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笆門前,隻見沈睿穿著紅衣正在下馬,兩個小廝一左一右地護著,一別數月,他胖了,也壯了。杜秋娘站在菜園邊,忽然不敢上前去。前幾日上街,她聽見別人說狀元爺讓皇上招了駙馬。她害怕,萬一這件事是真的該怎麽辦?
沈安氏拄著拐杖從房裏走出來,一拐杖打上了杜秋娘的腿,怒道:“丈夫回來了不知道去迎接嗎?我們沈家怎麽娶了你這麽個老婆。”
沈睿從外頭進來,一身大紅官袍顯得他紅光滿麵,笑道:“娘,我回來了,我中了狀元了!”
擦肩而過,沈睿竟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杜秋娘踉蹌了一步,腦中已是沉沉一片。青梅竹馬十二載,她調香賣香供他讀書,細心照顧他娘,甚至十二年來幾乎沒回過娘家。她都做成這樣了,沈睿不會看不見的。
“沈杜氏,你進來。”沈睿扶著沈安氏,微微回頭,聲音冰冷如鐵。
杜秋娘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沈杜氏”叫的是她。以前,沈睿總是喊她“秋兒”的。
房中,沈睿淡淡道:“你與我成親八年,一無所出,已是犯了七出之條,今日你拿了這休書,交出《百香譜》,回家去吧。”說著從袖筒裏掏出一個信封甩在桌子上。
“休書?沈睿,你要休了我?”杜秋娘驚得瞪大了眼睛,原來傳聞都是真的。他還想要她的《百香譜》,是想讓她人財兩空麽。他知不知道,她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
“當年死氣白咧地要嫁給我兒,來了八年蛋都沒下一個!整天隻知道調什麽破香。現在我兒子是狀元,又是駙馬,你算什麽東西。呸!”沈安氏一口唾沫吐在了秋娘腳邊。
“沈睿,你說清楚,當真你是那為了權勢拋棄糟糠的小人麽?”杜秋娘忍著眼淚道。
沈睿怒道:“你看看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我沈睿如今是狀元,怎麽能有你這麽個娘子!”
杜秋娘咬著唇,低頭看了自己一身灰色粗布長裙。她那是不修邊幅嗎?誰不想穿綢緞,戴珠翠,可是她一個人賺錢養整個家,她那裏有錢打扮。
“沈睿,你不必羞辱我,我走就是了。隻是《百香譜》是師父臨死前贈與我的,我不能給你。”
沈安氏怒道:“什麽你的!嫁給了我兒子,那就是我家的。不交出來,我自己去翻!”
“娘,不準去!”杜秋娘與沈安氏拉扯,忽然覺得胃裏翻江倒海地難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天黑。杜秋娘一睜開眼睛,便看見了自家茅草房的屋頂,一翻身,木板床便吱呀吱呀地響,床頭的蠟燭卻爆了個大燈花。
房門大開,沈睿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
“秋娘,你躺好。”沈睿扶著她躺下,“大夫說,你懷孕了,已有三月餘。”
杜秋娘摸了摸肚子,淡淡道:“這樣你就不能以我無子來休了我了。”
沈睿歎了口氣,神色複雜地將藥遞給杜秋娘,卻不看她的臉,隻道:“大夫說,你要好好調養。喝藥吧。”
杜秋娘喝了藥,隻見沈睿的神色鬆快了下來,心中莫名有一絲安慰,八年夫妻,他總還是關心她的。
“秋娘,對不起,我已經接了聖旨,若是不休了你,便是抗旨,滿門抄斬。還有那《百香譜》,我答應了公主送給她。”沈睿端著藥丸站在床前,臉色恢複了平靜。“所以,你走吧。走上兩個時辰也就到了。別怪我不留你,我沒辦法……”說著歎了口氣。
“你……”這個“你”字出口,杜秋娘卻再也說不下去了。看櫃子門開著,《百香譜》已經被拿走了。幸好她已經背了下來,製香賣香她也能將孩子養大。
初秋夜晚涼爽,杜秋娘獨自背著包袱走夜路。一家打開門潑髒水,濺了杜秋娘一裙子。
“呀,秋娘啊,真不好意思,沒看到你。你怎麽背著包袱,去哪兒?”
“我……我回娘家。”
“回娘家?這麽老晚的?”
隻聽“哢擦”一聲開門的聲音,沈安氏在後麵罵道:“你這個無良娼婦,在這裏說什麽壞話!還不快滾!”
那鄰居聽不過去,說道:“沈老太太,你這話也忒難聽了些,真麽多年秋娘怎麽伺候你的我們都看在眼裏,這大半夜的怎麽還趕人走?”
沈安氏回道:“關你什麽事?我兒子現在是狀元,馬上就是駙馬,王貳家的,你不會是想包庇這個娼婦吧!”
“你……”
杜秋娘忙上去勸道:“多謝你為我說話,隻是我要走了,你不必為我得罪她。”
王貳家的歎道:“你就是好性子,我要有你這個媳婦,又聽話又會賺錢的,夢裏都要笑醒的。”說著朝地上啐了一口,進門去了。
月光如鹽般灑在地上,杜秋娘不禁打了個冷顫。她會製一些簡單的香,拿出去賣賣,吃喝應該是沒有問題。
走了半個時辰,杜秋娘已是離村子很遠了,回頭看去,不過幾點火光。再走上一個多時辰,她就該到娘家了。
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小腹突然疼痛難耐起來,杜秋娘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卻是越來越疼,身上止不住打冷顫。杜秋娘疼地滾在地上,借著月光,她才發現自己的褲子上都是血跡。她已經沒了家,要是再沒了孩子,她該怎麽辦!
“來人呐,救命啊!”杜秋娘喊著,猛然發現周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裏有人。血月流越多,竟是有血崩之勢。
為什麽會這樣?她素來身體強壯啊!
杜秋娘猛然想起沈睿給她的那碗藥,聯想起他鬆快的神色。他不是因為她醒來而鬆快,而是因為她喝了藥!又在半夜將她趕走,這是故意讓她無人來救!
她淒涼地笑著,雨打在身上也沒有了感覺。隻恨自己愛錯了人,嫁錯了人,八年夫妻,他連孩子也不肯留給她!
杜秋娘在雨地裏爬著,她不能死在荒郊野外。一個時辰後,杜秋娘終於爬到了環溪村。
窗口的燈還亮著,她爹的咳嗽聲像是敲擊在杜秋娘的心上。她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的血水和泥巴,像個叫花子。
隻聽裏頭有人罵道:“大半夜的,咳嗽個什麽?讓不讓人睡覺!天天這樣,怎麽還不死啊!”
說話的是杜秋娘的弟妹霍氏,一年前嫁到了杜家,就因為彩禮少了,一直對杜家兩個老人不好。杜秋娘淚如雨下,本想敲門,可抬起的手又放下了。裏頭道:
“你怎麽說我爹呢?”
“怎麽啦,說一句都不行!家裏窮成這樣,還不是他們都給了你姐。我跟你說,你姐要是回家來,不準收留她!”
“你胡說什麽,我姐在沈家好好的,怎麽會回家來。”
“我呸,誰都知道你姐夫中了狀元,狀元郎又成了皇帝的駙馬,他還能不休了你姐?!你要收留你姐,我就抱著孩子投河去!”
裏頭吵了起來,砸東西的聲音“劈劈啪啪”的,她爹的咳嗽聲又大了,嬰兒的哭聲也響了起來。
杜秋娘冷笑著搖了搖頭,看了眼破舊的老房子,回身朝著門前的河裏爬去。如今這樣子,她回了家隻能給爹娘添堵。她已經是個無用之人了,夫家不要,娘家不收,孩子也沒了,活著有什麽意思。
河水冰冷,杜秋娘睜著眼看著明晃晃的月亮,縱身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