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暖暖,又是“六一”節,我想給你寫點什麽了,我的小小的女兒,我的日漸長大的女兒。

我早該寫,作為一個以碼字為生的父親,這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事。

你將來會長大,甚至可能比我還要高,比我見更多的人和風景,然而你將永遠是我小小的女兒。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會覺得自己莫名地高大起來,為了你,我必須這樣,不是嗎?

我感謝文字的魔法,能讓我用這種方式記錄並留住你的小時候。從根本上講,我寫這些全然是為了自己,當然我也期許著它對將來的你有意義。若幹的具體細節,有照片和視頻幫你記著,我想寫的是那些無法被其他方式保存的事情,那種需要兩代人的想象力才能理解的事情。

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還代表著媽媽,代表著所有和你同一來處的人。

需要坦白承認,作為人生中不可逆的未來,我們的生命徹底被你改變了。如果說,在此前我們還能理直氣壯地聲稱:這個世界和我無關。現在,這已經不再可能。因為你的存在,我們將對這世界的一切事情負有責任。

你出生之後,我曾跟朋友說,孩子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價值就是唯一性,不管平凡或優秀,漂亮還是普通,每一個都具有無可替代的唯一性。這唯一的意思是:就是你,隻能是你,必須是你,既不能多也不能少,甚至連你的缺點也是必備的,否則,怎麽能是我的女兒呢?在此,唯一就是整體。

因為想提前取名字,因為想早早準備好合適的衣服,在出生前,我們就知道了你是一個女兒。說實話,“女兒”這兩個字從我腦海裏升起,眼前的一切就變得截然不同,那些堅硬的東西變得更堅硬,那些柔軟的東西,則變得更加柔軟。

為了你的名字,我和媽媽反複斟酌——所有的父母都這樣,除了最為日常的美好的期許,我們還希望這個名字在念起的時候,天然就帶著家人應該有的情感。

最後,我給你起小名叫暖暖。有的人發三聲,暖暖;我們喜歡用輕聲讀,暖暖。

2

我常常看著熟睡的你,嘴裏自言自語:“你呀你。”情感就在胸口,喉頭,眼眶裏,但是不會溢出來,過於濃烈是不必要的。你呀你,隻有這三個字對著你微笑。這是我在自己這個年紀,在你這個年紀,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句話,所能發出的最恰切的感慨了。

等你長大,我將要告訴你一些秘密,比如:偶爾,我會偷吃你的餅幹、酸奶、其他小零食。除了這種方式,我沒有其他辦法去假裝體會一下你的感覺,你的快樂,你的情感。另一種私心是,我小時候吃不到這些東西,隻有借助你的童年,我才能重新擁有童年,重新生長一次。

現在工作漸忙,出差越來越多,一路上我隨時會想起你,翻看你的照片和視頻,嘴角上揚,心裏默念:“你呀你。”從這方麵講,我們相比父輩和更早的人享有更多的準確回憶,這些影像是生活的標記,引著人回到舊時光。它還自帶過濾功能,那些不好的記憶被悄悄屏蔽了。

我認識的人之中,好幾個為了事業或工作,很少在家裏,也很少陪孩子,我佩服他們的灑脫(或許是無奈)。然而對我,這種分離始終是艱難的,並且越來越難。所以我寫《去他鄉》時就在想,沒有你在的地方,都該稱作他鄉吧?

妻子偶爾會責怪我出差時不主動打電話或視頻。有時候是因為缺少合適的機會,有時候則是因為恐懼。我十分擔心一旦看到你們的樣子,會立刻情緒低落,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跑出來做一些必要卻無聊的事。其實大部分人都這樣,這也是無可逃避。

這不隻是基於情感的思念,更埋藏著對自我現狀的懷疑。

你呀你,我的小東西。

聰明如你,隨著慢慢長大,一定會發現我作為父親越來越多的弱點。比如你還不會說話時,偶爾想看電視,就自己跑過去開,我總是阻止你,甚至把你惹哭。可現在你已經慢慢掌握了語言,就會笑著說:“爸爸,我想看視視……”坦白說,我無力抵抗這來自美好的人的請求。我必須同意。

為什麽所謂的原則,會如此輕易地放棄?因為你瞬間的暫時的快樂,和你長久的永遠的快樂,對我來說同樣重要。當然,我不會讓這個理由成為借口,我隻是覺得,在許多微妙的時刻,一些堅硬的姿態變得柔軟和靈活,整個世界都會籠罩一種甜美的溫柔。這並不多得,必須刻意珍惜。

3

養育一個女兒,陪著你長大成人,自然會有無數事情值得寫下,留給我和媽媽的餘生不斷咀嚼,但我一直克製自己去記錄。朋友圈裏,經常能看到很多熟人記下了孩子生長的點點滴滴,這是有意義的事,但我的克製是因為希望寫下和你相配的文字。

或者說,我更希望所有的東西主要的意義產生於你將來的閱讀中,而不是我或媽媽,我們應該隻是天然的附屬品。

以至於到現在,我也沒能給你寫出一首像樣的詩,我寫出來的,都配不上你的存在本身,至多表達了我的感覺。我希望自己能為你寫的是那樣一首詩,你默默地背下來,每當心中念起,就有一種單純的愛**漾全身,或者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力量,導引你找到來處,指引你走該去的路。如果我寫不出這樣的詩,那所有關於你的詩,都隻能是一個父親的自我寬慰。

因為一些應酬,許多個夜晚,我很晚才回到臥室,那時的你必然已經睡得張牙舞爪。我不忍心驚動你,便側身躺下。你的小腳有時就在我的臉上,或者我輕輕地握住你的小手一小會兒,隻要一小會兒,這個夜晚就等於同時降臨在我們夢裏。

我會想到,在將來,我老去之日,你必然也握著我的手。那時候,我希望你感受到的是和此時的我一樣的寧靜,而非悲傷。你可能還會如此時的我,笑著說:“你呀你。”

你的父親終究會在你的成長中老去,這不值得悲哀,所有的人都必然經曆這一個過程。至少,我們不必提前假設這種悲哀。

你呀你。

開始說話後,你很快會發出爸爸的聲音。我知道那隻是天然的本能,並不是有意識地來稱呼眼前的這個發福的中年男人。但我同樣清楚,這呼喊本身喚醒了我基因中的某些東西,我作為父親,作為一個人的許多性格,都是在你不斷的呼喚中形成的。

有一次,似乎是我嚴肅地批評了你,你開始了自己的抵抗。你不再喊我爸爸,而是喊我媽媽,當然媽媽還是喊媽媽。我一次又一次告訴你,暖暖,我是爸爸,不是媽媽,但你還是喊我媽媽。

我曾為此焦慮,擔心你的語言發生了混亂。但是後來,如果換一種方式問你:“爸爸在哪裏?”你會笑著用手指著我。我明白了,其實你是因為我批評了你,而故意來糗我。你打算用另一個稱呼,來矯正原來的稱呼。

哦,那時候你還不到兩歲,就開始讓我無能為力了。不知道哪一天,你不再和我進行稱呼上的角力,又叫我爸爸了。很抱歉我沒記住這個日子。

4

到現在為止,你說過的最多的一句話是:“這是什麽呀?”麵對所有你好奇的新鮮的事物,都要問:這是什麽呀?我們會告訴你,這是雲彩,這是樹木,這是水,這是書,但你下一次還是要問,這是什麽呀?你也會指著我問:“這是什麽呀?”我告訴你,這是爸爸。你就會笑,然後我們重複這個問題和回答。

原來這也是你美好的樂趣,原來,我們在一次次看似無意義的問答中,確認和強化著彼此的關係。

你呀你。

現在開始對一些事物發表看法,開始有了自己的小脾氣,甚至開始“算計”大人了。有一天媽媽在跟姥姥視頻,沒有理你,你就把頭埋在**難過和生氣。媽媽給你道歉好幾次,你才笑出來,並表示你是在故意這麽幹。

你開始學習更多的話,並用獨屬於你的方式說出來,於是很多我習以為常的詞語,重新獲得了意義。這也不是多麽特別的事,每一個孩子大概都是這樣的,值得注意的是我們這些以文字為生的人,如何找到激活那些枯槁詞語的方式。我正在向你學習,希望你耐心教我。

你開始自己上樓梯,而且不願意讓大人扶著。我知道,你從小就喜歡自己做事情,拒絕額外的幫助。有一天上樓梯,我要拉著你的手,你甩開,我再次拉住,你還是掙紮,而且一定要我在前麵,你在後麵。我就說,暖暖在前麵走,拉著爸爸,因為爸爸害怕。我不知道你是否聽懂了,但是你不再堅持讓我上前麵,也不再放開我的手,我們開始上樓梯,你嘴裏說:“爸爸不要怕,爸爸不要怕。”

爸爸不要怕。

事實上,活了快四十歲了,我從未聽過任何人告訴我不要怕。在我經曆很多困難抉擇,在我迷惘到絕望的時候,獲得過許多安慰,但沒有人告訴我不要怕。我珍惜這句話,大一點的時候,你就會明白,爸爸之所以怕是為了讓你安全。你會知道這是一個小小的謊言,可是它是美的。

然而,我確實從這裏聽到了來自你的某種神秘的鼓勵。我必須勇氣倍增,無所畏懼地去跟你一起登上一層又一層的樓梯。

你呀你。

那些我要寫給你的詩,如果最終都沒有寫出來,或寫出來而不好,就請你長大之後,來寫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