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桶打了出租急匆匆跑回了鷺華集團。鷺華集團有一幢獨立的辦公大樓,坐落在風水極佳的仙鷺山南坡,整幢大樓綠幽幽地活像郵政局。
這幢大樓原來不是這個顏色。過去的大樓牆麵上貼滿了朱紅色的瓷磚,樓頂還鑲了一圈金黃色的琉璃瓦,紅牆金瓦,是鷺門土財主的審美情趣。後來出了震驚全國的特大走私案,走私犯首腦用來對官員性賄賂的紅樓名揚天下,很多遊客把那座紅樓當作鷺門必遊之處,又不清楚那座紅樓的具體位置,看到鷺華集團的紅樓上也帶了一個“華”字,便誤以為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座紅樓,以訛傳訛,最後連鷺門的導遊都一窩蜂的把遊客朝這裏帶。
普通遊客以為鷺華集團的這座樓就是紅樓,蜂擁而來參觀腐敗,來了就要拍照,拿回去給親朋好友證明自己來過大名鼎鼎的紅樓了。剛開始鷺華集團還挺高興,覺得這是替自己的公司做免費廣告,再後來不勝其擾,公司成了集市誰也受不了,連忙徹底重新裝修了外牆,把紅色的瓷磚統一改成了綠色。
“幹你老,紅變綠,看你們還參觀什麽紅樓。”重新裝修好了之後,董事長陳木桶站在樓前觀賞一陣之後,長長舒了一口氣。
水桶到了鷺華集團以後,才知道,像他這樣的“總經理”助理有好幾個,有男有女,集團裏真正幹活的正是這些助理。有的助理負責項目,有的助理負責生產,有的助理負責陪吃陪喝,有的助理負責內務管理,有的助理負責聯絡黑白兩道。而總經理、董事長那些首腦,整天的業務就是請客送禮,應酬接待,還有的就是忙著一些水桶看不懂的怪事兒。比方說,身為總經理的助理,董事長陳水桶到哪卻都愛帶著他,而且到哪都要專門給人介紹一下,他是鷺門大學的碩士生,是市長指名舉薦到這門企業幫助工作的。
董事長覺得“舉薦”這個詞兒很文化,很時尚,所以特別喜歡用這個詞兒。水桶怎麽也想不明白,董事長拿了他做招牌,目的是什麽?水桶想不明白的事情也就懶得想,董事長叫他幹嗎就幹嗎,叫他上哪就上哪,到哪都給董事長提著包,下車開車門,上車關車門,畢恭畢敬,什麽好聽說什麽,這份工作對於水桶而言,並不困難。除了這些事情,鷺華集團好像還真沒有什麽用得上碩士生幹的活兒。其實這裏邊的道理很簡單:董事長土財主一個,大字識不了一鬥,簽名都要滿把攥著筆畫,而不是簽,現在帶了他這個碩士生到處招搖,到處介紹是市長親自介紹“舉薦”的碩士生,其實就是拿水桶提升自己的身份而已,就如窮小子穿了假名牌到處炫耀、富家子開了寶馬四處招搖。
土財主的第一桶金來路沒有幾個能擺得上台麵,有的是走私販水貨賺來的,有的是造假煙假酒假藥騙來的,還有的是賄賂官員拿工程掙來的。現如今有了資本,就想漂白資產、鍍金身份,提升社會身份,成為正兒八經的企業家,如果能混進人大政協有個不怕警察的身份那就基本上修成正果了。
在鍍金身份、漂白資產,提高社會地位的共同需求下,魚找魚蝦找蝦、烏龜生來愛王八的俗話應驗了。這幫土財主就紛紛辦起了各種各樣的企業,實踐毛澤東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從窮鄉僻壤、犄角旮旯、城鄉結合的隱秘處進入鷺門,買房、注冊公司,然後再把資產以投資、合股種種合法名義轉移過來。於是鷺門市就有了很多如鷺華集團這樣的民營企業,也有了很多民營企業家。
這類企業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家族性質,就如鷺華集團,總經理是董事長的小舅子,財務總監是董事長的大老婆。董事長照例還有一些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之類的女人,卻都沒有合法繼承權,在任就能享受待遇,比方說住房、專車、吃喝玩樂等等,不在任,就不能享受了,這是借鑒了政府官員的管理模式。
再下來還有董事、股東之類的人物,那些人都是招牌,實用價值就是應付工商稅務等等,沒有他們,最低限度董事長就不能叫董事長,僅憑這一點,也有必要讓他們存在於公司的工商注冊登記表上。這些人平常不到集團來,誰也不知道這些董事、股東是人是鬼。
水桶回到集團,連忙拜見叫他回來的總經理,總經理告訴他,是董事長找他。水桶轉身又去拜見董事長,心裏暗暗高興,因為董事長叫他一般都是帶著他出去應酬,而且應酬的一般都是官員。如果是應酬同行商戶,董事長就不會帶他,一般會帶專門負責公關的女助理,或者索性帶他那幾個小老婆中的某一個。
水桶非常願意陪著董事長出去應酬,應酬不但可以省飯錢,還可以吃山珍海味,喝茅台品洋酒,那些都是過去水桶天天向往而天天舍不得花錢消費的好東西。然而,今天董事長叫他卻不是去應酬,而是真的有事:“莊碩士,你到集團也不少日子了,今天我親自委托你辦件事情。”
水桶畢恭畢敬地站在董事長大巴台的對麵,下級麵對上級的種種規矩他懂,中國人現在雖然進步了,見到上司不再下跪請安,可是基本的禮數還在血液中遺傳,不能在上司,尤其是給你發工錢的上司麵前坐著說話,即使上司讓你坐,也不能坐,隻有站著上司心裏才會舒坦,這是誰都懂的道理。
“董事長有什麽事情你盡管說,我全力以赴。”
董事長嘿嘿笑著說:“你沒覺得我們集團大門口缺點什麽嗎?”
水桶想了想說:“門前空了一片地,如果在農村,就會種一棵大樹,樹是木,木生火,火生金,屋前有木,三代都富麽。不過,那是在農村,放在城裏……”水桶就勢把他在村裏聽講古的時候,得到的那點八卦常識在董事長麵前賣弄了一番。
董事長打斷了他:“什麽農村城裏,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已經聯係好了,北山村深山裏有一棵千年桫欏木,長得健旺得很,我買下來了,已經付了十萬塊錢,你帶著人去把樹移回來。”
水桶馬上想到,這不是一樁好差事。那種古樹,如果活在城市裏,早就是重點保護對象,誰也別想買賣,更別想偷。能買賣的古樹,肯定是生在深山老林裏邊的野樹,要從深山老林裏搬那麽一棵樹回來,而且要能夠移栽成活,以他的想象力,基本上屬於無法完成的任務。最讓他為難的是,按照自小在農村灌輸的觀念,別說上千年的老樹,就是上百年、幾十年的大樹,都是有靈氣有仙骨不敢蔑視、必須崇敬的。上了千年,就更是神木,村裏如果有那麽一棵樹,全村人都會擺了香案定期頂禮膜拜,現在董事長卻花錢買了那麽一棵神木,還讓他出頭給移到集團門前來,他犯難了,膽怯了,卻又不敢拒絕:“好的,董事長,可是……”
董事長嘿嘿一笑:“我知道這件事情不容易,我也知道那是神木,正因為是神木我們才要請它過來保佑我們,你去找總經理,就說我說的,需要什麽條件,讓他給你提供。好了,去吧。”
到現在水桶也沒弄明白,為什麽董事長非要讓他這麽一個碩士去幹那種差事。著名的戈培爾常說,謊言重複千遍就是真理,水桶成了碩士的謊言重複了已經不止千遍,現在連他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碩士了。
“好吧,我馬上去。”
水桶告辭出來,小心翼翼地給董事長關好門,然後開始犯愁了:“幹你老,董事長也太牛了,居然想把人家的千年古桫欏木搬回自己家裏當盆栽。”想到這一點,水桶不由對董事長又開始佩服起來,人活著,就該像董事長那麽牛才有意思,有味道。
2、水桶有了愁事或者好事,都喜歡坐在門檻上思量,這是從小坐他們家那座古厝的門檻養成的習慣。門檻的高低寬窄剛好能卡住屁股,硬度也適合從小坐慣了板凳的屁股。
總經理的奔馳轎車停在了門前,總經理從車裏鑽出來,看到水桶坐在門檻上悶悶地,便問他:“莊碩士,你知道屁股底下的門檻值多少錢嗎?”
水桶連忙站起來:“不知道。”
“是董事長花了二十多萬塊從緬甸進的五百年樹齡的緬甸柚木,包括這門框還有門扇,你嗅嗅,味道多好。”
水桶不懂緬甸柚木,他光懂茶樹,知道茶樹太老了出產的茶葉味道就不行,就跟人老了生的孩子質量不行一樣。但是他懂得,領導讓你嗅樹,你就嗅一下,那樣領導才能高興。於是按照總經理的提示把鼻子湊到門扇跟前嗅了嗅:“嗯,好味道。”
總經理四處看了看,然後悄聲告訴水桶:“你不懂,董事長特別喜歡古木,就這扇門板,過去的皇上皇宮的大門都用不到,我們董事長用到了,懂得董事長為什麽特別喜歡古木嗎?”
水桶搖頭:“不懂。”懂與不懂,是鷺門話的特殊表達方式,其含義是“知道”或者“不知道”,並非現代普通話裏“懂”字表達的那層意思。
“你懂得四柱五行八字嗎?”
水桶點頭:“不就是金木水火土,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癸巳那些東西嗎?”這些東西是水桶幼年間跟她阿媽背會的,這一套在鷺門鄉間都是孩童代代相傳的順口溜,就跟過去的蒙館要學童背誦三字經、百家姓差不多一個意思。
總經理真佩服了:“真不愧是碩士,就是有學問,對對,就是這些東西。據林大師推算,董事長命中缺木,董事長的名字叫陳木桶,你的名字叫莊水桶,水生木,懂了吧?”
水桶懂了一半:“哦,董事長需要身邊有水名的人給他添水。”
“光這還不夠,林大師說,還要在董事長的身邊多栽樹,尤其是古木最好。”
水桶又懂了一半:“哦,董事長所以才要移栽那棵古桫欏?”
總經理點頭:“董事長的命好了,我們集團的命就好了,我們集團的命好了,我們大家的命就都好了。”
水桶才不會關心集團的命好不好,也輪不著他關心,他關心的就是自己每個月拿多少錢,年底有幾個月的尾牙。眼下,最關心的就是董事長為什麽偏偏派他去幹那種讓人心裏怕怕的事情:強迫神木搬家。
他把心裏的疑惑問了出來,總經理告訴他:“這也是林大師說的,隻有董事長身邊名字中沾水的人去辦這件事情,才能妥當,移栽樹木也才能成活,水生木麽。”
林大師名氣很大,水桶也聽說過,是一個上通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大知人類存亡,小懂個人禍福的預測大師。水桶卻不信他,因為每找他測算一次要花上百塊,如果他說你有災禍,要破解,花的錢就更沒底數了,所以水桶認定這家夥跟自己這個碩士一樣是個假貨。
他信不信沒用,董事長信,吃人家飯,跟人家轉,董事長信了,就得按照董事長的意思辦,這一點水桶沒有異議,有異議也沒用,誰讓他碰上了一個牛人當董事長呢,除非他不想拿那每個月五千多塊的人民幣了。
總經理站在那兒跟他聊了一會,然後叫他:“走,上樓去,把這件事情仔細商量一下。”
3、水桶又跑到巴星克咖啡館會見韭菜。在巴星克的服務人員看來,他三番五次往這兒跑,目的就是要泡韭菜而不是泡咖啡,所以他一來,立刻有服務人員通知韭菜,由韭菜出麵專陪。
水桶這一次找韭菜,還真的不是泡妹妹那麽簡單,他有正經事情跟韭菜商談。他記得跟韭菜聊天的時候,韭菜曾經告訴過他,她是北山村人,那棵千年古桫欏木就在北山村的山林裏,如果要去移栽那棵樹,盡管董事長已經給了村委會十萬塊錢,可是還需要村裏人的理解、幫助,如果村裏人不理解不幫助,十萬塊就等於白扔了。至少,如果沒有村裏人帶路,他們連那棵千年桫欏木都找不到。
水桶剛開始接受這個差事,心裏還多少有些忐忑甚至抵觸,他坐在那道價值二十萬的門檻上,腦子裏一直在轉圈子,怎麽樣動用自己的小聰明把這樁差事搪塞過去,或者推給別人做,自己不去做。按照農村人的講究,冒犯了老樹神木,就是作孽,要遭報應的。可是到了總經理辦公室,拿到了那兩萬塊的活動經費之後,水桶意識中的罪惡感就被兩萬塊徹底趕跑了。
總經理話說得很明確:這兩萬塊,就是活動經費,看就看莊碩士的本事,如果水桶能一分錢不花就把那棵樹移回來,錢就全都是水桶的:“要是不夠,再給我說,我到董事長那再給你申請,前提是,不計工本,不計代價,一定要把那棵桫欏木種到我們集團門前來。”
水桶具備“知己知彼”、“隻有認識人才好走後門”的常識,接受了這個任務之後,就來找北山村出來的韭菜打探北山村的情報。
韭菜告訴他,北山村跟水桶家所在的西山村一樣,都是靠茶樹吃飯,靠連茶葉賺錢。村裏人大多數都姓林,比方她就叫林韭菜。也有少部分姓莊、姓陳、姓蔡的雜姓。村長是她出了五服的遠房叔伯,卻說不上話,一者她們家跟村長家早就出了五服,這種遠房親戚在村裏不會有任何親情關係。二者她自己輩分低,說話人家村長根本就不當話聽。三者她們家窮,除了手裏有幾張選票,別的什麽也沒有,那幾張選票也隻有在選村長的時候有點作用,能在村長偷偷摸摸拉票的時候領幾百塊錢的紅包,其他什麽作用也沒有。
“告訴你,我們家一共有三口有選舉權的大人,每次選舉能賺三千塊呢。”
“怎麽會那麽多?你們村長有錢啊。”
“你傻啊?又不是村長自己跟自己選,還有對手啊,兩頭都給錢。”
水桶聽到這些,心裏暗暗氣惱,他們村裏選舉的時候,他和他媽兩票,他卻從來沒有賺過那麽多錢,他們老實,收了誰家的錢,就投誰家的票,另外的對手送錢就不敢收了。今後看來要學韭菜家,誰給錢都照收不誤,到時候看誰家給的多就投誰家得票。那樣一來,收入起碼能翻一番。
氣惱歸氣惱,還是辦正經事重要,水桶到這裏來是摸北山村底細,為移栽那棵躲在北山村深山老林裏的桫欏木做準備的,不是跟韭菜研討村民民主選舉的,便把話頭拉持回來:“你聽說過沒有,你們村山林裏有一棵千年古桫欏木?”
韭菜茫然搖頭:“沒聽說過啊。”
水桶看了看韭菜,表情的確是說實話的那種,估計她那樣一個常年在外邊打工的妹子,也不可能知道那種跟她沒什麽關係的事情,便轉了話頭打聽村長的情況:“你們村長人怎麽樣?”
韭菜告訴他,他們村村長人還不錯,就是有點老奸巨猾,人家都叫他林老鬼,鬼得很,一般人算計不過他:“不過話說回來了,不鬼一點,也當不成村長。”
“愛錢不愛錢?”
“錢誰不愛?你不愛錢嗎?”
水桶的意思是打聽村長貪不貪財,如果貪財就好辦,不貪財事情反而不好辦。韭菜的回答倒也讓水桶恍然,是啊,現在這個世道,誰不貪財呢?就連那些國家幹部,一個月拿的錢比大多數農民工一年拿的錢還多,坐著高級專車去吃喝嫖賭,還都能報銷,就那還不是照樣一個比一個貪。
想通了這一點,水桶心裏就有了底,接下來就動員韭菜隨他回一趟老家:“你幫我帶個路,我找你們村長談。”
水桶邀請韭菜跟他去,當然有熟人帶路好張口的目的,但是也不能排除製造和韭菜親密接觸機會的企圖。
韭菜不跟他去:“我去也沒什麽用,再說,我這邊還得請假,請假誤工就沒有工資。”
水桶掏出事先備好的兩千塊錢甩在韭菜眼前:“我出錢,工資算什麽。”
韭菜連忙把錢塞進口袋,嘴上卻埋怨他:“你幹嗎你,讓人家看見還以為怎麽回事呢。”
水桶知道這就意味著韭菜已經答應陪他去北山村了,暗暗得意,心說還是錢好。
4、北山村如果放在北方,或者讓城裏人過來看,肯定會覺得這是世外桃源一樣美麗的鄉村。對於水桶和韭菜來說,不過就是老家而已。看慣了的茶山,看慣了的蜿蜒山道,看慣了的翠綠,並沒有城裏年輕人到了這種地方會產生的浪漫和美好感覺。
水桶韭菜兩個人坐了長途公交車到了梅花鎮。梅花鎮就像一張蛛網的中心,以這個中心為起點朝西走,就能走到水桶的老家西山村。以這個中心為起點朝東走,就能走到何光榮的老家東山村。以這個中心為起點朝北走,就能走到韭菜的老家北山村。以這個中心朝南走,就會走回鷺門市,再朝南走就走進了大海裏。
梅花鎮再往村裏去,就沒有公共交通工具了。一個村子幾十戶、百來口人,村民們守著田畝房屋,沒事不會山裏山外的跑。即使有什麽事情需要出山,現在農村物質條件也好了,一般家裏也都能有農用車、摩托車,好一些的還會有小轎車,出來進去的都用自家的車,不會花錢坐公交車,盡管公交車票價肯定比坐自家車成本低得多,可是鄉裏人從心理上總覺得能不花的錢就不花,家裏的車放著也是放著,用了就省得花錢買車票了。
公交車營運了幾年,幹賠不賺,賠錢的買賣自然沒人做,於是也就停了,村村通工程隻通了路,沒通了車。水桶和韭菜到了梅花鎮,如果找不上便車,就得自己走路上山。幾十裏山路真要走,他們倆雖然都是山裏出來的孩子,現在在城裏養嬌嫩了的小身板還真受不了。花錢打出租太貴,要一百塊錢。臨來前總經理沒說路費報不報銷,水桶就舍不得。還好,鎮頭窩了一幫摩托車騎手,都是農閑時候沒事幹,騎了摩托車載客賺外快的。水桶於是雇摩托車,講好價錢,從梅花鎮到北山村,三十裏路,車費十塊錢。
車雇好了,水桶請韭菜坐在駕駛員後麵,他再坐到韭菜後邊,平心而論,水桶這個決策決然沒有歹念,純屬一片好心。坐摩托車跑幾十裏山路,本來就比較危險,韭菜是一個女孩子,前邊有駕駛員擋著,後邊有他水桶墊著,當然安全係數就高了很多。韭菜卻堅決不坐中間,她沒說什麽理由,不過卻可以充分理解:一個女孩子,讓兩個男人夾在中間,滋味肯定很不好受,一路肯定非常尷尬。
於是水桶坐到了駕駛員後邊,韭菜坐到了他後邊,三個人一台摩托車,劈裏啪啦的啟程朝韭菜的家鄉北山村駛去。
山區公路狹窄蜿蜒,摩托車騎手在這種地方跑熟了,速度一點也不比在平路上慢。一忽兒像導彈發射直衝雲霄,一忽兒又像龍潛水底俯衝穀底,水桶剛開始還挺緊張,緊緊抱著騎手的腰,活像下定決心跟騎手共存亡。逐漸適應了,不太緊張了,注意力就分散到了後背上。韭菜跟他一樣,也是緊緊抱著前人的腰,前人,自然就是水桶了。兩團軟軟、彈彈的隆起抵在水桶的後背上,把水桶搞得熱血沸騰、腎上腺素潮起潮落。那位騎手似乎很善解人意,對水桶的需求配合極佳,一會加速,弄得水桶後仰,後背緊貼在韭菜的前胸上,一會刹車減速,弄得韭菜前撲,前胸緊貼在水桶的後背上。一路上,水桶亢奮不已,軟玉溫香貼後背,前麵,則苦了那位駕駛員,一下車就抱怨:“你啥東西一路上頂得我腰疼。”
水桶天生有急智,知道自己的禍根闖了禍,連忙解釋:“幹你老,褲兜裏裝了根手電筒,要不要老子掏出來給你照一下?”也說不清怎麽回事,一到了熟悉的鄉間,水桶便故態複萌,忍不住就要噴一聲“幹你老”,全然忘了自己此時已經是碩士了。
駕駛員嘟囔了一句:“幹你老,大白天揣根手電筒幹什麽。”然後讓水桶結賬他好回城。
水桶掏了十塊錢給他,人家不幹:“幹你老,跑了這麽遠的山路才十塊錢,你當是坐公共汽車呢。”
水桶提醒他:“幹你老,我們來的時候說好的,十塊錢是哪個說的?”
駕駛員說十塊錢是一個人,你們兩個人當然要二十塊。
水桶說你當時也沒說清楚,一個人兩個人你跑的路都是同樣遠,憑啥要給你二十塊?
駕駛員說一個人燒一個人的油,兩個人燒兩個人的油,情況不同,收費當然就不同。再說了,你坐公交車,人家也是按人數收費,你怎麽不跟公交車說買一張票坐兩個人呢?
水桶和駕駛員在這邊計較,韭菜在旁邊勸解:“算了,十五塊,再多就不給,你願意怎麽就怎麽。”
駕駛員看看韭菜,韭菜告訴他自己就是這村裏的人,非要二十塊就到家裏去拿錢。
駕駛員明白韭菜的意思,如果真的到了人家家裏,可能連一塊錢都拿不到,還得挨頓揍。山野鄉民,民風淳樸,卻也彪悍難馴,關鍵要看你是不是惹著他了。
駕駛員沒辦法了,隻好乖乖地接過了水桶遞過來的二十塊錢,水桶還等著他找錢,騎上朝水桶身後瞄個不停,水桶下意識地回頭看看有什麽值得騎士瞄的東西,騎士卻乘他分神騎上摩托車一溜煙的跑了。恨得水桶在後麵扯著嗓子罵:“幹你老……”。
韭菜連忙製止水桶:“喊啥呢,把村裏人都喊出來了。”然後問水桶:“直接去找村長,還是先到我們家歇歇?”
水桶說:“還是先到你們家歇歇吧,喝口水,跟伯父伯母認識一下。”
然後兩個人就朝韭菜家裏走,村口遇到的村民都熱情跟韭菜招呼,對著水桶指指劃劃,議論紛紛,韭菜知道鄉親們可能誤會水桶是她的男朋友,卻也沒辦法一一解釋,心裏暗暗後悔,不該為了兩千塊錢陪他來。現在可好,鬧了個有嘴說不清,今後大家都會認為她是已經有了下家的姑娘,提親的自然就不會再上門了。失去了選擇權,自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5、到了韭菜家裏,韭菜家人暈頭轉向,不知道該以什麽規格接待水桶。
韭菜說:“他是我們同事。”
水桶卻掏出一千塊錢雙手捧給了韭菜的爸爸:“伯父,第一次登門,沒有準備,一點心意,請你收下。”這幾句話說得非常地道,而且沒有用鷺門話,用得是普通話,台灣人叫國語的那種腔調,像極了一個碩士。
韭菜的老爸更加暈了,拿著一千塊錢愣在那兒,一個勁看韭菜。老爸的意思很明確,如果收了,無疑意味著接受了這個“同事”,關係性質也就更加密切。如果不收,畢竟是一千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而且退回去也羞了水桶的手。
韭菜說:“給你就拿著,鷺門市都這麽講究,同事看望同事的長輩,都要帶禮物,他沒帶,你就拿這錢自己去買。”
對於韭菜爸爸來說,這無疑於暗示,曖昧的暗示,也就是說,如果接受了,這個人今後有可能成為半個兒子,鷺門人和中國其他地方人一樣,講究一個女婿半個兒。接受了這個暗示,韭菜爸爸連忙叫韭菜阿媽出來泡茶。
水桶見韭菜爸爸接受了一千塊錢,心裏暗暗愜意,借找村長辦公事的時候順手牽羊走私,小小陰謀得逞,一切都在他的計劃當中。水桶身上農民式的狡猾和農民式的現實都告訴他,要想把韭菜變成自己的老婆,現在僅僅是走出了第一步:讓韭菜的家人認可自己。接受了一千元錢,邀請他一起泡茶,就是認可,雖然認可的性質還沒有達到做女婿那個程度,然而起碼證明即使真的做了女婿,這家人也不至於發動抗日戰爭。
現在的問題關鍵在韭菜自己,水桶的敵手現在集中到了韭菜身上,他的家人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
和韭菜家人圍坐在一起泡茶,水桶種茶是內行,喝茶自然也是內行,言談吐語中跟韭菜爸媽聊起了茶經,頭頭是道,倒也把韭菜爸媽唬得一愣一愣。
韭菜爸媽心中,覺得自家韭菜既然能把這個人帶回家裏,即使眼下還不是正式的男朋友身份,起碼也已經把他列入了考察範圍,就如後備幹部、候補委員之類的,便開始轉彎抹角考察他的身份來曆。水桶大言不慚地告訴韭菜爸媽,他是鷺門大學畢業的行政管理碩士,現任鷺華集團的總經理助理,這次專程陪韭菜回家探望伯父伯母,順便跟村長洽談點業務。
聽到水桶如此身份,韭菜爸媽喜出望外,頓時對水桶肅然起敬。韭菜爸吩咐韭菜媽趕緊煮飯烹鴨,準備招待客人,自己則找出一些芝麻酥、花生糕之類的茶點供水桶享用。
到了韭菜家,水桶感覺良好,本鄉本土,回到這兒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西山村。他四下打量,就連房屋的格局都跟自家差不多,同樣的高脊大厝,同樣的瓷磚鋪牆,同樣的天井地坪。經過一路奔波,坐在這山鄉的院落裏,品著芳香的功夫茶,心裏懷著一絲對美好未來的希冀,享受著清涼山風的吹拂,水桶覺得自己這會兒就是活神仙了。
韭菜卻站起身催促水桶:“你不是要找村長麽?”
韭菜爸連忙問:“找村長有什麽公事?用不用我帶路?”
水桶心想,讓一個老頭子陪著滿村轉悠有什麽意思,跟村長談買賣也不方便,連忙謝絕:“伯父就不麻煩你了,事先我已經跟村長聯絡過,讓韭菜帶個路就行了。”
韭菜瞪了他一眼,他送給韭菜一個諂媚的笑,韭菜無奈跟他出了家門。
村長家照例是這個村中最為醒目的一座建築,坐落在村子南邊的山坡上,坐南朝北,紅牆金瓦,恍若北京天安門的微縮版。韭菜遠遠指給水桶看,水桶暗叫慚愧,相比自家那個剛剛裝修完不久的大厝,村長家的房子簡直就是宮殿。
望山跑死馬,看著村長家的房子就在跟前,可是真要到跟前,卻還要下一道溝,再爬一道坡,整整走了十多分鍾。
路上韭菜質問水桶,給她爸爸一千塊錢是什麽意思。
水桶說沒什麽意思,晚輩第一次上門沒買東西,就當見麵禮啊。
韭菜給水桶打預防針:“我雖然還沒有男朋友,可是現在也沒想著嫁人,要嫁也不會嫁給農村人。”
水桶說:“我雖然還沒有女朋友,可是也沒想著現在就結婚。還有,我要娶就一定要娶農村人,農村人怎麽了?毛主席就是農村人,當了全國人們的領袖,誰敢不聽他的?”
韭菜說:“毛主席雖然是農村人,可人家是城市戶口。”
水桶說:“城市戶口有什麽了不起,有錢啥都有。”
韭菜說:“那你就好好賺錢,等有了錢娶一個農村人吧。”
水桶說:“我有了錢,娶一個農村人,再給她買一個城市戶口。”
韭菜說:“誰稀罕,我自己也能買。”
水桶說:“我也沒說你,我是說我要娶的那個農村人。”
兩個人嘮嘮叨叨就像說打嘴鼓,氣喘籲籲來到了村長家。一條大狗出來迎接,汪汪叫著衝他們倆發威。水桶和韭菜都是農村長大的,都不怕狗,韭菜“去去去”地轟趕著狗,水桶昂然朝裏邊走,狗撲上來嚇唬他,他抬腿踢了狗一腳,正踢在狗嘴上,狗夾著尾巴吱吱叫痛,裏邊出來一個半截子罵罵咧咧:“幹你老,誰踢我們家狗呢?”
半截子是鷺門人對矮個人的蔑稱,這個半截子名副其實,用巴掌量,高不過十拃。
水桶不知道此人身份,不敢造次,試探著問:“你就是村長?”
半截子仰頭看看水桶:“幹你老,你才是村長,你們一家子都是村長。”罵完,踅過去抱住狗察看:“幹你老,怎麽往人嘴上踢呢?”
韭菜連忙扯了水桶一把:“別跟他纏,”然後衝屋裏喊:“村長,村長,鷺門來客人了。”
水桶這才知道,抱著狗罵人的半截子不是村長。他問韭菜那人是誰,韭菜說:村長的傻子弟弟。
水桶又悄聲問村長的弟弟是傻子,村長是不是傻子?
韭菜還沒來得及回答,從屋裏衝出來一個漢子,看臉有六十歲,看身形走勢卻又好像才四十來歲。
“這就是村長。”韭菜連忙介紹,又向村長介紹:“這是鷺門鷺華集團的莊助理。”
水桶連忙掏出名片遞給村長,村長卻不看名片,盯著韭菜,問水桶:“我們韭菜給你當向導還是媳婦?”
水桶嘻嘻一笑,不回答,卻讓人誤以為村長猜對了。把韭菜氣得說了聲:“我還回家有事情,路帶到了我的任務完成了。”說完,扭身走了。
村長把水桶讓到屋裏,甩掉腳上的拖鞋,盤起黑黢黢的大腳丫子,按照習慣先開始泡茶。水桶四下打量,進了村長家裏,他的心卻又平衡了許多。村長家外麵看著氣派,裏麵也不怎麽樣,土裏土氣的瓷磚鋪地,牆上也是帶花紋的瓷磚,並不比他們家裝修的高級到哪兒。
回頭,有了錢,也應該把自家的大厝外麵重新搞一下,砌上村長家那種朱紅顏色的瓷磚,然後把屋脊也鋪上金黃色的瓦片,遠遠看去跟天安門一樣。水桶在心裏作著打算,村長已經衝了頭道茶,洗好茶杯,把二道茶斟到了茶杯裏。鷺門人喝鐵觀音,頭道茶是不喝的,倒掉,那叫洗茶。
“款帶來麽?”村長開門見山,一句話就把水桶問懵了:“什麽款?”
“你不是來移樹的麽?”
水桶點頭:“對啊,我專門來跟你商量這事情的。”
“全款不到不能移。”
總經理說過的,那棵桫欏樹董事長已經付了十萬塊,現在怎麽又出來個“全款”問題?
水桶便問村長:“我們董事長不是已經給你十萬塊了嗎?”
村長端起一杯茶遞給水桶:“嚐嚐,我們北山村的鐵觀音怎麽樣,”然後站起身一轉眼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掏出來一摞子錢扔給了水桶:“給,這是你的提成。”
水桶更懵了,那一摞錢不用數,一看就知道是一萬塊。水桶和所有人一樣,最愛錢,先把錢揣進口袋,然後才問:“我們董事長沒有說別的錢,就說用十萬塊買了那棵樹啊。”
村長“哼”了一聲:“你也是有文化的人,有拿十萬塊錢就買一棵千年古桫欏樹的事情嗎?”
以水桶初中生的文化底蘊,當然不知道桫欏樹的價值,尤其是一棵千年桫欏樹的價值,他連忙問:“那你們要多少錢?當初你跟董事長是怎麽談的?”
村長不跟他多說:“這些事情都是你清我明的肚子帳,拿不到台麵上,也不能簽合同,總之,你給木桶說啦,少了五十萬不賣。”董事長在水桶心目中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村長卻把他叫“木桶”,表達的是一種熟絡、親昵,當然,也隱含了並不把鷺華集團董事長當回事兒的意味。
總經理給水桶說的價錢是十萬,到了村長這兒就變成了五十萬。
“其實,五十萬塊都不算多,我們村裏有六十三戶人家,幹你老,這種事情每家都得發封口費,不然村民吵吵嚷嚷麻煩大得很。不多算,一家給上兩千塊,就得十二三萬,再加上修路……”
水桶驚愕:“修什麽路?”
村長不屑地乜斜水桶一眼:“幹你老,樹在深山老林裏頭,運出來不得修一條路?”
水桶連忙問:“修路得多少錢?”
村長說:“不多,又不是修大馬路,主要還是人工,大概也得五萬塊。村提留也不能不保,做了這筆生意,村裏人都知道,村提留沒有提今後人家就有話把了,按照百分之三十,村提留也得小十萬,算下來你說五十萬多不多?我忙了一場,白忙倒也沒什麽,就算給木桶幫忙了,可是村支書不能不答對吧?雖然我是村長,可是還有村委會,集體領導,村委會的成員也不能不答對。”村長是俗稱,正經的稱呼應該是村委會主任,村委會實行的是集體領導,村委會主任,也就是村長,在集體表決的時候,也就隻有一票權。
水桶卻很明白,村長這是在要好處,而且好處很大。這種事情他做不了主,估計總經理都做不了主,得董事長親自拍板。
村長見他為難,嗬嗬笑著說:“你是出來辦事的,事情不好辦,這樣吧,你回去給木桶說,就說我說的,要六十萬,五十萬有條子,另外十萬塊沒有條子。”
水桶懵了:“你剛剛不是說五十萬麽?怎麽又變成六十萬了?”
村長罵他:“幹你老,你不要回扣?我沒有落頭白忙乎啥呢?另外十萬塊我們倆三七開,你三我七。”
他拿了那一萬塊,村長也就把他看透了,就地要跟他結成同盟。水桶也明白了,便跟村長講價錢:“我有風險,董事長知道了飯碗就打了,五五開。”
村長罵開了:“幹你老,成就成,不成拉倒,最多四六開,老子費力說服村民同意了,到時候還要組織人工往外運,你啥也不幹,跑兩趟就拿錢,還不滿足。”
水桶見狀也就隻好答應四六開,回頭想想,終究還是占了便宜,這一趟活跑下來,如果弄成了,加上總經理給的活動經費,六七萬塊錢賺到手沒問題。
水桶說要回去向董事長匯報,然後從村長家出來,到韭菜家找韭菜一起回鷺門,韭菜說她要在家裏住兩天再回去,水桶看看天,太陽已經坐到了西邊的山坡上,喃喃自語:“天太晚了,不然我也明天再回去?”
韭菜連忙拒絕:“那你就住村長家吧。”
韭菜爸媽在一旁聽著,也沒有出麵挽留水桶住在他們家,如果今晚水桶住到了他們家,即使今後真的跟韭菜成了,也會讓韭菜爸媽“捧屎抹麵”,村裏人都會說她們家“先揩屁股後屙屎”,在農村,那是非常沒有麵子、丟臉的事兒。
韭菜家不收留他,水桶隻好返回頭找村長,請村長想辦法送他到鎮上,到了鎮上,就有到鷺門城裏的交通車了。
村長派他弟弟半截子開了一台長城皮卡送他。車大人小,半截子坐在方向盤後邊,腦袋跟方向盤上緣並齊,從方向盤的空隙處朝外窺視觀察路麵掌握方向,從外邊看,好像車沒人開自己在跑。水桶看到半截子那種開車方式,暗暗乍舌,偏偏半截子車又開得飛快,崎嶇山路,左彎右拐,上下盤旋,到了鎮裏,水桶身上已經被冷汗浸透,下了車就像死裏逃生長籲一口氣喃喃罵了一聲:“幹你老,小驢拉大車,虧你不怕死。”
半截子也不回應他,掉轉車頭,風馳電掣地跑了。
6、鷺門話說:呷麵呷到銀簪子,意為意料之外發了小財。水桶萬萬沒想到,碰到點上,賺錢竟然會那麽容易。回到集團,給董事長匯報的時候,心裏不知道哪根靈弦動了一動,張口就把村長要的六十萬說成了七十萬:“那棵樹我看了,可能沒有一千年,最多五百年,村主任說要七十萬,包含原來付過的十萬塊,三十萬不能開收據,要現金。”
水桶根本沒有去現場看貨,他估摸到底是千年老樹還是百年老樹,誰也說不清楚,除非鋸開數年輪,誰也不會去鋸,一鋸樹就死了,所以才敢張口胡吹,說他去看過那棵老樹了,而且裝出內行的樣子擅自給老樹定了年齡。
董事長破口大罵:“幹你老林家的,說好的事情咋就變了?”
水桶不敢吱聲,保持沉默,心卻往下一沉,估計自己的如意算盤打空了。
罵完了,董事長卻嘿嘿笑了:“幹你老,七十萬就七十萬,老子早就料到他要來這一手,不過也沒啥,我原來也沒打算就花十萬塊買他的古樹,你給他說,我答應了,可是一定要保證古樹給我活活地栽到門口來。”
水桶連忙答應著,扭頭就跑,董事長叫住他:“你幹嗎?”
水桶說肚子脹,要撒尿。
董事長擺擺手:“懶驢上陣屎尿多,快去快回,我還沒說完呢。”
水桶跑到廁所裏,掏出手機連忙給村長掛電話,告訴村長,他好容易做通了董事長的工作,董事長基本答應了,但是他要了七十萬,其中二十萬不用開收款收據。
村長也明白:“誰用了你這種下屬,誰他媽的就用了家賊。”
水桶反駁他:“村民選你當村長,還不照樣選了個家賊。我不是光考慮我,我們倆,我多要的十萬,我們倆三七開,你三我七。”
村長咯咯笑:“幹你老,你到學得快,憑啥你就跟我三七開,我非得跟你四六開?照老規矩,四六開,這一筆我四你六。”
水桶連忙答應了,四六開本身就是他心裏的底數。
水桶回到董事長辦公室,董事長卻變了主意:“算了,這件事情還是我親自給林家的打電話,你過來過去中間傳話反而麻煩,我說好了你去辦。”
水桶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剛才不及時和村長溝通,訂立攻守同盟,肯定穿幫,後果不堪設想。盡管事先已經跟村長勾結好了,他仍然惴惴不安,擔心村長跟董事長透了他的底,畢竟村長跟董事長是熟人。水桶低估了金錢的力量,有了他和村長的四六開和六四開的雙保險,兩個人可以私分二十萬,有了這合謀賺來的二十萬,別說董事長跟村長是熟人,就是董事長是村長的親爹,村長也不會出賣水桶。
接下來的事情也並不好辦,二十萬現金董事長派了專車專人專送,不經水桶的手。好在村長非常講信譽,說好了跟水桶平分這二十萬,錢一到手,送錢的人一走,二話沒說就數了十遝一萬塊連銀行封條都沒拆的票子扔給了水桶。
水桶很感激,吹捧村長“真夠意思,講信用。”
村長罵他:“幹你老,啥信用不信用,我是擔心你給我惹麻煩。”
人逢鈔票精神旺,錢一到手,村長就來了精神,封口費一發下去,全村都來了精神。村裏現在沒有幾個年輕人,年輕人都跑到城裏混社會抓錢去了,村長就親自帶領十幾個半大老頭半大小子,還專門帶了兩個半大老婆子負責做飯泡茶,然後大家背著鍋碗瓢盆被褥鋪蓋,帶著水桶去移那棵千年古桫欏樹。
水桶是個有心人,抽空到網上查了查桫欏樹的資料,免得自己到時候啥都不懂,不像個碩士。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桫欏樹號稱植物的活化石,當年曾經是素食恐龍菜單上的佳肴。屬於國家一級保護植物,按照資料上的說法,董事長和村長私下移栽移種都是違法的。看過資料之後,水桶倒對桫欏樹有了一份好奇,一心想看看往上說的那麽玄乎的桫欏樹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村長組織起來的那支移樹隊伍,長短不齊、長幼混雜,背著鍋碗瓢盆被褥鋪蓋,看上去就像一群逃難的。沿途沒有路,隊伍在野草野坡野樹中下溝上坡,七拐八繞,遇水架橋,逢山開路,碰到礙事擋道的樹就毫不留情地砍掉。當然,他們架的都是小木橋,能供一兩個人通行就成。開得也都是小路,能讓大家走過去就好。這樣邊走邊修路,非常緩慢,走了整整兩天,才來到了一個峽穀中間。峽穀中溪水蜿蜒,草木蔥蘢,怪鳥長嘯,村長遙指對麵的山坡:“呶,那就是,我們知道那是珍稀植物,已經保護起來了。”
水桶睜大雙眼眺望對麵的山坡,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桫欏樹,而且是據說活了一千多年的桫欏樹。
7、如果不是村長提示他們已經采取了保護措施,水桶在那綠色婆娑的山坡上,還真看不出哪一棵木頭是傳說中的桫欏樹。有了村長的提示,水桶才看到,在一圈籬笆裏邊,一棵高大挺拔的樹木鶴立雞群的站在野荔枝、小葉榕中間。直溜溜的樹冠活像人的兩手相對朝天張開,每根手指上又箠出枝幹,枝幹上的樹葉形似手掌分成七個葉片,枝幹樹葉疏落有致,上麵開滿了淡白色的小花,活像樹冠之上籠罩著薄霧輕紗。
看著不遠,真正走起來,還要下一道溝再上一道坡,費了竟然也有一個多鍾頭。走到近處細觀,方看清楚這棵樹並沒有多麽粗大,水桶試了試,他一個人就能環抱過來,更加確認這棵樹無論如何不會有千歲高齡。樹皮粗糙如麻,仔細看竟然像細密的蜂窩組織,讓人心裏發麻。樹冠上的花朵卻非常美豔,花如塔狀,又似燭台,一片片如手掌般的葉子襯著花蕾就似托起寶塔,又象人手捧著燭台。每朵花有四片淡白色的花瓣,花芯內七個橘紅色的花蕊向外吐露著芬芳,花瓣上泛起的黃色,使得小花更顯俏麗,真是絕妙至極。
村長吩咐村民們開始挖掘:“幹你老,挖的時候小心些,不要傷了樹根,誰傷了樹根,不但要把村委會發的勞務費收回來,還要賠上二十萬。”
水桶這才知道,要移這棵樹,還真不是省心的事兒,暗暗擔心,憑著他們來的時候順手修的那條勉強能稱之為路的路,能不能順利的把這棵老樹抬下山去。村長看出了他的擔心,安慰他:“幹你老,沒事啦,比這難做的事情我們都做過,這算不得什麽。”
不管這棵老樹是不是真的千年古木,僅僅憑那粗壯龐大的身軀,要連根刨出來,然後再運到山外村裏,在水桶看來簡直就是無法完成的任務。好在這個任務由村長和村民承擔,用不著他親自動手,他隻要陪在一旁監督就行,甚至他不來監督都可以。水桶在一旁呆著沒事,就地泡茶,農村進步很大,這支逃難似的隊伍,進山挖樹,不但帶了鍋碗瓢盆被褥鋪蓋,還帶了泡茶的茶具,燒水的瓦斯爐和罐裝瓦斯。茶葉則更是茶農自己保存的、城裏人花多少錢也喝不到的無公害明前鐵觀音。
坐在一旁喝著鐵觀音,看著村民們辛勤勞動,想到自己幾乎沒有做什麽就賺了十多萬,水桶心滿意足,對這些村民有了心理上的超級優勢,享受到了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精神愉悅。喝夠茶水,水桶背著手在挖樹根的村民外圍轉悠,忍不住嗬斥大家:“快點,小心點,幹你老,誰弄斷一根樹根就扣他二十萬。”喊出了這一句,水桶覺得非常痛快。
晚上,兩個老婆子就燒了米飯,煮了就地采摘的野山蘑和帶來的臘豬肉,一幫人吃得嘻嘻哈哈,老少男爺們都拿兩個老婆字取樂耍笑,紛紛爭著搶著要給兩個老婆子暖被窩,老婆子笑罵,話說得過分了就動手打,挨打的人嘻嘻嘿嘿地笑,最後不知道話題怎麽引到了村長頭上,大家都逼問村長在村裏留了多少種,村長倒不是適應這種玩笑話的人,急詞白咧地張嘴罵人,說村裏人很多都是沒出五服的血親,拿這話開心就是逆倫欺祖。
“幹你老,卵窖……”村長破口大罵,罵個不停,也不知道他罵誰,或者說所有的人都被他罵了。
到了野外,似乎村長就不是村長了,他臭罵大家,大家也開始作踐他。不知道是誰從背後撲將過來,用被子把村長連頭帶腦裹了個嚴實,然後就把他的褲子扒了,其他人亂哄哄地朝村長褲襠裏塞茅草、塞爛樹枝樹葉,還有不知道誰抓到了一隻蛤蟆,也一並塞進了村長的褲襠,然後拉起褲子,褲腰和褲腿都紮緊綁好,又把村長的兩手綁了,大家轟然四散,悄悄各地鑽進了被窩裏。
村長在地上打滾,嚎叫詈罵,卻又沒法解放自己。水桶看村長實在太苦,不忍心,過去解開了村長的兩手,村長忙不迭地脫光褲子,把褲衩、褲子抖個不停,自己也蹦來蹦去的撥拉粘到身體上的茅草和蟲子。水桶看到村長胯間那根禍根隨著村長的動作搖來晃去,覺得那東西似乎變成了活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第二天正午,老樹的根終於全部刨了出來。這棵樹即便不夠千歲,年歲也絕對少不了百年,刨出它的樹根,就如在地上挖掘了一個一座房子那麽大的深坑。村長指揮大家用帶來的被褥把樹根包裹得嚴嚴實實,又用鋸子把樹冠上的枝幹切割下來,切割的傷口用泥土糊起來,說是保持水分。那棵老樹沒了樹冠上的枝幹,看上去就像剃了禿瓢的和尚。接下來大家就用繩子捆了老樹,哼哼嗨嗨地吼著號子,把老樹朝山外邊拖,就像一夥強盜搶掠了女人要拉去做壓寨夫人。
下山的過程仍然是老一套,能拖過去的就拖,拖不過去的地段就地開山架橋修路,現在修路就不是給人修了,主要是給老樹修,隻要能把老樹拖過去就成,人就簡單多了,隻要能有落腳的地方使上力氣就好。十幾個人要把這樣一棵老樹拖下山,絕非易事,大家一步一停,一步一頓,水桶暗暗犯愁,如果按照這個速度沒有十天半個月別想下山。水桶著急,就開始拚命催促:“幹你老,加緊啊,想在山上過年嗎?”兩個做飯的老婆娘本來沒有加入抬樹的隊伍,肩著做飯泡茶的鍋灶和茶具跟著走,水桶一急,搶過人家的鍋灶和茶具扔到山溝裏頭:“幹你老,那些破家夥還要它幹啥,趕緊跟著抬樹去。”老婆娘嚇壞了,二話不敢說,連忙擠進抬樹的人叢中,跟著喊起了號子。
水桶扔了大家夥的吃飯泡茶家具,誰也不敢表達不滿,這讓水桶暗暗得意,更有了當家作主的感覺,在一旁扯著嗓門罵人、催活。多虧第二天來了援兵,村支書又帶了十幾個雜七雜八能動彈的人上來接應。原來,他們早就安排計劃好了,刨樹根的時候,場地有限,人多了也用不上,所以村長隻帶十多個人上山。按照他們事先的估計,樹根刨好該往山下運的時候,支書再帶人上山支援。因為拖樹需要人多,而且也能排得開,排不開起碼也要換著拖,不然就真會如水桶擔心的那樣,在山上耗上個十天半個月,等運到了鷺華集團,說不準樹早就死了。
三天以後,大功告成了一半,老樹終於平安運到了北山村。村裏,早已經備好了拖車,就等待時機一到馬上啟運。
8、樹到了村裏,村長告訴水桶現在還不能往外運,要等天黑以後才敢動,怕路上有林業局或者政府的其他部門抓。
“莊助理,你是到我們家歇著,還是到韭菜家裏去?”
水桶這一次到北山村,沒有顧得上去韭菜家看看,韭菜爸媽也沒有跟著上山移樹。此刻村長提及,他才想起來,說不準韭菜還沒有回城裏,還在娘家呆著呢,邊說:“我到韭菜家看看老人去。”
村長臉上就露了壞人之間心照不宣的怪笑:“幹你老,記住我們祖宗的老規矩,在人娘家不準同房啊。”
水桶嘿嘿笑:“沒有啦,不會啦。”
水桶跟村長分手,就跑到韭菜家不拿自己當外人,洗澡換衣服泡茶吃喝。韭菜爸媽對水桶非常熱情客氣,讓水桶頗為受用,遺憾的是,韭菜已經回城裏上班去了。
人有了錢,不知不覺間就氣壯如牛起來,掏出一千塊拍到了韭菜爸媽麵前:“伯父伯母,真對不起,兩次到你們家來都沒有時間買禮物,這點錢就當我的心意,你們自己想買什麽就買點什麽。”
韭菜爸爸嘴裏客氣著:“這怎麽好,不要啦,不要啦。”手一伸卻已經把錢揣進了兜裏。
韭菜媽媽客氣道:“水桶啊,已經夠感謝你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麵子上,不論我還是韭菜爸,肯定要有一個跟你們進山吃苦受累去,村長還不是看在你的麵子上,免我們的義務工。”
義務工是農村特有的勞務方式,過去搞農村基本建設、或者公益性勞動,組織農村勞動力參與,沒有任何報酬,美其名曰義務工。現在這種務工形式基本上絕跡了,水桶以為那些上山幹活的村民都是有報酬的,現在才知道,村長和支書竟然又跟農民玩起了絕跡許久的義務工,不由暗歎村長支書厲害,每家兩三千塊錢的封口費就讓村民無償提供勞務。
在韭菜家不明不白的洗了澡,吃了薑母鴨,喝了麵線糊,泡茶的時候就已經上眼皮和下眼皮戀戀不舍了。韭菜爸媽看他困倦,連忙鋪了新被褥,請他就寢,水桶便在人家**倒頭便睡。
剛剛睡著不久,村長就派他弟弟半截子過來喊水桶。水桶還沒有脫離貪睡的年齡段,覺得剛剛躺下,還想賴一會兒,半截子端起臉盆裏不知道用來做什麽的涼水,兜頭潑到水桶腦袋上。
水桶跳起來罵:“幹你老,半截子,老子殺了你。”
半截子告訴他:“幹你老,拉樹去。”
聽到開始拉樹了,水桶不敢再耽誤,爬起來跟著半截子到了村中的場子上。村裏人正在鬧哄哄地把那棵倍受折磨的老桫欏樹往車上裝。車廂短,裝不下,後半截就擔在一台手扶拖拉機拖掛用的那種車廂上。然後,又用粗繩五花大綁一樣,把樹固定在車廂上。
村長吆喝一聲,出發了,水桶受邀跟村長坐在前邊開道的長城皮卡上,最前邊還有一個村民騎摩托探路。如果路上遇到查車的,前麵探路的村民就會手機告知,後邊的運樹車就能及時躲避。最後還有一台大卡車,拉了一車村民,水桶以為是到了地方幫助栽樹的,後來才知道那些村民的作用遠遠不止栽樹那種事情。
“幹你老,今後再也不惹這種活路,麻煩死人,提心吊膽。”村長在車上喃喃咒罵。這一次沒用半截子開車,開車的是村長自己。
水桶忽然想到該給董事長通知一聲,以便集團做好接樹的準備,起碼也應該事先挖個樹坑,可是看看表,才夜裏兩點多鍾,怕打擾了董事長美夢,沒敢給董事長掛電話,就掛給了總經理。
總經理還沒睡,聽電話裏傳出來的動靜,正在哪個娛樂場所過夜生活,水桶告訴他樹已經從村裏運了出來,總經理“好好好”的答應著,也沒說什麽就掛了電話。
前有探路的尖兵,後有保駕的村民,一路順利,快進鷺門的時候大家的警惕性也都鬆懈下來。這時候一輛警車響著警笛從後麵追了上來,村長喃喃咒罵:“幹你老,追魂的來了。”
警察追上來堵在大車前頭,逼著大車停下來,然後三個警察跳下車讓司機拿出準伐證、運輸證等等各種證明來查驗。
司機沒法,就讓警察找前邊車上的領導,村長沒辦法隻好下車:“怎麽了?怎麽了?”
水桶想了想沒跟著下車,躲在車上由村長去對付警察。
村長到了警察跟前二話不說先掏煙點頭哈腰說好話。警察不接他的煙,堅持讓他拿采伐證:“幹你老,乘天黑偷了木材跑呢。”
警察剛剛說了這麽一句粗話,村長馬上翻臉:“幹你老母,”幹你老還可以不理解成罵人話,因為按照鷺門的習慣,熟人之間也完全可以用這句話打招呼、顯親近。而“幹你老母”卻就是確定無疑的罵人話,“老子村裏的山,老子村裏山上的樹,憑什麽辦采伐證?老子就是啥證沒有,幹你老,你咬老子的卵窖呢。”
警察被村長劈頭蓋臉一通臭罵弄得瞠目結舌,還沒有反應過來,後邊的大卡車到了,從車上跳下來一幫村民,一哄而上,扭住了那幾個警察,村長也不再管,拉開車門上了皮卡,揮手下令:“走!”
水桶有點緊張:“村長,敢欺負警察,到時候人家說你暴力抗法,抓你怎麽辦呢?”
他那點法律意識在村長那裏卻成了屁話:“幹你老,懂不懂法不治眾?他們敢抓我,我們村民就敢到市委市政府遊行示威去,要求市委市政府處理暴力執法的警察,看看誰怕誰。”
水桶想一想倒也真是那麽回事兒,他斷定,如果村長真的發動群眾帶領群眾到市委市政府集體上訪,這攤爛賬肯定沒有人能算清楚。
警察被村民纏住,狼狽逃竄,村長的皮卡和拉著大樹的拖車轟隆隆啟動,在滿載村民的大卡車護衛下,一路開進了鷺門市,直接到了華鷺集團的大門口,才把車停下。
水桶事先給總經理掛了電話,估計樹到了樹坑也就挖好了,卻萬萬沒有想到,華鷺集團大門外邊冷冷清清,一如往常,隻有門衛聽到大門外邊幾台汽車一起轟鳴,睡眼惺忪的從大門裏邊出來愕然問:“你們幹啥的?”
水桶氣呼呼地罵門衛:“幹你老,董事長的寶貝送回來了,你們怎麽也不知道做做準備工作?”
門衛認得水桶是總經理助理,不敢回嘴,無辜地辯解:“我們也不知道啊,事先要是有人安排,誰敢不幹。”
村長也不高興,掏出手機給董事長掛電話,董事長中午晚上睡覺,怕來電話影響睡眠,一律關機,村長自然撥不通,一氣之下招呼村民:“走啊,送到了,我們的事情就算做完了。”
話一說完,鑽進了皮卡車,開著車一溜煙跑了。摩托車、大拖掛、大卡車跟著村長轟隆隆地揚長而去。水桶和門衛守著那棵桫欏樹,活像一具龐大屍體的守靈人。
天大亮了,員工們陸續上班,看到集團門口這株倒臥的大樹無不驚詫,卻也沒人過問,這種企業裏的普通員工都遵循一個潛規則:跟自己無關的事情最好別管,
總經理的座車停到跟前,水桶連忙上前匯報。總經理便給董事長打電話,董事長說他馬上就到。總經理和水桶不敢離開,守在現場等待董事長。
董事長到了以後,看到那棵他心目中的寶貝千年古桫欏樹被人隨隨便便扔在地上,暴跳如雷,臭罵水桶不該這麽慢待這棵樹:“幹你老,懂不懂得?這是神樹,我們把神請來就這麽扔到地上嗎?幹你老,神要是降災你就去死。”
水桶明明事先已經給總經理報告了,總經理當時不知道在哪家娛樂場所娛樂,沒拿這棵樹當回事兒,此刻董事長發火,盯住了水桶臭罵,總經理站在董事長身後,一個勁給水桶擠眉弄眼,活像正在拉客的站街女。
其實總經理即使不使眼色水桶也不敢當麵把責任推給他,水桶一個勁給董事長道歉認錯,倒好像他跑到北山村辛辛苦苦一個多星期,不是去辦事,而是去做禍了。董事長罵了一通,分赴總經理馬上安排人把樹栽好:“幹你老,樹要是活不成,我就把你們都給種到地裏去。”
董事長罵人倒還好忍耐,翻過來倒過去也就是幹你老、卵窖那種老套子,難受的是他的吐沫星子就像噴泉,噴出來的力道還特別大,砸到臉上不但又濕又臭,還挺疼。水桶就如槍林彈雨中的勇士,站在前沿替總經理遮擋著董事長製造出來的瓢潑大雨。
董事長走了,總經理連忙掛電話安排人過來挖坑栽樹,還請教水桶應該挖多深多大個坑。也許剛才水桶沒有當著董事長的麵把他給推出去,硬是替他擋了一陣暴風驟雨,總經理跟水桶說話的時候和顏悅色,暫時收起了高高在上的那副派頭。水桶急著去洗臉,也弄不清楚該挖多大個坑,用種茶樹的經驗主義隨便回應了一聲:“按根的大小挖就行了。”說完,急匆匆跑進集團找衛生間去洗臉,董事長的唾沫噴在臉上,活像被誰給抹了一整臉的稀屎,不馬上洗氣都喘不過來。
9、樹坑挖好了,樹葉放進了坑裏,正式落土的那天,頭天晚上下了瓢潑大雨,地麵濕漉漉地,空氣卻格外清新宜人。華鷺集團要舉行隆重的請神樹、敬神明儀式。樹的枝幹上麵掛滿了花布條,樹下麵擺放了香案,集團還花錢雇來了高甲戲班子準備唱幾出喜慶戲文給老樹欣賞。
香案擺放好了之後,由董事長帶隊,集團的領導班子和董事長的家族成員上香跪拜。董事長畢恭畢敬地跪到了地上,雙手捧著香燭高高舉起,嘴裏喃喃有詞,卻誰也聽不清楚他在祈祝什麽。這個時候不知道從哪裏飛過來兩隻烏鴉落在了樹頂,嘰裏呱啦地在上邊聊天,其中一隻還恬不知恥的落下一泡烏鴉屎,不偏不斜正正落在了董事長陳木桶捧著香燭的手上。
眾人大驚,總經理揮手頓足嚇唬烏鴉,要把烏鴉趕走,卻不敢出聲咋呼,怕幹擾了董事長為核心的集團董事會和家族成員敬神祈福。一轉眼看到了水桶,水桶正在跪拜隊伍中最後邊趴在地上,卻揚起腦殼東張西望。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如果當時他不抬起腦袋東張西望,而是埋頭跪拜,後麵的事情肯定就不會發生,即便發生了責任也不會落在他的頭上。
總經理回頭看到了莊水桶,立馬揮手作勢,讓他把樹上的烏鴉驅趕開。水桶看到總經理朝他一個勁揮手,又一個勁指樹頂上,抬頭看看,才知道總經理讓他去把樹上的兩隻烏鴉趕開。水桶對自己親自搬運過來的那棵傳說中的千年古桫欏樹心存敬畏,總覺得把人家一棵老樹從原籍硬遷到鷺門市當市民,有點像綁架,現在又看到烏鴉竟然也落到人家腦袋上耀武揚威,尤其在這個莊嚴肅穆、焚香敬神的時刻,就尤其囂張、冒犯。
水桶從隊伍裏爬起來,拍拂一下膝上的塵土,來到了大樹的另一邊,揮手跺腳,輕聲轟趕烏鴉。烏鴉似乎知道他的分量更差,理都不理他,兩隻畜牲管自聊天聊得熱鬧。水桶動怒了,滿地找竹竿或者其他長度夠尺寸的物件,想動用武力把兩隻可惡的畜牲趕走。可惜,不要說今天集團舉行重大儀式,就是平日裏,集團外邊這塊空場也一定會清掃得潔淨如洗,稍有不潔之處,董事長就會親自給分管後勤的副總經理臉上噴滿唾沫星子。董事長最看重臉麵:“幹你老,集團的院子就是集團的臉麵。”這是董事長的口頭禪。
水桶踅摸一圈,沒有找到合適的武器,而烏鴉仍然肆無忌憚、恬不知恥的賴在樹梢上聒噪。水桶憤憤然了,董事長親自參加如此隆重的典禮,怎能容得兩隻烏鴉幹擾破壞?水桶攀上了老樹,他要履行自己的責任義務,親自趕跑那兩隻可惡的烏鴉,維護集團敬神儀式的莊重和嚴肅氛圍。
爬樹是他的老本行,過去在農村從小到大,被他爬過的樹遠比被他睡過的女人多。水桶爬到樹的中間,距離那兩隻烏鴉還有一米多遠的時候,那兩隻烏鴉頗為不耐的朝他呱呱呱叫了幾聲,奇怪的是,烏鴉似乎也學會了鷺門人的罵口,叫出來的聲音像絕了董事長破口大罵“幹你老”。烏鴉罵過了,朝樹梢上又挪了挪,拉開了跟莊水桶的距離,兩個畜牲又開始熱聊起來,簡直沒有拿水桶當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