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如今形勢危急,艾廣對張皓文帶來的消息比對他本人更感興趣, 還不等他開口問, 卻聽張皓文起身拱了拱手,聲音清朗的反問眾人道:“諸位老爺,小人是文昌縣的張皓文,小人此次收了縣尊囑托趕到咱們瓊州的府衙所在,一路上見了不少從前沒見過的事情, 小人想鬥膽問上一句,咱們瓊州島上的黎人率次揭竿而起, 到底其中有何緣故呢?”

“這還能有什麽緣故?”那位王指揮使有些疲憊的揉了揉眉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呀!當年太祖皇帝對他們,向來以招撫為主,洪武二十九年,朝廷便開始授以瓊州各處順服的黎人首領巡檢司的職務。時日一多, 這瓊州島上的黎人, 便漸漸分為居於深山的‘生黎’和與我們漢人交好的‘熟黎’。”

說到這裏, 他舉起手邊的茶杯飲了一口喘了喘氣, 接著道:“朝廷還頒下懿旨,令瓊州官員從熟黎中挑選兵士, 讓他們當差,招撫生黎歸順,到了成祖時候,咱們瓊州這裏就有位熟黎的寨民招撫了三十餘個生黎村落, 朝廷還授了他世襲的官銜的事。”

“這……”張皓文聽罷,繼續問道:“小人也記得,學堂裏先生曾經講過,太祖皇帝確實有過‘天下一家’之說,那小人就有些不解了——朝廷對這些黎人如此寬大,他們為何還要滋事?莫非是別有用心的人從中挑唆?還是那些黎人部族首領貪得無厭,屢屢要求封賞?”

艾廣清瘦的臉變得陰雲密布,忍不住默默的搖了搖頭,洪武、永樂年間的政策雖好,如今已經改朝換代,新皇登基沒有幾年,未必還能關注到這個大明最南端的小島,而對於一直待在瓊州島上的官員來說,時日一長,當時的種種善政未必還能貫徹如初。瓊州一帶官員還能稍稍收斂,但南端的崖州等地,官員們麵對著許多利益,早就難以抑製心中的貪婪,不知道做了多少天理難容的事情,如今鬧到這種地步,他這個巡撫也難辭其咎!

“老爺,”張皓文觀察著艾巡撫的表情,忽然開了口,“小人想鬥膽問您一句,您此次駕臨瓊州,看了您治下的子民,心中有何感想呢?”

“這個……”艾廣收回思路,回味起來,說實話,廣東其他地方和江南相比雖然不算富庶,但比起瓊州還是強得多了,即使是在瓊州島上最繁華的瓊州,也有不少麵黃肌瘦,衣不蔽體的人。“窮山惡水出刁民”——看來這是永遠也無法擺脫的規律啊!

見眾人都沉默不語,張皓文繼續說道:“學生家境貧苦,深知身為一階平民,生存之艱,先前我們一家二十幾口一年到頭日夜無休,累的汗流浹背,不過也是為了能多收幾鬥米,多吃上一口白麵。縣尊老爺,試問,若是有豐衣足食的日子過,百姓連感恩還來不及,又為何要提著腦袋和官府的官兵作對呢?”

坐在一旁的周知府聽到此處,忍不住道:“唉!你所說的極有道理,本官和艾大人又如何不知?朝廷也屢屢派人教化黎人百姓,教他們耕種識字,隻是他們那些山野之人,總是不懂朝廷的苦心,不肯乖乖聽從安排呀!”周知府口上雖這麽說,心中卻對張皓文能說出如此一番話感到十分驚訝,或許是童言無忌吧,這些日子他們討論來,討論去,誰也不敢觸及這些最根本的問題,誰想到,今日竟然被這小娃兒一針見血的指出來了?!

其餘官員還在愣神,張皓文卻話音一轉又道:“瓊州地方貧瘠,災害頻生,周知府您竭盡心力為我們百姓謀求福祉,我們又怎能不知道呢,不過,說到這裏,小人想起了先生前些日子剛教過我們的幾句話。”

這時候,一直沒有開口的艾巡撫忽然出聲:“說來聽聽。”

張皓文頓了一頓,道:“此話出自《論語·顏淵》,一篇,文曰:‘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在座的人不是進士,就是監生,自然都對《論語》耳熟能詳,隻聽張皓文繼續說道:“子貢又問道,若是糧食、兵馬、民信三樣不能同時做到,哪一樣最重要呢?”

這時,方才和王指揮使爭吵的瓊州同知郭泰和若有所悟,起身緩緩走了幾步,停下來道:“‘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張皓文道:“大人您說的沒錯,如今黎亂不休,想來是因為當地的官員背離了朝廷原先的意願,苛政盤剝,對百姓失信之故吧!如今我們若是再以暴製暴,瓊州隻會越來越亂,最後變得無法收拾啊!”

艾巡撫習慣思考時撫摸著著自己整齊而濃密的胡須,聽見張皓文這話,手上不覺一抖,竟然把幾根胡子扯了下來。

這一疼,卻把他自己給揪醒了,他忽然意識到,這場仗不能再打下去了,黎人神出鬼沒,動不動就鑽進山林,不見人煙,似乎永遠都無法趕盡殺絕,而島上越來越多地方有人揭竿而起,到時候朝廷要是怪罪下來……想著想著,他頭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孩子,你說,你叫張皓文?”艾廣問道:“你的見識,倒是高過了我們這些在官場浸**多年的人啊,隻是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不是一心為朝廷效力,無暇去細細思索這其中的緣故了呢?”

這話一出,底下的官員們也不安起來,這明明就是說他們急於立功,不體恤民情嘛。指揮使王偊的臉色更是很不好看——上次功勞都被狼兵搶了,這次他想指揮著瓊州各衛所的士兵多殺些黎人,誰知道自己的手下畢竟不如狼兵凶狠,黎人又怎麽殺也殺不完,他現在隻能打腫了臉充胖子,不斷要求各縣派兵支援,到時候援兵一到,多剿滅幾個黎人部落,多少也能為自己掙回幾分顏麵,至於傷亡的兵士,再慢慢招斂便是。

“這孩子說的沒錯,”艾廣擲地有聲的道:“‘民無信不立’,你們,包括本官,可曾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呢?若是按你們所說,假意招降黎人,卻又將他們殺死,那往後這瓊州島上的黎人該如何安撫,如何治理?你們當中也有身為熟黎的親人、下屬吧?難道將來要將生黎熟黎一並趕盡殺絕嗎?!”

“老爺……”張皓文又開了口:“方才是小人的一番胡言亂語,若是有不妥之處,望老爺您不要追究小人的責任。小人此次確實有軍情要稟——這次來的路上,小人見到了那夥要投誠的黎人!”

“什麽?!” 王偊有些坐不住了:“他們有多少人,駐紮在何處?”

“小人離開的時候,他們也已經舉族遷移了,如今到了哪裏小人也不知道。不過,他們人數很多,大部分都是精壯的男子,看起來非常凶悍,這一點,方捕快可以作證。”

“沒錯!”方大福終於回過神來,他卷起袖子,露出了和帕風交手的時候不慎被帕風劃破的右臂:“小人在文昌縣衙裏也算是身手不錯的,可那黎人一個個如狼似虎,小人連一個普通村民都打不過,還被他劃了一刀……”

“這……這……”王偊本身是習武之人,自然看得出方大福看似瘦弱,衣衫下的肌肉卻很緊實,再想想自己手下那些絲毫無心戀戰,被他七拚八湊組成的隊伍,他竟然沒有忍住當著眾官員的麵歎了口氣。

一看王偊的反應,眾人也都心知肚明,這仗,沒法再打下去了。

雖說如此,該怎麽下這個台階,卻仍然是一個擺在艾廣麵前的難題。眾人的目光一時又落在了張皓文的身上,這個孩子又站了出來,仿佛還有什麽話要說的樣子。

“大人,雖然黎人凶悍好鬥,但他們前些日子提出要歸降的事情,卻是真的。”張皓文這句話一出,在場的人無不認認真真豎起耳朵聽了起來,從這個孩子身上,他們終於看到了讓瓊州重歸平靜的

希望。

“……事情就是如此,他們將小人和方捕快放了,但吳捕快和唐小姐卻被扣了下來,他們說下月初三會再派人到唐家去商談歸降的地點,至於他們要談什麽條件,小人就不知道了。”

“這……是件大事。你們要好好準備。”艾廣一轉身踱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黎人到底會提出何種條件,你們瓊州島上的官員和他們打交道這麽多年了,也該能猜到一二吧?”艾廣又抬眼看了看張皓文:“你最近剛和他們接觸過,若是你有什麽想法,不妨特說來讓大家聽聽。”

“小人倒是覺得,與其在此猜測黎人會提出什麽樣的條件,不如諸位老爺一起商議一下,到時候若是他們歸降了,應該怎麽安置他們,如何幫他們安居樂業呢。雖說‘信’很重要,但讓百姓建立對官府的信念,讓他們能吃飽喝足也是很重要的,小人以為兩者是相輔相成的。”

“相輔相成……嗯。”艾廣點了點頭,心想,這孩子倒是個可塑之才。看他說話間引經據典,想來也上了幾年學了,但打動艾廣的並不是張皓文能背出幾句論語,正相反,艾廣見過的從小讀書的世家子弟也不在少數,張皓文不光是言行舉止出眾,而且既不迂腐,身上又有一種浩然之氣,這兩者的結合恰到好處,這大概就是《中庸》當中所說的“不偏不倚,天下正道”吧。

艾廣心有所悟,又抬過不少書,將來也必是衣冠中人,往後在本官麵前,你不必一口一個‘小人’,就自稱‘學生’好了!”

“是,學生謝過巡撫老爺。”張皓文忙道。雖然隻是個口頭上的稱呼,但張皓文也算撿了個大便宜。來年縣試、府試上,誰敢跟他這個巡撫大人的“學生”為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