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過後, 王氏聲音中的怒意似乎減弱了許多:“你剛才說什麽?阿弟不過是跟著三叔去了一趟鎮上,怎麽回來就問你們要這麽多銀子?”

徐氏歎了口氣:“唉, 你聽娘慢慢跟你說呀, 自從田裏清閑了些,他就說要跟你三叔家兩個堂兄去鎮上逛逛,逛就逛吧,你說他都十七八了,還從沒去過一次鎮上, 我和你爹也覺得怪對不住他的。誰知道回來之後,他就好像變了個人呀似的 , 整天魂不守舍,也不知道在想些個啥,結果昨天還是你三叔來到家裏,說看阿鬆人挺機靈,天天在家裏閑著也不是事, 就想幫著他呀, 在鎮上梁掌櫃那賣酒的鋪子裏頭謀個活兒幹。”

王氏聽了, 冷冷的道:“怎麽叫在家裏閑著不是事?家裏那麽多農活要做, 他怎麽就閑著了?三叔肯定沒安好心,娘你以後不要讓阿鬆再跟他那兩個兒子往來了!”

“啊呀!”徐氏一聽就在屋裏低聲抽噎起來:“盼蘭呀, 你可不能這麽沒良心,張家現在富裕了,幫幫你兄弟又算什麽,瞧你和老四住著這石板鋪的院子, 大屋子怪寬敞的,你爹娘和阿鬆還在一間屋子裏頭擠著哩!你爹上了年紀,這腿一陣陣的疼,我兩個還能再撐幾時,剩下一個阿鬆,實在是放心不下呀!阿桂他兩口子又都是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的人,要錢沒有錢,要主意也沒有一個,我實在沒法子才來找你了嘛。”

王氏半晌沒有說話,再開口時聲音變得悶悶的:“娘,你也不要指望我,現在張家是寬裕些個了,但近來老四對他大哥的話言聽計從的,家裏的錢我們也沒有分著幾個。皓亮明年就上學了,筆墨紙硯的可貴著呐。你知道的,我就皓亮一個,日後我也不能再生娃兒了,要是耽誤了皓亮上學,我這當娘的心裏頭過不去不說,老四他也饒不了我。”

“是是是,盼蘭你說的都對,可皓亮上學不是眼前的事兒,況且你和老四手裏頭那餘錢不也是沒處使嘛?就先借給阿鬆用用,我和你爹給你寫借條。這梁掌櫃呀明年打算在隔壁鎮子開個新店,他手底下還沒有個可心的徒弟,說不定阿鬆到時候就當上二掌櫃的了。到時候還怕他還不上你這五兩銀子怎麽地?”

張皓文覺得自己沒有必要聽下去了。分家了,王氏手裏確實有這個錢。不過,他並不覺得王氏那個好吃懶做的弟弟能入得了什麽梁掌櫃的眼。隻怕這一切都是王老三的陰謀,而王氏這會兒正站在懸崖邊上要往下跳呢。

俗話說,吃一回苦,學一回乖。這事兒他管不了,也沒法管。更何況王氏和她娘家的關係如果是這個樣子,還不如早早讓她跌個跟頭認清現實。

張皓文收起手裏的石子,向高大的東廂房第一間屋子走去。這是如今他們大房住的地方。皓春這一陣子在跟李氏學習紡紗織布,這會兒她正坐在紡紗機前,李氏在一旁指點著她。

“娘,大姐。”張皓文走進屋子喚了一聲,李氏欣喜的抬起頭來:“寶兒呀,今個兒早回來了,怎麽也不告訴娘一聲。”

“寶兒!寶兒!”二丫張皓夏也蹦蹦跳跳的從一旁的耳房裏跑了出來:“走,跟我到後麵去瞧瞧那裏群雞,我覺得它們好像又長大啦!”

“好。”張皓文也正惦記著這事兒呢,“娘,今天不如就殺一隻嚐嚐鮮吧!”

自從分了錢之後,一開始張家還一起做飯,後來隨著張皓文他們幾個上了學,晚上讀書時不時需要加餐,一家人除了早飯統一熬白粥,中飯和晚飯就都各自分開吃了。後來吳氏又找人在火房裏另起了一個灶頭,這樣各家做起飯來也更方便。

“寶兒想吃雞肉啦?”李氏忙站起身來。如今他們別說是偶爾殺一隻雞,就是每天都吃雞肉也吃得起,不僅如此,有時候張傳榮到鎮上辦事,還會到李思做賬房的酒樓

裏買些燉好切好的鴨子,羊肉,甚至是鮮魚,一家人開開葷。

生活改善了之後,張皓文發現,這個時代做飯的方法有點單調,大概一則瓊州地處偏遠,江南美食的做法自然一時無法傳播到這座小島上;二來這會兒各地戰亂剛剛平定,百姓們一直都過著窮苦日子,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哪怕就是在銅鼓嶺下唐老爺請的那頓飯,其中各種海味都是簡單的蒸、煮等做法,雖然原汁原味也不錯,但比起後來盛世已久時人們琢磨出來的那些五花八門的珍饈來還差了些。

也罷,今天這雞肉,就讓娘按他想的做法來做做試試,將來賣雞的時候,再配上這方子,價格想必會提高不少吧!

張皓文湊到李氏耳邊:“娘,平時燉的雞,咱們都吃了多少回了,我跟你說個新鮮做法……”

“哦?”李氏好奇的問道:“怎麽做呀,寶兒你說來聽聽,隻要你喜歡吃,娘都盡量做給你吃。”

張皓文一邊說,李氏一邊點頭:“哎呀,做個雞還要這麽麻煩呀,寶兒,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好……嗯,娘這就給你做去。”

看著李氏出了房門,往後麵夥房去了。皓夏笑嘻嘻的對著張皓文道:“寶兒呀,你不知道,今天咱們家來了不少人呢?”

“是嗎?”張皓文以為張皓夏說的是王氏的娘,也沒有特別上心,誰知張皓夏躲在他身後,探著頭對張皓春道:“大姐,你到底相中誰啦?當著娘的麵你不好意思說,當著我和寶兒,你說來聽一聽嘛?”

“二丫!”張皓春氣的把腳一跺,不好意思的轉過身去:“你瞎說啥呢?”

原來是皓春的婚事呀,張皓文對他大姐的終身大事當然關注,他在家的時候也聽見張傳榮和李氏議論過幾次,如今的張家不比以往,來說親的人當然是絡繹不絕。隻是那些媒婆都說的天花亂墜的,他們反倒更不知道該選哪個好了。

張皓文和皓夏都有一樣的疑慮:“大姐,你難道真的沒有中意的人嗎?”

皓春卻輕輕皺起了眉頭,歎了口氣,道:“我都說了,爹娘做主,我……我嫁誰都一樣。”

“大姐!”皓夏還想再問幾句,卻被張皓文一把拽住:“好啦好啦,二姐,咱們到後麵瞧瞧咱們的雞去,別在這打擾大姐幹活了行不行!”

張皓夏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嗯,走!”

張皓文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張皓春坐在紡紗機旁,目光卻越過院牆往外看去,張皓文順著皓春的目光,卻隻看到了枝葉茂密的榕樹和湛藍的天空,自己的大姐到底有什麽心事呢?

晚上,張家一房房都開了飯。張皓方不在對麵二房屋裏頭,卻扒著大房的門口一邊流口水一邊往裏瞧:“大伯,好香呀?你們吃啥呢?我也想嚐嚐!”

“皓方呀!進來吧。”張傳榮招了招書都累了吧!來,給你也盛一碗雞肉。”

張皓方盯著那盛肉的碗,不停的吸著鼻子,那模樣活像見到了黃金,用手撈起一塊就往嘴裏塞:“香!好香呀!大娘,皓春姐,這是你們做的?!這是咱家的雞?咱家的雞哪有這麽嫩,這麽香呀!這肉咋沒有骨頭呢?”

張皓文心情好,也不想跟張皓方計較,放下勺子對他說道:“這雞的做法雖然簡單,但可是有講究的,是要先把雞洗淨放在滾水中焯一遍,然後斬成塊,用新鮮摘的椰子熬湯,把雞塊,薑片,紅棗,椰汁椰肉一同在鍋裏小火煲一個時辰,才能熬出這種甜中帶香,清新可口,肥嫩鮮滑的口感,關鍵是雞,我和爹從山上帶回來的野雞吃了咱們附近的榕樹籽,雖然個頭小,但肉卻很美味,怎麽樣,不錯吧?”

實際上,比起二嬸劉氏那一成不變、乏善可陳的廚藝

,李氏做的飯原本就好吃許多,這次根據張皓文穿越前的記憶,李氏煲的雞是張皓方從沒吃過的鮮香,他狼吞虎咽的吃下一碗,跑到二房跟張皓言炫耀去了。香味兒在張家院子裏久久飄**,另外幾房的人也忍不住食指大動起來。

“給爹娘也盛一碗吧。”李氏終於忍不住說道。

大丫張皓春應聲站起身來,盛了一碗端著往中間的主屋走去。過了一會兒,她回來告訴張傳榮夫婦:“爺和奶吃了,都說好吃。奶還說,那兩隻雞生了不少小雞,咱吃的這是剛長大的,最近又新孵出來一窩,她都小心看護著呢。”

“好啊。”張傳榮道:“這雞咱們家裏頭多養幾群,倒也是個生錢的法子。普通的雞一隻還能賣三四分銀子呢,抽空我到鎮上去找找皓文他大舅,看看他做工的酒樓裏收不收這雞。”

“爹,你把娘今天這做法記住了,去做給他們嚐嚐,到時候,他們就肯多出錢了。”張皓文提醒他爹。

“這個好說,你爹我都已經記在心裏頭啦。”張傳榮拍著胸脯道。

一家人正說著話,吳老太太滿臉堆笑的走了進來:“哎呀,老大啊,我是來跟你們商量商量這養雞的事兒的。老婆子我可是養了一輩子雞了,你們聽我的準沒錯。先前咱家雞少,往後啊,咱可得把後頭那棚子好好蓋蓋,雞多了,怕是樹籽兒不夠吃了,這榕樹咱們也得抽空多種上幾棵……”吳老太太越說越興奮,兩隻手在空中比劃來比劃去:“真沒想到呀,老大你從山上還掏回來這麽兩個寶貝,嗬嗬嗬……”

“成呀,娘。都按您說的辦吧。”張傳榮也想開了,老太太願意出力,到時候分給她一份錢就是:“這事兒我和寶兒他娘也不在行,這樣吧,我們兩口子負責賣,負責出錢建雞棚,您呢,就負責照看,賣的錢咱們對半分,成不?”

“成,成!”吳老太太笑的嘴都快咧到耳朵後邊去了。她還愁著給張傳翠攢嫁妝的事兒呢。雖然現在蓋了房子和學堂,她手上還剩了十幾兩餘錢,但她這閨女她自己知道,沒有一樣拿得出手去的,現在來說親的上門都是提皓春,卻沒有一個提傳翠的。唉!這可叫她怎麽是好?隻能多給她賠點嫁妝出門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張家上下又忙活了起來。先前家裏雞少,如今越來越多,原先的雞棚本來就已經不夠用了。趁著新的一窩雞正在孵化,吳老太太指揮二房兩口子和她一塊在院子後頭尋了塊空地,抱著一蓬蓬的茅草搭起了新的雞棚。

張皓文和張皓夏跑到後麵看了一眼,張皓夏好奇地問:“奶,雞呢?”

吳老太太嗬嗬的笑著,道:“我讓傳翠把它們趕到林子裏頭去啦。這是老輩人的養法,在林子裏養雞,雞吃樹籽、蟲子,長得肥,那樹沒了蟲,還有這些雞平日裏頭拉的屎,也長得更好,先前咱家裏頭就這麽幾隻雞,還一天到晚病歪歪的,就讓它們在家門口啄啄食兒算了,你爹帶回來的這些雞可金貴,虧得咱老張家院後頭還有這麽一片樹林子,這些怕是還不夠呢,我得讓二叔多種幾棵……”

老太太念念叨叨說個沒完,張皓文該上學了,也沒工夫再聽下去,不過,看這樣子,這養雞的事兒,能慢慢做起來了。

昨天他又想了一想,雖然可以先賣到鎮上試試水,但在潭牛鎮,這雞怕是賣不出多少錢,況且鎮上的需求也非常有限,要賣,就得賣到文昌縣衙所在地文城,甚至是瓊州島上最繁華的瓊山,那裏有不少有錢人,還有各地的商賈來來往往,他們識貨,一頓飯吃上幾十兩銀子也不會眨一眨眼,這樣美味的雞,長期供應給有名的酒樓,一隻賣上一錢銀子絕不是難事兒。

張傳榮撿了兩隻個頭適中,剛長好的雞,打算到鎮上去找李青安碰碰運氣。張皓文把自己的想法給他說了一遍。張傳

榮點點頭,道:“嗯,寶兒說得有理,這樣吧,我跟你阿舅城鎮上瞧瞧!”

“大哥,我跟你一塊兒去吧!”張傳貴聽到動靜,從四房屋裏跑了出來:“這做買賣的事兒,我也想學著點兒。”

“成。”張傳榮點點頭。帶上老四也好,有個人商議商議。老四心眼活泛,又會算個賬,說不定能派上什麽用處。

張皓文往四房屋裏望去,隻見王氏眉頭緊鎖,抱著張皓亮坐在屋子門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張皓文心裏歎了口氣,看來,王氏的娘家這回是得逞了。

張皓文用過早飯,跟在張皓言和張皓方身後往外走去,卻在轉身的時候,隱約瞥見不遠處的樹下,閃過了一個藏青色的身影。

“王老三?”張皓文腳步一頓,再站住定睛看時,樹下卻已經是空空如也了。

“皓文,你幹啥呢?快走呀。”張皓言在前頭喊道。

張皓文加快腳步往前走去,心裏頭卻充滿了疑惑。

“爹,你看這一大早他們老張家就忙忙活活的,這是要幹啥呀?!”張皓文轉過院牆不久,樹後有個十來歲胖乎乎的少年探著腦袋又往張家院子這邊鬼頭鬼腦的瞧了過來。

“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說話的正是王老三,“早晚叫你娶了皓春那丫頭就是。你說你這小子也真沒有福氣,你大姨家表妹多好,你姨父開著那賣酒的生意,沒有個男娃兒,往後鋪子不都是你的!”

“我不稀罕,爹,你看表妹的膀子,有我兩個粗,嗓門大的像鑼,我見了她心裏頭就打顫。皓春兒多好呀,那腰,那臉蛋,爹,除了皓春,我誰也不娶!”

“你個小兔崽子,就知道給你爹找事!”王老三氣呼呼抬手在王栓兒腦袋上敲了一下:“怕啥,我早晚讓你堂姐給你想個法子,遂了你的心!”

“堂姐?你說那個王盼蘭?她是張家的人,咋會聽咱的?”

“蠢材!她難道不姓王?昨個她娘不是顛顛的把五兩銀子送來了,讓她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王阿鬆到你姨父鋪子上做學徒?看來,他們老張家把錢分啦,一房房手裏頭還有不少呢!這次,咱就是先探個底兒,往後手裏頭握著王阿鬆,不怕你那堂姐不聽話!”

王老三仿佛對自己的打算很是得意,嘿嘿奸笑兩聲,接著吩咐道:“對了,過了晌午,你就去鎮上一趟,找著你那個不著調的堂兄王壯,你見了他,就跟他這麽說……”

“好、好,都聽爹的!”王栓兒邊聽邊點頭,兩眼放出亮光,最後更是高興地拍起手來。兩父子的身影終於在田埂上越走越遠,漸漸消失了。

……

“學優登仕,攝職從政……讀!”

“學優登仕,攝職從政……”張皓文和兩個哥哥來到學堂的時候,韓景春已經領著孩子們讀起了書,他把學堂的學童分成了快中慢三組,最靠裏的那一排都是歲數較小的孩子,他們還在讀《三字經》呢;中間一排是年紀大些的,讀的是《百家姓》;而最靠外一排,一共七八個孩子,已經開始讀《千字文》、《千家詩》了。

張家這三個孩子都算學得快的,一來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比較聰明,二來有老五張傳雲在家裏,也可以偶爾指點指點他們,不像大部分孩子家裏的人也目不識丁,回到家之後就把書簍一扔,上樹捉鳥,下河捕魚,沒人管教,就算拿出書本,遇到個不認識的字也沒人去問,隻能第二天再來問韓景春。

早課結束,孩子們紛紛跑到院裏玩耍休息,韓景春卻又把張皓文、張皓言和另外兩個孩子叫到了齋房中。

“夫子,您要帶我們去鎮上?!”幾個孩子高興地跳起來問道。

“嗯!”韓景春不拘言笑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喜悅,經過這些日子的教導,這些孩子中有四、五個已經能看出資質不錯,蒙學的“三百千千”對他們來說,很快就要不夠用了。下一步,他打算開始讓他們接觸真正和科舉考試息息相關的內容——四書五經。

在鎮上的學堂裏,經書往往都是一本本傳下來的,可眼前的這些孩子是“天賜義學堂”的第一批學童,三百千千由韓景春寫好掛在堂前口口相頌,孩子們自己抄寫的。四書五經要抄起來就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了,雖然說四書都不算長,但加上朱子的注釋,還有經義,韓景春不想讓他們把時間都花在抄書上。

當然,這也要看各家的狀況,他打算買上兩套放在學堂裏,若是有人實在買不起書的,那也可以每日借回去抄寫,隻不過要按時歸還就是了。

這天晚上張傳榮沒有回來,而是讓李思找人給李氏捎信說他和張傳貴結伴去了文城鎮。李氏雖然心掛丈夫,但張皓文帶回來的消息讓她心裏格外振奮:“寶兒,先生真的說你可以開始讀四書五經了嗎?”

“是呀,明日先生還要帶我們去鎮上書坊買書呢。”張皓文點了點頭。其實,《千家詩》的內容不少,他還在理解和消化,但韓景春說,學習詩詞是潛移默化的過程,不像記憶背誦《三字經》那樣刻板,他們要在日後通過誦讀、對對子慢慢學習。

韓景春還告訴他們,雖然大明朝科舉不考作詩,但以後做了官,有不少場合要和同僚作詩相和,有些時候宴會上上級一發話,下麵的人還要賦詩應景。況且八股文一股股講究對仗工整,這些都是長期練習吟詩作對練出來的基本功。張皓文倒也不怕,“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嘛,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把半本《千家詩》都記在腦中了。

李氏從床下的小箱子裏取出幾塊散碎的銀子,包好了和張皓文明日要穿的衣服放在一處,囑咐他道:“皓文呀,明個你和夫子一同去鎮上,這銀子可要拿好了,千萬莫離開夫子身邊,你年紀還小,別被壞人拐了去……”

“娘,寶兒知道……”張皓文念了一天的書又練了半晚上的字,此刻已是昏昏欲睡,在李氏淳淳叮囑聲中,他打了兩個哈欠,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寶兒的字,真是一日比一日寫得更好了,李氏翻看著張皓文那已經寫成的厚厚一遝紙,不禁感到一陣欣慰。她臉上淡淡的笑容中多了幾分欣慰,把張皓文練字的那一張張紙都收在了旁邊一個木頭架子上。

同時,她又瞟了一眼已經所剩無幾的紙和墨,回身走到床邊,又掏出一小塊銀子和剛才的碎銀放在了一起。

讀書確實費錢呀。李氏心中歎了一聲,想起如今身在文城鎮的丈夫,希望他這一行,能給家裏再帶回些新的收入吧。

已經熟睡的張皓文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他第二天興高采烈的早早就起來了。昨日韓景春對他們說過,這次他要帶四個孩子一起去。包括張皓文和張皓言,還有王老大的一個九歲的孫子,以及另一個七八歲的學童。這幾個人都算是開蒙成效不錯的,韓景春打算回來給他們單另開辟一個學室,專門講解四書五經。

張皓方也吵著要去,但韓景春嫌他平素愛惹是生非,讓他待在學堂裏接著背千家詩,還惹得這張皓方老大一臉不高興。

這麽多人要到鎮上,自然得借一輛牛車。過了春種沒那麽忙了,張家便把自己家的牛借了出來。張傳華趕著牛車帶著三個孩子到了學堂,就將牛車交給了韓景春。這牛,十一歲的張皓言也能趕了。張皓文坐在車上,聽著韓景春重複著說了無數遍的話:“你們幾個都是我韓景春的弟子,到了鎮子上,千萬要懂得禮數,不要大驚小怪,亂喊亂動,給咱們天賜村義學堂丟人。”

“是!夫子!”幾個孩子齊聲答道。

……

熟悉的潭牛鎮,張皓文好久都沒來過了。上次離開的時候手裏頭一回有了那麽一筆錢,心中不能說不激動。即使是當時的他也無法想到,一切都進展的如此順利,這才短短一年的功夫,他已經開了蒙,回去就要讀四書五經,在他的科舉之路上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一進潭牛鎮,他們就直奔鎮上的書坊而去。道試在即,鎮上的舉子們時不時就會聚在書坊門口,看看有沒有新出的程文。韓景春帶著幾個孩子擠進人群中,想找到書坊的掌櫃拿幾套舊書瞧瞧。

張皓文剛剛站穩,就聽一個年紀頗輕,瘦長臉的書生揚著一本書怪聲怪氣的道:“哎呀,這本程文一篇篇都是些陳詞濫調,一本還要賣一錢二分銀子,我的文章呀,那可是先生稱讚過不知道多少次的,不知比這些文章強了多少呢。”

他旁邊那個書生笑道:“王壯,你自己都名落孫山了,還有臉在這裏對人家選的程文評頭論足嘛?”

那年輕書生回過頭來,一臉譏笑,道:“哼,我不過是一次道試折戟,哪比得上您老先生,回回落敗,我若是您呀,早就死了這條心,回家抱孫子去啦。”

聽見“回回落敗”幾個字,韓景春臉上露出了幾分慚色,他帶著幾個孩子加快腳步往裏走去,誰知那年輕書生似乎認識韓景春,提高聲音道:“咦,這不是韓夫子嘛!弟子有些時日沒見過您,聽說您不在文城鎮上教書了,弟子還以為您高中了呢!”

雖然隔的還有些距離,但以張皓文的目力,他清楚的看見,那年輕書生趁著眾人往韓景春這裏看來的功夫,把手中程文一卷,塞進了他自己寬大的袖子裏。

張皓文搖了搖頭,這書生雖然惹人討厭,但他今天是跟著韓景春來買書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張皓文本來不打算管他。誰知這人不僅偷書,還想讓韓先生出醜,那張皓文就不能袖手旁觀了。

韓景春輕輕咳了一聲,不情願的轉過身去:“王禎,原來是你呀。”

看來,這人是韓景春在文城鎮上教書時候的一名弟子。奇怪,別人叫他王壯,怎麽韓景春稱他王禎呢?張皓文眼看他一邊搖搖擺擺的往這邊走,一邊道:“夫子,這麽多年沒見,您還是沒什麽變化。怎麽,這幾個是您的學生?您如今也不教童生,開始教這些鄉下小娃兒開蒙啦?不過也好,您年紀大了,這差事清閑……”

張皓文早就握了塊石頭在手裏,這會兒趁著那書生走近了,毫不猶豫的把石頭衝著對方的手腕甩了出去。那書生“嗷”的一聲,胳膊一抖,偷的書掉在了地上,人也蹲在地上捂著手腕慘叫起來。

圍觀的人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頓時有人怒斥道:“王壯,你怎麽這麽不長進,不好好讀書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偷書、又言語侮辱教過你的先生,真是大逆不道呀!”

掌櫃的聞聲也走了出來:“快滾!你偷書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說什麽讀書人借不算偷,看完再還,從沒見你還過一次!”

張皓文一聽這話,心裏頭更加奇怪,他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叫做王壯的書生,他倒是長得挺白,一看就沒幹過什麽粗重活兒,長方臉兒,兩道淡淡的眉毛,一雙眼珠在狹長的眼眶裏滴溜亂轉,乍一看五官也算端正,但細細一瞧就覺得他賊眉鼠眼的,一副心術不正的模樣。

被眾人斥責之後,他臉上絲毫沒有愧疚的神色,反而斜著眼反駁道:“哼,你們那隻眼睛看見我偷書了呀,我又怎麽侮辱了他?就憑你們幾個,也敢教訓起老子來了?亂叫什麽王壯?我姓王名禎字永祥,你們都給我瞧著點,將來老子金榜高中,再回來跟你們幾個算賬!”

他正坐在地上滔滔不絕的說著

,書坊的掌櫃卻看不下去了,站在鋪子門口喝道:“永個頭的祥,趕緊滾,年紀輕輕就氣死了爹,還不知道悔改!再不走,我叫人報官去了!”

四周圍著的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張皓文很快就聽明白了,原來那王壯是這書生的本名,他爹也是天賜村人,說來湊巧,還是王老三和王總甲的一個堂弟,在家中排行老大,名叫王大牛。

王大牛農閑時在鎮上幫工,相中了開雜貨鋪子陳老頭的姑娘,兩個人不知怎地好上了,然後就有了王壯。陳老頭無奈,不得不收了這個上門女婿,還把雜貨鋪子給了小夫妻兩個經營。誰知道陳老頭的姑娘身體弱,生下王壯不久就去世了。姓王的是個白眼狼,對陳老頭非打即罵,老頭很快也含恨西去,剩下王大牛帶著王壯兩個過活。

王大牛雖然對陳老頭不好,對他這獨生兒子王壯卻疼愛的很,從小一點活不叫他做,送他去了鎮子上韓景春的學堂讀書,一心讓他考取功名。這王禎的名字就是他嫌自己的名字上不了台麵,央求韓景春替他取的。他倒也有幾分聰明,二十出頭考中了童生,前兩年還去瓊山考過一次道試,結果灰溜溜的回來了,如今他書懶得讀,別的本事也不學一樣,隻知道騙他爹的錢來吃喝,天道循環,王大牛去年被他這寶貝兒子偷了錢沒買成藥治病,活活的挨了三天一蹬腿死了。

王大牛一走,王禎更是沒人管束,到處偷雞摸狗,胡混度日。此時張皓文身後,兩個隔壁的生意人說道:“這小子倒是命硬,他爹死了以後,據說那熱病也傳給了他,他也是昏迷了三日,最後愣是熬下來了,不過,從那以後他更討人嫌,聽說現在還欠了一屁股賭債……不說也罷,往後見著他隻管拿著笤帚往門外趕就對了!”

這人恐怕來頭不小呢,張皓文瞧著坐在地上撒潑打渾的王禎想到。等等,這人是王家的親戚……按理說王家有人在鎮上而且年紀輕輕就中了童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兒,怎麽從來沒聽王老大和王老三在村子裏頭說過?他直覺事情有些不太對勁,但韓景春已經在招呼著他們往裏麵去挑選書冊去了,他也隻能瞟了王禎一眼,隨著張皓言一起走了進去。

“程文一時賣得好,長久看卻總是不如四書五經呀!”掌櫃的把一摞摞有些泛黃的書本搬了出來,“韓夫子您要多少冊,我這裏倒是可以給您算便宜些。都知道縣老爺開口給天賜村排了個先生去,今個一見,您果真是相貌堂堂,儀表不凡,您這幾個學生看著也都很伶俐懂事呢!”

這掌櫃的倒是蠻會做生意的嘛,張皓文聽著他麵不改色的說出這一串稱讚的話,把個韓景春說的麵色通紅,連聲道:“哪裏哪裏,掌櫃的您過譽了……”

兩人謙讓一番,韓景春方才繼續問道:“這一套四書,要多少銀子?”

“這個嘛,《大學》、《中庸》兩冊便宜,我算你五十文罷,《論語》這兩本都是先前鎮上的秀才做了注釋的,一本一百二十文不算貴。《孟子》頁數多,您也知道,這一本就得三百文了。”

“這……”韓景春暗自算著,張皓文也在心裏合計,這麽說來,一套四書就得半兩銀子,確實不便宜,怪不得一般的孩子讀不起書呢。當然了,對於現在的他,這半兩銀子也算不得什麽了。

“夫子……”張皓文四處找著韓景春,想問問他自己能不能再買些紙墨,誰知卻不見了韓景春的蹤影,他四下一看,隻見韓景春站在一排程文麵前,手裏拿著一本,麵色複雜的撫摸著。

“夫子,您是不是想繼續考科舉做官呀?”張皓文走上前去拉了拉韓景春的衣角,小聲問道。

“‘學優登仕,攝職從政……’”韓景春正在喃喃自語,聽見張皓文發問,便放下書,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感慨道:“唉,‘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讀書人哪個不想榮登科甲?不過……”他低頭望著張皓文笑了一笑,“不過這人生的功名呀,有時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為師自知資質愚鈍,如今隻願把自己所學傳授給你們這幾個弟子,看著你們一個個能早早高中,就不算枉活這一世啦!”

“先生,您怎麽能這麽說呢?”張皓文認真的道,“您忘了您教我們的三字經了:‘若梁灝、八十二,對大庭、魁多士。’ 梁灝他八十二歲考中狀元,別人問他年紀,他作對道:‘白首窮經,還少伏生八歲,青雲得路,隻晚太公兩年。’‘龍頭屬老成’嘛,先生您正值壯年,既放不下這樁心事,何不再試一試呢?”

韓景春見張皓文如此懂事,心中一暖,方才的酸楚減輕了許多,他雖然仍是搖了搖頭,將手中那卷程文放下了,但張皓文的話卻仿佛撥動了他心裏早已沉寂的那粒火種——或許,他仍然有希望,哪怕中不了進士,如果能努力一把,哪怕是中個舉人,不也比現在的處境好得多嗎?

結賬的時候,張皓文看見,韓景春猶豫著拿起了兩本程文,向掌櫃詢問了起來。

回到牛車上,韓景春又恢複了平時不苟言笑的模樣:“此番我帶你們來買書,也是想讓你們開開眼界……你們幾個瞧見了沒?僅一個潭牛鎮上,讀書人就數不勝數,縣試的時候,我聽說文昌縣的舉子把整個文城鎮裏裏外外都擠滿了。待你們回到學堂裏,一定要格外用功,往後,我還會帶你們到文城鎮去見識見識縣裏的文會,當然,你們得先把四書讀熟了,學會開筆寫文章才成……”

“縣試?!縣試都考啥呀?”“夫子你給我們講講唄……”孩子們七嘴八舌的問了起來,韓景春兩眼望著前方,在微風中捋了捋胡子:“好,你們坐好了,我就把童子試的內容大致講給你們聽一聽……”

一路搖搖晃晃回到家裏,張皓文就坐著牛車直接回家了。剛到家門口,卻聽屋裏傳來了張傳榮的笑聲:“嗬嗬,這次多虧寶兒那方子,人家說了,要不是那椰汁熬出來的雞這麽美味,他們酒樓也出不了這個錢……咦,寶兒,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