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我最討厭的人，就是母後了。

我恨她，可我也愛她。

盡管，我知道她殺了我的親生母親。

可，那又怎樣呢？這依舊無法阻止我愛她。

隻是，她怎麽能那麽狠心呢？

我明明那麽愛她，明明為了她做了那麽多事，可是，她怎麽就看不到呢？

她看不到我的辛苦，看不到我的努力，看不到我的傷心。她隻會對我皺眉，也總是在責怪我。

為什麽呢？

我總是在問自己這句話。

手腕疼的時候會問，被丞相責罰的時候，也會問。

世人總是糾結，究竟是生恩大，還是養恩大，我也總在想這個問題。

她養育了我，她理應愛我的。

我一直這麽想。

可是，她沒有。

她厭惡我，也怨恨我。

所以，她放任那些宮人欺負我，甚至還會變相地鼓勵他們欺負我。

很小的時候，我不懂。

我不懂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明明我是皇後嫡子，我快過的那麽慘呢？

那時候，宮人們總是在責怪我，我也以為是我不夠好，所以，我努力地學習，努力地討好，努力地想讓她滿意。

可是，她還是不太喜歡我。

頂多，會在父皇誇讚我的時候，看我一眼。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等再長大一些時，我開始明白，她並非像表麵那般光鮮，她一直活在嫉妒和怨恨的陰影裏。

她嫉妒一個死人。

可，那是一個死人啊，她要如何，才能打敗一個死人呢？

不可能打敗的，我清楚的知道這一點。

當然，我也清楚的知道，是她害死了那個女人，那是父皇最喜歡的女人，而父皇，大概也知道那女人的死，是她的手筆。

所以，自我記事以來，父皇很少見她，即便見了她，也不大說話，隻是，父皇礙於丞相府，並未責難於她。

我覺得，父皇已經很是大度了。

若是我，定然不會讓害死我心愛之人的人，活的這般輕鬆的。

可她不知足，她想要父皇愛她，又覺得父皇理所應該地愛她。

可是，這世上哪兒有什麽理所應當的事情呢？

但，母後她不懂。

所以，她活得痛苦而煎熬，優雅麵容下全都是麵目猙獰。

我知道這一點，我知道她所有的卑劣和醜陋，可我依然愛她，這可真奇怪。

元丞相跟我說，我出身卑賤，是我母後給了我無上的榮光，我應該爭氣一點兒，好回報他們。

而所謂的爭氣，就是做一個人人稱讚的皇子，想方設法地討父皇歡心，以便讓父皇立我為楚君。

我聽話的做了。

父皇也很滿意。

可是，他並沒有立我為皇子。

我心裏有些不舒服，卻也鬆了一口氣。

畢竟，我並不想當什麽皇帝。

若我成了皇帝，卻愛著自己的母後，怕是要成為國之大恥。

我不想這樣。

可縱然我不願意，我也還是按照母後和丞相的意思在做。

他們讓我拉攏魏國公府，我照做了，我讓魏安歌愛上我。

後來，阮青煙出現了，我記得她本名叫安紅袖來著，可我已經喊習慣了阮青煙，所以，請允許我，依舊這麽喊她。

阮青煙她真的很好，雖然，她沒有幕後是身上的矜貴端莊，也沒有魏安歌的驚才豔豔。

可她真的很好，很溫柔。

她會心疼我，會留心我受傷的手腕，會給我藥膏，還會專程給我方子。

她總是會溫柔，看人的時候，眼眸澄澈的像是一汪山泉。

我想，我是有些喜歡她的。

所以，母後讓我娶她時，我沒有拒絕。

可惜，我沒能娶到她，因為，魏安歌不允許。

我娶了魏安歌，卻在喝醉酒時，無意間喊了母後的名字。

那之後，魏安歌就變了。

我察覺到了她眉眼中的怨恨，但我裝作不知，因為，是我負了她。

這是我欠她的。

但，阮青煙是無辜的。

她沒有做什麽壞事，她是個好人，可她被我們拉下水，卷入了京城的紛爭裏。

這與她而言，實在是無妄之災。

可她沒有怨恨。

從始至終，她都很溫柔，即便受傷，即便被魏安歌關入水牢，在看見我的時候，眸子也還是一如既往的澄澈。

而她，也一如既往的溫柔。

她沒有怨恨我，甚至看向我的時候，眸子裏沒有絲毫的怨恨責怪。

她真的很好，好到，讓我不忍心殺她。

而在踏入水牢之前，我滿身戾氣，我怨恨秦終南，怨恨他所得到的一切，我發誓要殺了他喜歡的人，讓他這一生都活在痛苦之中。

可是，當我走進水牢，她抬起頭看向我的那一刹那，我猶豫了。

這世上，怎麽會有人，在經曆那麽多事情之後，依舊那麽平和呢？

我不明白。

畢竟，我那麽的怨恨，怨恨這個世界，也怨恨所有人。

為什麽她不怨恨？為什麽她跟我不一樣呢？

我不明白，可我焦躁的心，卻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平靜了下來。

所以，我放過了她。

可，她卻在我對她表露殺意之後，提醒我回去後，拿艾草包熱敷，還要我按照她給的方子找人做成藥膏。

她還記得，記得我手腕的舊傷。

而那時，寒冬臘月，水牢濕冷，她自己受了傷，凍得瑟瑟發抖，卻還在提醒我。

我當時，忽然就想起母後來，想起母後麵容扭曲地讓我殺了秦終南的事情。

這世上，人與人的差別，怎麽就那麽大呢。

我心口滿是苦澀，喉嚨也有些哽咽。

所以，我沒回頭，也沒答話。

她卻沒有跟我說，“殿下，世界廣闊，沒必要非在一個地方死磕的。”

那一瞬間，我有些慌，

我知道，她讀懂了我。

讀懂了卑劣又可笑的我。

所以，我落荒而逃，並設法將她被關押的位置透露了出去。

我想她活著，想她長命百歲的活著。

畢竟，她這麽好的人啊……

她是這世上，唯一真的關心了我，也讀懂了我的人。

所以，我希望她平安健康，一世順遂。

似乎，隻有她活著，才能證明，我是真的被人在意過，關心過的。

盡管，她並不愛我。

可，那有什麽關係呢？

我依舊希望她好。

因為這一點點的希望，最後，我去見了秦終南。

他見到我的時候，並不驚訝，隻是請我坐下，並問我要不要喝茶。

我問他，你不打算動手麽？畢竟你的王妃丟了。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跟我說，他知道我不是我。

那一瞬間，我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

所以，我默默地低頭喝茶。

秦終南也不理我，隻忙他自己的事情。

等到一盞熱茶喝完，周身的冷意總算消散，我放下茶盞看向秦終南，跟他說，我們談談吧。

他頓了下，然後放下筆，說了聲好。

那一天，我們平靜地坐在一起談了半個時辰，談妥了所有的事情，我幫他將元丞相引出來，他同意我把母後帶走，同時保證，不會要了秦宇飛的性命。

說起來，秦宇飛真的是個笨蛋。

但好在，秦終南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等我依照承諾幫他解決了麻煩後，他依照承諾，讓我帶走母後。

可是，我又忽然後悔了。

到了母後宮殿門口時，我跟他說，我想跟母後好好談一談，讓他不要著急。

他點頭答應了。

然而，我再也沒有走出那所宮殿。

我殺了母後，點燃了宮殿。

大火燒起時，我看見秦終南帶著人衝進來。

我抱著母後的身體坐在火光裏衝著他笑，無聲地跟他，不要進來。

他愣住，皺著眉頭看我。

我又張了張嘴，請他把我和母後葬在一起。

他沒說話，隻命人救火。

我想，他其實還挺傻的。

這宮殿啊，到處都是燈油啊，我既然做了這個死局，怎麽可能讓他把我救活呢？

他太傻了，傻得讓我想笑。

所以，我一直看著他笑，然後，鮮紅色的血便從嘴角流出來。

胸腔，似乎在疼，身上，似乎也很疼。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為，我的視線已經模糊，很快，我便閉上眼睛，失去了所有意識……

——

後來，大秦史書上曾記載，大秦曆壬寅年，二月春，元皇後宮中走水，元皇後薨，諡曰：恭懿端淑皇後，以其生前所願，葬於西庭皇陵。

六年後，太上皇崩，諡號睿智文德仁成皇帝，與已逝多年的敏慧皇貴妃容清寧合葬於東延皇陵。

這是大秦史上第一對未曾合葬的帝後，也是唯一一對未曾合葬的帝後，後世對此多眾說紛紜，但至於真相，誰也不知道。

但，毋庸置疑的是，敏慧皇貴妃容清寧自始至終，都是仁成皇帝最愛的女人。

隻可惜，紅顏薄命，留給後世的，除了唏噓，也就隻剩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