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
蔣老拿過那個賬本沒翻兩頁就勃然大怒,狠狠將賬本摔在桌上,罵道:“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蔣東升在一旁站著,等蔣老平息了怒氣,道:“爺爺,當時審問的時候不少人都知道了,這事兒怕是瞞不住。”
蔣老冷笑,“瞞?你爸隻會幫那個女人瞞著我!做出了這樣的事,竟然還有臉到我這裏來顛倒是非!”老人翻開賬本,隻找了裏麵最簡單的一個,也最好查的,“參與倒賣鋼材,七千元……”
蔣東升道:“這是能往外報的最低金額,再低,就不好辦了。”他把這賬本拿給蔣老,的目的是打壓王家,狠狠抽蔣夫人一耳光,而不是讓蔣家陷進去。這種事兒他還拿捏的清楚,但是即便被蔣老壓下來,這個女人也會麵子全無,再也無法在蔣老麵前抬起頭來。
蔣老的手指在那一行金額上停頓一下,目光也冷了不少,他是明白人,自然知道這裏頭涉及的金額怕是更多,但是為了蔣家的臉麵總是要抹去一塊的。別的人不保,她既然嫁入蔣家,那邊是一條船上的人,總是要保全一二。
蔣老點點頭,道:“你做的很好,這個金額……唉,真是不爭氣。”
蔣老沒說完就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在說蔣夫人還是在說蔣宏。蔣東升依舊沉默的站在那,他沒有告訴蔣老,其實蔣夫人多少還是有點小心的,這個金額恰好是她最近拿給王德貴倒賣一批鋼材的錢。她不敢做大,但是又舍不得利益,隻拿些錢來參與一下,王德貴白送給她怕是遠比這多。剩下的那些大宗金額,蔣東升一筆沒落下,隻多不少的全部都記在了王德貴名下。
蔣老要保,也隻保這一個身為自己兒媳的女人,老人雖然決定了,但心裏還是氣憤,覺得該給她一個教訓。打了電話去通知警衛員,道:“你替我去趟蔣宏那裏,告訴他,讓他把我之前放在他那的津貼費存折拿來,我有急用。”
蔣老平反後每月都有幾百塊的國家津貼,積攢下來,給了蔣宏不少,差不多也有七千塊左右。蔣老明白這事兒兒媳肯定牽扯在裏頭,對她沒什麽好臉色,要她拿這筆津貼費來,無非是想借機提醒一下那兩口子,再查一下他們的帳,讓他們做事小心些。
蔣東升等老人安排好了,上前一步,道:“爺爺,那個王德貴之前一直不肯說,現在嘴巴撬開了之後,說的太多了。”
蔣老也聽說王德貴口無遮攔得罪了不少人,這樣的人留著怕是也要壞事,外麵的人難免還要做文章。將老略微想了一下,道:“我剛才看了,光倒賣鋼材這一項情節就很惡劣,不用費力氣替他想辦法,嚴肅處理吧。”
蔣東升眼裏浮現出一抹狠厲,很快就又壓了下去,輕聲道:“是,我明白了,爺爺。”
蔣夫人得到警衛員通知的時候,一下犯了難。蔣老讓她拿出七千塊的津貼費存折,可她把錢都投給王德貴讓他倒賣鋼材了,王德貴東窗事發還被關在裏頭,這筆錢肯定是拿不回來了,她倒是還有些錢,但是存的隱蔽,現在清查的這麽緊她哪裏敢去取?
如果說沒有了,那蔣老肯定會找她問那筆錢的去處,到時候取了折子來看一切都瞞不下去!
蔣夫人忙的焦頭爛額,到處找錢補齊這個錢窟窿,一麵還要小心伺候蔣宏越來越壞的脾氣,同時還要小心應付蔣老的盤問,而她的娘家人,也在這個時候不停的向她要求,救救那些關在裏麵接受審查小組檢查的人。蔣夫人一個頭有兩個大,應付的精疲力竭,她發現,有幾個娘家人開始反駁她的話了,顯然是在嫌棄她沒在關鍵時刻出力。
更讓她焦躁的是,她的表弟王德貴要被槍斃了。
蔣夫人這下慌了神,她原本以為會撤職,會查辦,即便無法安然脫身那也隻會關進去一小段時間走個過場罷了。她萬萬沒想到,竟然真的要出人命!蔣夫人哭哭啼啼的跪下求蔣宏,她這次要是做的不夠好,沒有保全住這條人命,怕是娘家人再也不肯信任她。
“老蔣,我求你救救我表弟吧,就是坐幾十年牢也行呀!他這樣被處死了,別人要是問起,總歸是你麵上不好看啊,老蔣你救救他吧……”
蔣宏原本是聽老爺子的話不再參與的,但是聽到王德貴要被槍斃的消息還是忍不住皺了眉頭,王德貴的工作還是他安排的,這樣一弄,確實是他麵上無光。再加上畢竟是內弟,好歹也是親戚,就這麽槍決了他也有些不忍。瞧著妻子哭地喘不過氣,蔣宏心裏也稍微有些軟化了,畢竟是個女人,遇到這樣的事,也隻能求他做主。
蔣宏扶著蔣夫人起來,道:“我試試吧,不過現在上麵抓的太緊了,不能保證會關多久。”
蔣夫人聽見忙一疊聲的感謝他,隻要人不死,坐牢的事兒就可以慢慢想辦法解決。她見蔣宏肯答應幫她,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總歸沒有之前那樣心慌了。
蔣宏出麵運作,一連三天,毫無消息。蔣老那邊依舊是沒吭聲,依附蔣家的那些人更是顧左右而言他,隻嗯嗯哈哈的答應,卻不肯立即幫忙,蔣宏也不好再開口催促。蔣夫人等的著急,又暗暗寬慰自己,現在倒賣鋼材的罪名很嚴重,因為這個被槍斃的人那麽多,要處理王德貴的事兒也是需要時間的。
5月7日,王德貴的判決下來了,最後給判了一個貪汙的名目,槍決。
沒有給王德貴按投機倒把的重罪判,算是保全了蔣家的臉麵。
蔣夫人愣了好久沒有說話,她看了看蔣宏,蔣宏臉色也不好,卻是一甩手起身去了書房。蔣夫人獨自坐在沙發上,她心裏亂成一片,她知道,娘家那些人經過這次怕是要和她疏遠了,她為蔣易安精心積攢了這麽多年的力量,沒等養大成為蔣易安的左膀右臂,就被這樣一擊即破,再也無力挽回。
而在這個時候,霍明也去找了姑姑霍珍。
霍明是個不錯的哥哥,他心疼小表妹,琢磨著既然要報仇,就要徹底報複一把才對。今天槍決了一個王德貴,難免之後會有一個李德貴、張德貴出來。蔣夫人那種蛇蠍女人,拔了爪牙,也會再去尋找新的,與其等她慢慢把新爪牙磨利了,不如讓她自己沒有力氣再去找。
霍明把從蔣東升那邊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都告訴霍珍,不用添油加醋,便讓霍珍挑了眉毛。
霍珍自從聽說王德貴是蔣夫人的表弟之後,本就有點不高興,聽了霍明這麽一說,頓時就怒了,“什麽?原來是她讓人去做的?我就說怎麽會這麽巧,那個人還是她表弟,原來是故意害人的!這個女人真行啊,當著我的麵兒還來瞧羊羊,沒想到竟然就是她指使人幹的!”霍珍簡直恨不得抽她兩耳光。
他們在這兒說話的功夫,羊羊在屋裏又哭了,小姑娘這段時間已經不住院了,但是睡覺的時候還是有點不安穩,總是擔驚受怕的。
霍明聽見聲音,忙道:“姑姑,你快去看看羊羊吧,我先回去了。”
霍珍點點頭,道:“那行,你路上小心點。”她想了想,又喊住霍明,“東升攤上那樣的後媽,也怪可憐的,你有空就喊他去咱們家吃飯,別讓他受欺負了。”
霍明心想蔣老二不去欺負別人就算好事兒了,王德貴可是他往死裏整的,要不然哪兒這麽快就槍決了啊。他這些不好跟姑姑說,隻點頭應了一聲:“知道了,我們從小玩兒到大的,肯定照顧他!”
霍珍送了侄子走,急急忙忙趕回房間,小羊羊正團縮在被子裏抽抽搭搭的抹眼淚,她見媽媽回來了,一邊伸手,一邊哭道:“媽媽,羊羊不要喝膠水,不要被粘住嘴巴……嗚!”
小姑娘這是又夢見之前王德貴嚇唬她的話了,半夢半醒的,哭了一會才在霍珍懷裏睡著。霍珍抱著羊羊小心的拍著她的後背,哄著她睡覺,心裏卻是氣得快炸了。霍珍看著女兒清瘦了許多的小臉,給她擦幹淨眼淚,心裏略微一琢磨,便立刻帶著小丫頭去了卓公那裏。
卓公一般不管這些小輩的事兒,但是卓老太太還在。卓老太太為這個家添了兩兒三女,最疼的卻是這個大兒子,當年卓家受難,大兒子落了左手殘疾,霍珍嫁過來的時候卓老太太就對她心裏存了一份愧疚,畢竟是自己兒子有殘疾呢!等到後來有了羊羊,老太太更是對這個小孫女疼的什麽似的,那才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
卓老太太一直都聽說了這件事,前幾天還特意去醫院看了羊羊,這會兒見霍珍抱著孩子來,忙讓保健醫生先接過小丫頭去瞧瞧。霍珍一來就哭了,她是個當媽的,孩子受傷她比誰都難受,護不住既心疼又自責,“爸,媽,我沒用,照顧不好孩子,但是誰家的孩子也經不住這樣的暗算呀……”
霍珍這次來的目的就是要把蔣夫人拉下來,這要是場意外也就罷了,可是有人心裏存了這樣的心思,她總不能不提防一下。聯想起蔣宏夫妻自從羊羊出事之後一次沒來看望,唯一一次,還是蔣夫人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霍珍就氣得不行,她也是大院兒裏自幼長大的,跟蔣家熟識,而蔣家夫婦卻一點懺悔的意思都沒有。她的丈夫不比蔣宏差,她更是甩蔣夫人幾條街,蔣家夫婦這樣欺負人實在有些過分了!
卓老太太氣的跟著一起大罵蔣夫人惡毒,她年紀大了,口氣重些也沒人敢管,她可是當年走過二萬五千裏長征、親自動槍打過小鬼子的老革命,氣勢比霍珍強的多,當下就替霍珍做了主,“珍丫頭你放心,這事兒不能就這麽便宜了她!這麽狠的後媽,就算不是一個肚子裏出來的孩子,也不能這麽算計!東升那孩子也是我們瞧著長大的,小時候性子怪癖,也都要怪那個當後媽的沒做好!”
老太太也養過卓公前妻的孩子,如今親的和自己的親生孩子沒什麽不同,一家人血濃於水的,還分什麽彼此?她向來剛正不阿,本就不喜蔣家兒媳這樣憑借手段上位的女人,如今聽說她這樣心思多,更是直皺眉頭。再想起自己小孫女這幾天哭哭啼啼的可憐模樣,更是怒不可遏。
卓公事後聽說了也沒再開口,但是特意派人來把羊羊接到他那裏去,說是那邊的保健醫生能全天照顧著。
霍珍心裏吃了定心丸,她和丈夫商量半天,卓局長麵色猶豫,“這樣,會不會讓蔣老沒有麵子……”
霍珍哼道,“蔣叔不會生氣,這本身就是她理虧在先,再說我隻是找她幾個小毛病懲治一下,又沒讓她要死要活的……我要是蔣叔,巴不得有人出門狠狠教訓她一下!蔣叔是長輩,不好過問這些,但是咱們也不能白吃這個虧。”
卓局長道:“王德貴被槍決了,這事兒要不就算了吧。”男人想的總是要寬一些,比起出氣,更多的是在考慮以後和蔣宏的相處,總不能因為這樣讓蔣宏下不來台。
“王德貴那是罪有應得,他自己犯下那麽多案子,隨便拿出一條就夠他槍斃的了!”霍珍紅著眼睛道,“你隻知道王德貴犯了錯,也不想想誰在後麵給他撐腰他才敢這樣的?當年蘇荷姐還在的時候,把她當親妹妹一樣,你看看她如今辦的事兒!她害東升還有理了?!”
卓局長沉默不語,眉頭緊皺。
霍珍看著他道:“你忘了咱們羊羊膝蓋上的傷了?那麽大一塊疤還沒下去,那個女人來看的時候,還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你可真是大度!沒準現在羊羊在咱爸咱媽那邊又哭了呢,她以前哪兒遭過這樣的罪呀!”
卓局長立刻就心疼的不行了,他也是為人父母的,自己的孩子受了連累他便已經心疼成這樣,更何況這麽十幾年裏直奔著蔣東升而去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誤傷”呢!他們當年認識蘇荷在先,看到這樣實在有些不忍,“那好吧,我明天讓人去查一下,王秀琴雖然是在科委工作,但是她那是個清閑職位,怕是也沒什麽把柄好抓。”
霍珍冷哼道:“還用抓什麽把柄?媽說了,給她一份通知,讓她過幾天在國科委大禮堂當眾做檢討。”
卓局長愣了下,繼而失笑,“你們真是……哎,不過東升這孩子還是挺爭氣的,爸誇了他幾次,聽說蔣老現在也開始親自教他了。”
霍珍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道:“蘇荷姐的孩子,總不會輸給那個女人的孩子!”
蔣夫人在得到王德貴槍斃的消息後,很是失神了幾天,她腦子裏很亂,想的越多越是後怕起來。她的工作是在國科委三局上班,十分清閑,這一日正在家裏,警衛員給送來了一個檔案袋。
打開看的時候,卻是一份言辭激烈的信函,上麵說讓她因為前段時間做錯了事,給了她一個處分,需要明天上班後當眾認錯做檢查,可也沒說具體的事件,裏麵的態度很嚴肅,信函下麵那個檢查工作組的紅章觸目驚心。
蔣夫人惴惴不安的等蔣宏回來,卻是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她仔細看著日期,日期倒是今天的,而這兩天似乎也平靜了很多,京城前段時間的清查風暴也隨著王德貴他們那批人被捕被槍決之後漸漸散了。蔣夫人咬著唇,她這段時間快要被檢查組嚇破了膽子,哪裏敢拿著信去問檢查組的人。
拿出那封信函,再仔細看,做檢查報告的地點卻是在國科委的大禮堂。她心裏疑惑,一時也拿不準到底是哪件事被抓了,不過還是按照普通工作做錯的格式寫了一份深刻的自我批評檢討。
蔣宏回家之後喝的爛醉,不管蔣夫人,徑自去了書房自己蒙頭大睡。蔣宏這段時間壓力很大,對蔣夫人的態度也越來越差了。蔣夫人想去敲門,在門口站了一會,還是走了。她現在也不是十分信任蔣宏,這個男人,或許並未盡全力來幫助她救出表弟王德貴,她這段時間更是隱隱覺得,蔣宏許諾的話並不完全可靠,還是自己有權利才好。
蔣夫人想起蔣東升,又想起桌上放著的自己的那份剛寫好的檢討,眼裏的屈辱一閃而過。
國科委禮堂很大,這是新建的,能容納上千人在內,平時很少打開,今天卻是例外。
蔣夫人正在大禮堂當眾做檢討,幾百人在下麵聽她念,一字一句都在那個偌大的禮堂內清晰可聞,簡直都帶了回響。她臉上燒成一片,不用手摸也知道滾燙的厲害,活到這把年紀她還從未如此當眾受辱過。
她把那份檢討念完,聲音都哽咽了,哪怕是以前生活的貧苦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毫無自尊,當眾挖開自己,告訴眾人自己是多麽不優秀的人。
蔣家一個女兒跟她在一個部門,職務做到了二局局長,這時候臉上也無光,盡量將目光轉移到別處不去看台上的蔣夫人,也生怕別人知道她和自己的關係。隻是在散會出了禮堂之後還是會時不時的聽到別人談論,蔣家那個女兒也忍不住紅了臉,覺得又羞愧又尷尬。
她索性就故意走的慢了些,等到最後,見蔣夫人邁步出來,便上前喊住了她,“王秀琴,你之前做了多少錯事你自己心裏清楚,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第二次當眾做檢查。你嫁進這個家是你的福氣,無論如何,大家都會顧全麵子不會真把你怎麽樣,我勸你也安分一點,折騰下去遲早鬧出事來大家都不好看。”她說完,便匆匆離開了。
蔣夫人留在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過了好一會才攥緊了手裏的那份檢討報告搖晃著離開,她垂著眼睛遮住裏麵的憤恨,對權力的欲望卻是越來越重了。
不止是蔣夫人被記過得了處分,做檢查。就連蔣宏也被調動了職務,雖然沒降級,但是不再是那麽重要的部門了,加上不是實職,手裏沒有半分權力,還是比之前差了不知多少。
蔣宏新的工作單位不但位置偏遠,就連辦公室裏也不見一個人來,實在可以算的上是被發落了。他得知這是蔣老的意思,倒是也沒說什麽,收拾了東西就過去了。
蔣老本以為蔣宏調職之前會來跟自己談談,可一直到蔣宏上任他都沒過來說一句話。這樣的態度,明顯還是帶著些怨氣的,大約是覺得父親沒有幫自己。
老人苦笑著搖頭,“算了,教了這麽多年還是隻抓著眼前的小事,一點大局都看不明白,唉。”蔣老歎了口氣,扶了扶眉心,對警衛員道:“你給東升打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
比起兒子的平庸無能,孫子倒是越來越合他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