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湯池歇業了小半年,倒是蓉娘時常來打掃,雖未曾對外營業,到還是磚瓷潔淨,不染塵埃。

雅湯一間,璃首出水,引著竹林天然的溫泉傾瀉而下。

頂上的天棚可以大敞開,露出月色星辰,竹林涼風習習而來,吹散了溫泉蒸騰而起的熱氣。

秦深往池子裏頭舀了一瓢靈泉水,取下了脖子上的玉墜——空間的靈泉效果雖好,卻沒有香湯池仰頭即可看到的繁星夜色。

她率先鑽身入水,靠在池壁上,笑著打量池岸上伺候女兒下水的衛槐君。

“你小心些,別弄痛她了。”

“我知道——這尿布怎麽還有扣?”

他掌權九州,卻對付不了區區尿布,心裏著實有些奔潰。

秦深噗嗤笑出了聲,心道:若是換成現代的尿不濕,你不是更要一臉懵逼?

終於把她剝了個精光,衛槐君一手托著胭脂屁股,小心將她送入池中,讓秦深將人接了過去。

水有浮力,讓虛軟無力的秦深,有辦法將女兒抱在懷中。

親了親小妮子的小臉,看著她大著膽子,劃動自己的四肢在水裏蹬著,秦深好笑問道:

“胭脂,好不好玩?舒服嗎?”

小丫頭咯咯笑著,嘴邊吹起的泡泡,噗得一聲,碎在水麵處。

衛槐君立在水中,用他寬闊的手掌,托在胭脂的胸頸處,讓她抬起頭不至於嗆到水,然後緩緩牽引著她,四下遊動著。

“遊泳對孩子身體好,你日後要帶她常來,乳娘我不放心,等她長大一些了,你也要叮囑她,不要覺得自己會水,就大意去河邊耍玩,定要有人看護,不可以自己一個人任性。”

說著話,她伸手逗了逗女兒的小下巴:

“聽見了嘛,小丫頭?”

胭脂玩得正開心,自不肯應她的話,還極有脾氣的一甩手,濺起了一落水花。

“嘿,脾氣還真不小!”

秦深笑罵著,抹去臉上的水才睜開了眼。

這一閉目,恰好錯過了衛槐君眸底隱忍的痛楚之色。

越是平淡相處,將來的告別卻也更加痛心。

不舍離別,他沒有開口說過什麽,獨自承受那種蝕心之痛,隻是為了配合她,表演這場看似成全的安然離開。

……

胭脂遊累了,衛槐君將她抱上岸,擦幹身上的水,穿上了幹淨的小衣服。

讓她坐在邊上的軟塌上玩耍,將她平日裏喜歡的玩具,都擺在了她的麵前兒。

剩下的時間,是他和她兩個人的。

秦深靠在他的懷中,倆人齊齊仰著頭,看著夜空繁星緘默無語。麵對這些,她或許更加覺得自己的生死是滄海一粟,實在太不起眼了。

良久後,她才啟唇淺笑:

“我一直在想,要編個怎麽樣的故事告訴胭脂,標準答案,應該是‘胭脂呀,你娘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但她是愛你的,隻要你乖乖的長大,總有一日她會回來找你的。’然後等她長大十八歲的時候,不用你再解釋什麽,她自然知道這個故事到底意味著什麽了。”

衛槐君摟著她的手緊了緊:

“你想要我這麽說?”

秦深睨了他一眼,下意識搖頭:

“不行,我總覺得我的女兒不是一般人,你也不是。不能用一般套路、標準答案去糊弄她,得精心準備一下。”

要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再遠也在九州境內呢吧?

老爹是掌權的前丞相,她想找一個人,作起來離家出走,或者纏鬧著衛槐君,總歸是有個鬧騰的辦法的。

沉吟許久後,秦深看著滿天星辰,突然有了靈感。

“有了!不如這樣說:胭脂呀,你娘呢是來自星星的仙女,長得漂亮,醫術卓絕,燒飯好吃,讓你爹一見傾心,才生下了全天下最好的胭脂。”

衛槐君嗬了一聲。

一記冷眼睇來,悠悠道:“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星星去了。”

“還回來麽?”

“當然不回來了!”

秦深想過了,九天玄女下凡這種事太扯,一聽就是騙小孩兒的,可從星星上來就不一樣了,可以和胭脂說許多星星上的故事。

“你可以和她說,那顆星星上也有山有水,但是沒有皇帝、沒有丞相,大家都是平等的,男人呢隻有討一個老婆,生的孩子不管男女都有人疼愛,女孩兒也能上學讀書、和男孩子做一樣的事——那裏高樓大廈,道路寬闊,還有鋼鐵大鳥,坐上那大鳥,從京城飛到金陵,半天時間就能到了……”

“你果然適合寫話本子。”

衛槐君目光添著笑意,想起秦深為他做的事情,感動之下,更有感激。

秦深笑了笑,嗔道:

“怎麽,還想把你我這半生坎坷情事,寫成話本子讓人欣賞啊?”

“不必,這份回憶隻屬於我一個人,不需要紙筆成書,我早刻在了骨子裏。”

他低啞的聲音,帶著她不能抗拒的魅惑,她堆疊的偽裝,總能輕而易舉被他擊潰。

“衛槐君……”

“別哭。”

他抬手,覆上了她的雙目。

牽連起的池水,漸在了彼此臉頰上,讓不慎流下的淚水,有了一方躲藏的掩蔽。

“再講講那一顆星吧——我多希望你說的是真的,你還能回到那裏,記著我,記著胭脂,記著我們所有的回憶。”

秦深覺得自己回不去了。

她早就被炸成了一攤爛肉,這次死了,估計是真的死了。

隻是她寧願衛槐君揣著這一份自欺欺人的希望,也好過心死無傷,再沒有在乎的事。

與其說,是替胭脂編了一個“媽媽去哪兒了”的故事,倒不如說,是給衛槐君一個尚可生活下去的虛妄謊言。

謊言有的時候說多了,有時候,連自己都能騙了。

既是如此,秦深從腦海中,將現實生活的樣子,又重新翻揀了出來。

她在這裏已經生活了二十年多年了,不管是用秦深的身子,還是穿越到了十五年前榆關的溫琅琅,時間重疊了,可她經曆的年歲卻半點不少,對現實的記憶,多少有些模糊了起來。

描述緩緩從口中而出,輕柔的聲音,比月光浮華更令人心生迷離。

……

不知過了多久,胭脂翹著小屁股,已伏在榻上睡熟了。

秦深的肚子傳來咕嚕一聲,她才停了下來,驚訝的捂上肚皮,看向衛槐君:

“我竟知道餓了?”

自打身子開始轉虧後,她一改之前吃不飽的模樣兒,半點胃口也無。

吃東西隻是為了吊住自己的性命,不在乎味道如何,溫度如何,隻是完成每日任務。

人漸漸消瘦下來,她幾乎快忘記,得前胸貼肚皮的滋味了。

“走,我弄點東西給你吃。”

衛槐君一躍上了岸,將人從水中打橫抱起。

穿上衣物,他小心抱起睡得正沉的胭脂,兩個人離開了香湯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