵博士這句話聽在水桶耳中,水桶頓時雙眼發亮,連忙給邵博士和雷雷的茶杯裏沏滿了熱茶。
2、鐵觀音大賣,邵博士也落實了古民居保護專項資金五萬塊,交給了水桶:“這筆錢不多,但是希望真正用於這幢古宅的保護,如果你們要修繕,修繕方案必須經過市文管部門批準啊。”邵博士諄諄告誡,水桶連連點頭,心裏卻想,幹你老,房子是老子的,咋裝修是老子自家的事情,憑啥要讓你們批準。他並沒有弄明白,“裝修”和“修繕”的區別。
水桶有了錢,便開始實現自己的理想,要把自己家裏這座又大又破的祖厝裝修成不比鷺門城裏房子遜色的、現在化的別墅。他專門從鷺門城裏雇了裝修隊,又專門從鷺門城裏買了裝修建築材料,用了整整半年的時間,把這座老厝改造得像模像樣了。
大厝原來是石頭砌就的,他在石頭上刷了灰,貼上了絲綢一樣的牆紙,把原來沒辦法裝玻璃的石條窗戶改成了鋁合金的。原來的青磚地麵敲掉,鋪上了高強度的聚合木地板,本來想鋪實木的,實木的太貴,水桶阿媽出麵幹預,說地板就是腳底下踩的東西,鋪那麽貴的木板等於把人民幣放在腳底下踩,實在是作孽。莊水桶難得聽從了阿媽的意見,臨時決定,把實木地板降格成了聚合木地板。
接下來,裝修外牆。古厝的外牆原來是石頭砌的,看上去莊重、結實。然而,莊水桶看到鷺門城裏的高樓大廈外牆都貼著瓷磚,覺得很時尚、很光亮、很好看,自家的古厝外牆灰土土粗糙如泥,一點也不亮眼、不好看,簡直寒酸。他決心把自家的古厝外牆也貼上瓷磚,專門跑到鷺門選擇了一款牆磚,規格是六十公分乘六十公分,乳白色上麵還燒著三角梅的圖案,三角梅是鷺門市的市花。店裏的老板告訴水桶,這種瓷磚專貼外牆,貼上了幾百年都不帶變色的,而且上麵燒上了市花,貼到牆上又時尚又豪華又有文明城市的品味。
“老板,你要是看中了,我可以送貨上門,按照實際交貨數量算賬,途中的損耗全部歸我。”
店老板的條件很優惠,又昧著良心把水桶叫老板,霎那間就俘虜了水桶的心,水桶既沒咬牙也沒跺腳,當場拍板,買了這款外牆瓷磚。
貼這種瓷磚對混凝土的要求很高,因為這種瓷磚規格大,水泥質量不過關,就貼不結實。負責貼瓷磚的工人是東山村人何光榮,何光榮又是西山村的女婿,不然水桶也不會雇他,人熟好辦事,光榮知根知底,如果偷工減料,水桶不怕抓不到他。
光榮告訴水桶,他親自負責采買高質量的水泥沙石,專門用來貼這種大規格瓷磚,保證貼上去的瓷磚一百年不會壞。
水桶一口拒絕了,理由是簽訂的裝修合同就是材料自備,不好麻煩光榮。真正的原因是,水桶怕光榮假借代購水泥沙石的機會,從中過一手,多賺他的錢。水桶是中國人,光榮也是中國人,所以水桶絕對不會相信光榮,光榮也肯定會坑騙水桶。
水桶親自采購來了據說是質量最好的水泥沙石,雇了一輛農用車,從鷺門拉到了西山村。卸車的時候,光榮過去抓了一把水泥,吐了口唾液在掌心攪合一下,然後報告給水桶一個最不幸的消息:水泥是假貨,牌子是假的,標號更是假的,用來貼外牆的瓷磚,根本不合格。
水桶罵他:“幹你老,老子買來的就是假貨,標號就不合格,你去買就是真貨,標號就合格?你貼不了就明說,老子另雇人。”
光榮反罵:“幹你老,把工錢結了,你愛雇誰雇誰去。”
水桶不給他工錢:“幹你老,憑甚給你工錢?活沒幹完誰給你工錢?四鄉八村你打聽一下,有沒有這個規矩。”
光榮明白,如果自己真的不貼瓷磚了,那麽已經幹過的活也就白幹了,別想拿到工錢。想到這裏,便隻好忍氣吞聲地接著給水桶貼瓷磚。水桶其實知道他買的水泥有問題,當時圖了那家建材商店的水泥便宜,別家這種牌號這個標號的水泥,整整比這家店貴了百分之三十以上。
明知假貨他也買,他有他的主意,裝水泥沙石的時候,他趁著建材店老板沒注意,把人家的兩桶玻璃膠塞到水泥沙石堆裏,一路興高采烈的拉了回來。
“光榮噯,和水泥的時候,把玻璃膠摻進去,老子就不相信粘不結實。”
光榮笑罵:“幹你老的,難怪人家說,西山村裏都是賊,剩下一個沒偷還後悔。”
水桶嘻嘻哈哈:“幹你老母,偷你老婆了,不信回家問一下去。”
矛盾解決了,兩個人便嘻嘻哈哈罵著仗開始幹活。為了省錢,水桶不準光榮雇小工,和水泥、遞工具、往牆上噴水之類的下手活,由他和他阿媽負責。
有了玻璃膠,質次價廉的水泥沙石果然很好用,一塊塊瓷磚順利的貼到了牆麵上,那座石崖一樣的大厝果然變得光鮮、好看、時尚了。
鄉親們紛紛讚歎:“水桶果然有出息,硬是把村裏的土丫頭變成了城裏的洋小姐。”
活幹完了,光榮卻拿不到工錢,水桶推三阻四,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天,倒不是他沒錢,而是他的本能,好像多拖一天自己就能占多大便宜,早付一天自己就吃了多大虧似的。買材料的時候沒法拖,不給現錢人家不讓提貨,裝修完了,再馬上給錢,那就是早上連晚上的飯都吃了,最好的辦法是早上中午的飯拖到晚上一起吃,那樣才能省。
幹完活拿不到錢,在村裏已經是屢見不鮮,光榮心裏有數,錢最終還是要付的,關鍵是農村人總覺得輕易就付錢就是吃虧,所以催了幾次之後,就又跑到別處攬工程賺錢,把收錢的任務交給了老婆。
3、何光榮的老婆是西山村嫁出去的女兒,代表老公來討工錢,不愁吃住,娘家就是大本營,便索性把兒子也帶了來。為自家討錢,光榮妻非常認真負責,每天一大早就到水桶家上班,中午也不回家,水桶家吃什麽她和兒子也吃什麽,晚上天黑了回娘家睡覺,第二天照例,就如在水桶家上班一樣。水桶的阿媽覺得不過意,催著水桶把錢給人家,水桶也有道理,說裝修工程有一年的質量保證期,要過了一年,確認裝修質量沒有問題,再把欠光榮的工錢給他。
光榮其間也回過西山村找老婆過夫妻生活,順便到水桶家泡茶催款。水桶嬉皮賴臉的勸光榮把老婆收回去:“幹你老,趕緊把你老婆領回去,再到我們家裏過日子,我就把你老婆流氓了。”
光榮不太在乎老婆被流氓:“你有本事就流氓,隻要給錢就成,流氓一次三百塊。”
水桶生氣了:“幹你老,老子到鷺門城裏流氓一次才花五十塊,你老婆憑啥那麽貴?”
水桶年近三十,還沒有成婚,高不成低不就,好姑娘嫌他長得難看,孬姑娘他又嫌人家長得難看,所以終身大事就一直拖了下來。好在現在又改革又開放,尤其是男女關係改得最快放得最開,水桶的生理需求花上幾十塊錢就能滿足。他的要求不高,隻要不是太老,隻要不是太惡心,女的就成,在這個條件下,越便宜越好。
光榮走了以後,光榮妻就依然帶了孩子到水桶家催款,天天如此,竟然成了習慣,哪天不來反倒覺得沒著沒落,心裏空惶惶地。來了之後,還幫著水桶阿媽喂雞喂鴨喂母豬,捎帶著給自家帶孩子。水桶阿媽有點不忍心,也有點煩,就給水桶算賬:“水桶噯,光榮妻天天到我們家吃飯,要是吃上一年,你再給他付工錢,我們就虧大了。”
水桶早就算計好了:“阿媽你放心好了,隨她吃,她不吃剩下的我們也得喂雞喂狗漚泔水,到時候我給何家付工錢的時候,把他老婆吃的扣下來,虧不著。”
他阿媽叮囑他:“那你可一定要記著,結賬的時候別忘了扣他媳婦的飯錢。”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拖了過去,拖到了三個月的時候,終於發生了一場血案。
4、水桶的外牆瓷磚因為水泥是假牌子,標號也不夠,為了順利的把瓷磚貼上去,水桶偷了建材商店兩桶玻璃膠水,混在水泥裏用來貼瓷磚。玻璃膠那東西倒是好用,可是性格隨和,當膠用的時候就是膠,經水一泡馬上就又變成了水。如果當初幹脆不用玻璃膠,也不至於發生後麵的事情,用了玻璃膠,經水一泡,玻璃膠不但不再發揮粘合作用,反而發生了膨脹解析現象,水泥不管標號好不好,在玻璃膠融水的膨化作用下,都會失去粘合作用。鷺門每年春天就是雨季,整天濕漉漉地下個不停,慢慢的雨水就泡化了用來粘瓷磚的水泥,牆上的瓷磚就開始往下掉。
那天,光榮妻帶著兒子照例過來催賬,雨淅淅瀝瀝的下一會雨歇一會,她坐在屋簷下麵幫著水桶阿媽摘茶梗。采摘茶葉的時候,往往會連茶葉梗一起摘下來,在炮製之前,就要手工把茶梗揀出來,然後再經過翻炒、發酵等等一些程序,茶葉就成了。茶葉成了以後,還要再摘一次茶梗,因為經過炮製、翻炒,有一些茶梗也會支楞出來,影響茶葉的外觀。
雨歇了,光榮的兒子在厝前的壩子裏騎狗,狗不是用來騎的,所以不聽從使喚,每當何光榮的兒子跨上去的時候,狗就掙紮出來,卻又不跑,呆呆地盯著何光榮的兒子琢磨:這個孩子要幹嗎。光榮的兒子看到狗沒有跑遠,就又過去揪住狗的脖子,按住狗的腦袋,抬著腿想跨到狗的後背上把狗當馬騎。如果這個時候老天爺不飄過來那一陣急雨也許一切事情的結果都會不一樣。老天爺歇夠了,就又飄過來一陣急雨,狗從光榮兒子**鑽出來,一溜煙的跑回厝屋房簷下避雨。光榮的兒子也跟著跑回了簷下,看到他阿媽正在跟水桶阿媽摘茶葉梗,就鬧著要泡茶。
鷺門人喝茶是從小就養成的生活習性,而且隻喝鐵觀音。許多人每天一大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燒水泡茶,喝夠了,再吃早飯。光榮的兒子雖然還小,卻也養成了一大早喝茶的習慣,在自己家裏,跟著阿公阿爸泡,在外公家裏,跟著外公舅舅泡。泡茶還必須有茶點,這一點鷺門人很有英國貴族風,不同的是英國貴族喝的是紅茶,鷺門人喝的是鐵觀音,英國貴族的茶點心是小餅幹、小蛋糕,鷺門人的茶點心是芝麻糕、貢糖、話梅等等,比英國貴族的茶點品種更加繁多。
光榮妻在水桶家基本上等於過日子,他們家裏的茶具鍋碗瓢盆放在什麽地方,比水桶自己還清楚。兒子要喝茶,剛好天又下起了雨,光榮妻想到,下雨天,坐在新裝修的大厝屋簷下,喝熱茶,吃茶點,觀雨景,是神仙才能過到的好日子。於是光榮妻自己也想喝茶了,便搬出茶具,擺放一些茶點,就地將剛剛摘好的茶葉塞進茶壺,然後企圖把電暖壺的插頭插進牆壁上的插座裏燒新鮮開水。
鷺門農村人現在也越活越講究,喝茶都要用電暖壺現燒水,而且家裏家外隨時隨地都要泡茶,所以水桶跟村裏絕大多數鄉親一樣,在裝修老厝的時候,外牆上也裝了插座,在屋外泡茶的時候,用電方便。電插座裝在一人高的位置,水桶買電插座的時候照例首看價錢,什麽便宜買什麽。便宜沒好貨,插座質量低劣,光榮妻插了好幾遍,搖來晃去的插頭也沒插進去。恰好裝插座的位置上方那塊瓷磚已經鬆動了,如果插座質量好插頭一下就插進去,沒有搖晃振動,也許那塊瓷磚還能在牆上掛許久;如果沒有天降急雨兒子和狗跑進屋簷下麵,即使那塊瓷磚掉下來也無關緊要。
然而,那天那一刻,一切偶然湊足了必然。就在何光榮老婆把插頭插進插座的時候,光榮兒子從茶盤上撿了一塊芝麻糕舔食,仰著腦袋看他阿媽插電源的那一刻,那塊瓷磚從牆上掉了下來,正正砸在何光榮兒子的額頭上,兒子頓時血流如注,哭嚎起來。光榮妻看到兒子被砸傷了,一慌手指頭不知道怎麽就按到了剛剛和插座裏邊的電源接上的插杆上,下雨天空氣潮濕,鷺門鄉下人又習慣打赤腳,人體導電良好,“砰”地一聲,光榮妻被電擊倒在地,渾身抽搐,人事不省。
這一下可把水桶阿媽嚇傻了,殺豬一樣的嚎叫起來:“水桶噯、水桶噯……快來人啊,救人啊。”
5、水桶阿媽平常嗓門不大,此時一急,就像村裏拉響了警笛,驚動了整個村落。山村裏的人們本來就活得無聊寂寞,任何一點小事都能成為他們關注的熱鬧,於是乎,從村長到剛剛學會跑的娃子,從四麵八方紛紛朝發出殺豬一樣淒厲、警笛一樣撼人聲音的水桶家跑了過來。
那個場麵真夠驚人的,何光榮的兒子,滿麵血汙,站在地上痛哭,淚水在臉上的血跡中劃出了淡紅色的溝渠。光榮妻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已經沒了氣息。水桶阿媽坐倒在地上,扯直了嗓子嚎叫,脖頸上、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活像肥壯的蚯蚓。
還是村長冷靜:“莊醫生,幹你老,傻站著看戲呢?趕緊搶救啊。”
所謂的“莊醫生”其實就是個衛生員,村裏人厚道,稱呼上高抬他,都把他叫醫生,他的醫療水平也就是打個針、量量血壓、治治感冒拉肚子,還比不上城裏醫院的護理員。
莊醫生從來沒有見過死人,此時看到何光榮老婆癱在地上縮成一團,認定已經死亡,根本不敢動,抱起何光榮的兒子說:“還是先救活的,光榮妻已經死了。”
村長現在都要靠村民選,盡管選舉的時候也難免要花錢給村民一些小恩小惠爭取選票,可是畢竟不像上級任命的國家幹部那樣不太在乎草民的死活。此時,關鍵時候處置失措造成損失,下次選村長,每人發五百塊紅包怕也選不上。當下村長顧不上罵莊衛生不服從命令,捋胳膊卷袖子,親自動手,把何光榮老婆掰直溜了,然後跪在腦袋邊上開始做人工呼吸、胸外按壓,進行急救。
村長有駕駛執照,過去鷺門市的駕駛員考駕照、換駕照都要經過急救訓練科目考試,交了錢考試合格才能拿到駕駛執照。這是交警隊和紅十字會勾結起來搞的創收項目,老百姓不停的告狀上訪,後來就取消了這個科目。科目取消了,鷺門市的一些老駕駛員經過這種強迫培訓,卻也真的具備了急救常識和急救技能,所以,任何事情都不應該絕對否定,也不應該絕對肯定。
村長依仗著自己過去在駕駛員培訓班練就的急救技能忙乎了一陣,累了個大汗淋漓,何光榮的老婆卻仍然毫無生機,旁邊就有人開始嘀咕:“人家都死了,村長還吃豆腐。”
說這話的是村長當初競選對手的老婆,自家老公沒選上,選上的就成了敵人,就跟台灣的綠黨藍黨一樣。
此話一出,圍觀的村民變換了想法,剛剛還覺得村長真不錯,不怕死人,不嫌髒也不嫌累,拚了老命救死扶傷。現在卻覺得村長確實不是東西,人家都死了,他還解開人家的外衣,在人家女人的胸脯上又按又壓又揉的,還嘴對嘴接吻,太不像樣子了。頓時議論紛紛,還有出聲勸阻的:“村長,歇歇吧,人都沒了,你就別折騰人家了。”
光榮老丈人也氣惱了,開始埋怨村長,好像他女兒是村長給害了:“算了算了,有那個工夫都送到醫院了,就你這個樣子,耽誤了搶救時間我跟你要人。”
村長一心想把何光榮老婆救活,心裏一點歹念沒有,現在受到圍觀群眾的攻訐,既委屈又生氣,“啪”地一巴掌拍到了光榮妻胸脯上。村長有個毛病,一生氣,一著急就拍桌子,此時沒有桌子,就誤把何光榮老婆的胸脯當了桌子,拍了一掌之後,回過身來破口大罵:“幹你們老,老子辛辛苦苦救人,你們鴨群裏出豬嘴,人在做,天在看,說話拍胸口讀良心……”
盡管村長是民選的,要拜托村民的選票,可是在任上的時候,村長手裏畢竟還掌握的村裏的公積金、公益金、村企業紅利分配、宅基地審報等等一些實權,如果村長在任的時候得罪了他,眼前虧總會免不了。村長真的發火,多嘴多舌的人大都不敢正麵對抗,村長起身拍手,明擺著不願意再管這攤爛事了:“何家的,你等一等,我去開車過來,趕緊把大的小的拉到鎮上醫院去,省得到時候你埋怨我沒把你女兒救活過來,看看鎮上的醫院能不能把你女兒救活過來……”
村長正要離去開車,光榮的老丈人卻驚叫起來:“好咧,活了,我女兒活過來了。”
眾人注目於地上的女人,到光榮妻胸脯開始上下扇乎,人也有了氣息,村長看到自己的一巴掌拍出了成效,積極性恢複,也不多羅嗦,跑到旁邊的井口上,從井口旁邊的木桶裏舀了一瓢冰水,吞進嘴裏,就便呼嚕嚕漱了漱口,然後回到女人身邊,“撲”地一聲,把嘴裏的漱過口的冰水全都噴到何光榮老婆臉上,光榮妻被冰水一激,嚶嚀一聲呻喚,活轉過來。
“娃兒呢?我的娃兒啊……”母性偉大,光榮妻剛剛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想起了滿臉血汙的兒子。
她這一提醒,大家才想起了剛剛被莊醫生抱走的孩子,村長大聲叫喊:“幹你老莊醫生,娃兒咋樣了?”
莊醫生抱著何光榮兒子從屋裏出來,大家一看心就都沉了下去,孩子的腦袋被層層疊疊的白紗布包的活像一顆粽子,隻有鼻孔和眼睛的位置留出來兩道縫隙,紗布外邊還有滲出來的血漬,看樣子娃兒傷得不輕。
村長追問:“莊醫生,娃兒能不能活?”
莊醫生說:“沒球事,就是額上開了個口子,送到醫院縫幾針就好了,我給狗日的打了消炎針,止血針,吃了消炎藥,止痛藥,趕緊送醫院縫針去。”
村長罵:“幹你老,娃兒讓你包得像個僵屍,我還當活不成了呢。”
光榮妻和兒都沒有了生命危險,村裏人也都鬆了一口氣,有了說話逗笑的心情,便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不著調的後生嘻嘻哈哈笑著說村長救人是不錯,可是方法太流氓,明擺著吃人家豆腐,這種搶救方法今後大家都去學。
老成一些的說,該把水桶叫回來,承擔責任,醫藥費、誤工費、交通費都先要有個交代才對。
水桶阿媽也從慌亂中清醒過來,連忙跑進屋裏給水桶掛電話,水桶也嚇了一跳:“人死了沒?”
“沒有,剛剛死了,又救活了。”阿媽回答。
“沒死管球他娘,誰叫她到我們家裏來了?不要管她。”
“你趕緊回來,我不知道該咋辦呢。”阿媽央求。
“我忙著呢,咋辦也不咋辦,是她跑到我們家裏來,牆上的瓷磚砸破了她,又不是我請她來的,更不是我動手打了她,怪不到我們。”
接電話的時候,水桶正在鷺門市的茗香茶樓泡茶,他想說服茶葉店老板直接從他那裏進貨。
村長看到水桶阿媽還抱著電話嘮嘮叨叨,罵了一聲:“幹你老,我們先送人去鎮上醫院,叫水桶趕緊回來,把錢送到醫院來。”
村長開了他那台二手北京切諾基,載著光榮妻和光榮兒下山去了,後麵,跟著光榮嶽父嶽母乘坐的桑塔納。
6、水桶沒有到醫院送錢去,不是沒錢,而是不願意花那筆錢,他認為,光榮妻、光榮兒受傷跟他沒關係:“幹你老,老子走路讓石頭絆了一跤,摔破了腦殼,我還朝路朝石頭要醫藥費嗎?”水桶振振有詞。
光榮兒額上縫了三針,鎮上醫院的醫生手藝差,留下了重重的疤痕。最可憐的是光榮妻,患上了嚴重的後遺症,走路不會拐彎,失語還流哈喇子,後續治療需要大筆的費用。
由於水桶拒絕支付醫療費,何光榮便把他告上了法院。收到傳票那天,水桶不在家,他到鷺門的茗香茶樓給人家送茶葉樣品。水桶阿媽不會寫字,送傳票的法警讓她在傳票上按了一個紅堂堂的手印,告訴她,這就算傳票送到了,開庭的時間如果他們家水桶不到庭,就會缺席審判,敗訴了別怪旁人。
水桶回到家裏,迎頭劈麵碰到的就是阿媽遞過來的那張法院的傳票。看到何光榮把他告了,起訴狀上讓他賠償醫藥費、誤工費、精神補償費加起來有五六萬,水桶這才慌了手腳,急匆匆找村長想辦法,村長罵他:“幹你老,早幹啥去了?”
水桶爭執:“他老婆娃兒傷了,不錯,是在我們家傷的,可是誰請她到我們家去了?再說了,又不是我打的,村長你說,憑啥叫我們賠償呢?”
村長也弄不清楚他到底該不該承擔責任:“你有道理到法院去說,跟我說沒用,早些說我還能從中調解調解,現在說晚了。”
水桶從村長家裏出來,越想越氣,狠下心來要跟何光榮打這一場官司。接下來就是請律師、寫答辯,種種事情都要花錢,官司還沒開庭,錢就花了個一塌糊塗。
開庭那天,光榮把老婆兒子都帶到了庭上。光榮妻進門不會拐彎,直愣愣地走到了法官麵前,如果沒有審判台擋著,她能一直從法官身上走過去,嘴角還流哈喇子,樣子很是淒慘。光榮連忙搶過去,站在老婆身後,騎電動車一樣一路給他老婆調整方向,他老婆才步履蹣跚地坐到了旁聽席上。兒子頭上的紗布已經拿掉了,額上斜斜一道溝渠,邊沿麻麻梭梭就像拉鏈,看上去可憐兮兮。法官和律師還有水桶自己,看到光榮妻和光榮兒,臉都繃得緊緊,神態很是不忍,官司勝負在那一刻就已經定下來了。
果然很快判決就下來了,何光榮勝訴,法院讓水桶賠償光榮家醫療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賠償費合計六萬八千八百塊,另外還要立即支付何光榮的工錢三千五百塊及利息五十三塊。判決理由是,水桶拖欠光榮的工錢,逼使光榮妻上門去討工錢,如果水桶不欠工錢,光榮妻就不會去討工錢,也就不會受傷。
“幹你老,光聽說老板拖欠農民工薪水,還頭一次聽說農民拖欠農民薪水。”法官看到水桶氣鼓鼓地在判決書上簽字,要上訴,嘟囔著罵了一聲。
上訴狀上,水桶加了一條理由:牆麵的瓷磚是何光榮貼的,他施工質量太差,牆磚掉下來責任在他,不但水桶不給他賠償,他反而要給水桶賠瓷磚錢,因為,瓷磚掉下來都摔碎了,不能用了。這條上訴理由是律師給他支的招數。
二審開庭,光榮妻、光榮兒又一次到法庭上展覽,結果很快宣判下來,駁回水桶上訴,維持一審原判。二審駁回水桶上訴的理由是:瓷磚剝落的根本原因在於上訴人采購的水泥沙石質量低劣,而不是被上訴人貼瓷磚的質量不好。
水桶回到村裏蔫了,官司打了個一塌糊塗,早知道光是打官司就要花這麽多錢,還不如當初把醫藥費和工錢給了光榮算球。後悔藥沒處買,律師告訴他,如果家裏有能力,還是老老實實的遵守法院判決,把錢給了原告算了,不然,原告申請強製執行,法院就能封他家剛剛裝修好的大房子。
“幹你娘,你的買賣好,隻賺不賠。”水桶罵律師,律師夾著皮包氣哼哼地鑽進汽車,汽車一溜煙拐過山道消失了。
水桶把家裏的存款卷空了,還不夠賠償,又跑到阿媽娘家找舅舅借了一萬多,總算把法院那攤事情給了結了。
不久,從何光榮家東山村傳來了消息:拿到錢,光榮妻的後遺症馬上好了,走路也會拐彎了,上山爬坡比猴子還敏捷。說話利索得很,講起到水桶家討薪受傷打官司等等情節,滔滔不絕,可以派到鷺門衛視上說打嘴鼓。打嘴鼓是鷺門特有的曲藝形式,就是用鷺門話說單口相聲。
聽到這個消息,水桶氣壞了,卻無可奈何,詛咒道:“幹你老何光榮,訛詐了老子的錢給你一家人買藥吃。”
過八月十五,光榮妻回娘家送月餅,水桶阿媽親眼看到她活蹦亂跳,一點後遺症都沒有。水桶阿媽厚道,自己安慰自己:不管賠了多少錢,隻要人家的人沒事就好。
7、八月十五,就在光榮妻回娘家送月餅的同一天,邵博士和雷雷終於帶著《地理雜誌》社的專業攝影師,乘坐了一台吉普車蒞臨西山村,要拍攝水桶的老祖宗莊強貪汙受賄蓋的古民居。
三個人興致勃勃下了車,卻馬上暈頭轉向,小小一個山村,硬是找不到那座古厝了。
雷雷摸著後腦勺納悶:“不對啊,就是這個村子啊。”
邵博士推推夾在鼻梁上的眼鏡,滿臉茫然:“是啊,不會錯啊。”
剛好水桶阿媽聽說光榮妻回娘家來了,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偵察,雷雷眼尖,一眼看到了她,馬上趨過去:“阿嫲,你們家在哪呢?”
水桶阿媽還認得眼前這個人,嘿嘿笑著反諷他:“你看你多好的記性,這就是我家啊。”
邵博士趨前追問:“那你們家的大厝呢?”
水桶阿媽嘿嘿笑:“這就是啊,我兒子裝修過了。”
邵博士痛心疾首,連連搖頭,眼鏡差點掉到地上:“愚昧啊,太愚昧了。”
雷雷差點昏倒,瞠目結舌,站在哪兒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怎麽能這樣?”
攝影師把已經掏出來的相機又裝回了包裏:“雷雷,這就是你說的古民居啊?我看著明明是北京王府井大街新修的高檔廁所啊。”
大厝外牆貼上了那種畫著三角梅的乳黃色瓷磚,真跟城市裏高級公共廁所的長相一樣。
邵博士扶正了眼鏡,搖頭歎息:“好好一座古厝就這樣糟蹋了。”
雷雷喃喃自語:“幹你老,太幹你老了。”
雷雷一向儒雅敦厚,從來跟汙言穢語絕緣,此時也忍不住學著鷺門人的口頭語罵了一句粗話,鑽進汽車再也不好意思下車。邵博士憤怒已極,義正詞嚴地告訴水桶阿媽:“你們這種行為是破壞古建築,回頭我們文物局要追討撥付給你們的修繕保護費用,還要依據文物保護法追究你們的法律責任。”
邵博士怒氣衝衝地鑽進汽車,沒小心腦袋還在車門框子上狠狠地碰了一下,邵博士疼得眼冒金星,更加生氣,回頭大聲對水桶阿媽重申:“你們一定要把錢退回來,不然我們就到法院告你們。”然後摔上車門,汽車一溜煙的開走了。
水桶阿媽慌了手腳,她看得出來,這幾個人很有身份,對她們家把老厝裝修了非常生氣,人家要追討那五萬塊錢,錢卻早就花光了,而且人家還說要到法院告她們,剛剛輸了一場官司,接著又是一場官司,水桶阿媽悲劇了,連忙給跑到鷺門城裏推銷茶葉的水桶掛電話。
水桶聽完阿媽的通報,安慰阿媽,口氣中對邵博士和雷雷充滿了不屑:“卵窖,他們是呷罷白米笑地瓜,” “呷罷白米笑地瓜”是閩南俗語,意為吃飽了白米飯笑話別人啃地瓜,意思跟飽漢不知餓漢饑差不多,“自己住在亮堂堂冬暖夏涼,坐著屙屎屙尿的洋房裏,憑啥老子就得住四麵透風黑黢黢的破房子?房子是老子的,老子愛怎麽裝就怎麽裝。阿媽你等著,我賺了錢,房子裏還要裝冷暖空調,冬暖夏涼,還要裝抽水馬桶,屙屎屙尿再也不用半夜三更往外跑。”
回城的路上,氣惱和惋惜北公路兩旁的美景衝淡,邵博士和雷雷談及此事,邵博士搖頭歎息:“能把一座具有曆史文化價值的古厝裝修成現代化的大廁所,這個爛人真牛。”
雷雷問:“錢真的能追回來?”
邵博士歎息:“追個屁,多虧那五萬塊不是我家的,認倒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