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果真晴好起來,一直到歲未都沒再下過雪。
這日,碧藍湛藍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午後的陽光照進來,竟有些暖意。
暖閣簾子垂下,將內門攔得嚴絲合縫,外頭的一點冷氣透不進來。
屋內暖氣洋洋,炭盆裏的銀骨炭燒得如紅寶石一樣。
禦案上放著一盞雪梨甜湯,散發著淡淡的清甜之氣。
我握著筆,照著皇上剛寫下的一首詩臨摹。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才寫了一行,我便執筆不動。
後麵的再寫不下去。
臉不由得熱了起來,眼睛看向別處,身上竟是出了一層汗來。
皇上卻握住我的手,在硯裏又添飽了筆,聲音低低的,但因近在耳畔,反倒覺得令人一震:
“還說你不會寫字,你這字字骨骼清奇,看來總有十年功力,必是臨過閨閣名家。”
我輕咬著下唇。皇上的呼吸尚暖暖地拂在鬢角,吹得我的碎發微微伏起,那一種癢癢直酥到人心裏去,可不是要有十年……我想起幼時坐在書房裏臨帖,外頭陽光甚好,幾個丫鬟在外頭說笑采花,我心癢難耐,探頭看,被爹爹捉住,好生罵了一頓。
“不要墮了董家的誌氣!”爹爹總是這樣說。
他一向心高氣傲。
“奴才欺君罔上……”我輕聲道,手下已是無力。
皇上卻笑起來,仍握著我的手:“你實實是欺君罔上,我說過幾回,隻咱們兩個時,不許自稱奴才。”
再一看,宣紙上已是又寫了一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心有靈犀一點通麽?
我側過臉,不去看那行蠅頭小楷,耳下卻有溫熱的觸感,皇上的唇落下來,柔軟溫和,手攬住了我,低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玉如。”
這是我的本名。
就連趙長卿都隻叫我婉歌。
我隻覺得心跳得又急又快,皇帝的手握著我的手,他的手掌心滾燙發熱。
我隻覺得四下裏靜下來,皇上衣上幽幽的龍涎香直叫我透不出氣來。
我輕輕轉過臉去,便欲起身,低聲道:“皇上,今日臘八節,晚上有宮宴,皇上該準備了。”
“宮宴每年都有幾回,無非是巡酒、看歌舞,無聊至極,倒不如與你說說話。”
皇上並沒有放手,下巴擱在我的肩頭,聲音難得的慵懶低沉。
“皇室的王爺、公主都會來麽?”
我已憂心幾日,生怕在宮宴上見到膠西王爺。
皇上鬆開了我,坐回幾案上,將剛才我與他寫下的素箋折了下,夾在一本書裏:
“對,都要來,要連著熱鬧幾日,每年過年,朕要比平時還累。”
我心裏想著如何避免見到膠西王,勉強笑笑:“累是累些,但與親人團聚,實是人生幸福之事,何況若是無這些儀式,那便失了年味了。”
皇上不置與否短促一笑:“普通人家或許如此,但生在帝王家,“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起身繞過幾案,俯身站在我麵前:“看你強顏歡笑,我都覺得難受,年後要去泰山祭祀,屆時帶你出宮去。”
我垂眸輕“嗯”了一聲。皇上道:“怎麽臉色這麽差?可是生病了?”
“是有些不適,”我望著他:“宮宴時,玉如怕是侍奉不了皇上了。”
絲竹之聲悠揚,夜沉如水。
不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低低懸在宮牆之間,月色淡白,照得四下如籠輕紗。
各宮的人都去建彰宮參加宮宴,禦花園難得的清淨。
我本是來剪些梅花,但見這月色極好,於是也不急著回去,隻站在一棵大樹下,透過黑黛色的枯枝望那月。
正望著出神,忽聽腳步聲響,朝這邊走來。
我忙轉過身,見一盞羊角燈照著亮,還以為是哪宮的主子,依規行了禮。
“你站著看什麽?不冷麽?“竟是一個男子的聲音。
我唬了一跳,心裏砰砰亂跳,目光偷瞥,隻見那人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絨滑的毛尖。
向例禦衣行袍才能用紫貂,此人有禦賜之物,定是來參加宮宴的顯貴。
可這是掖庭,禦花園,他怎麽能到這裏來?
鑒於上次的護衛之事,我立即緊張起來,說:“這裏是掖庭,王爺還是快回建彰宮吧。”我福了福身子就要走。
卻被他用折扇擋下,他親自拿了燈照我,我扭過臉去,他笑道:“姑娘好眼力,一眼識破本王的身份,姑娘不必擔心,這禦花園我逛過幾回了。”
衛太後有三子,平南公主劉姝,當今聖上劉誌,還有就是眼前這位——衛太後幼子劉武。
當初先皇駕崩,衛太後秘不發喪,意圖讓自己最疼愛的幼子繼承大統。
幸得兩位先皇托孤之臣極力掣肘,劉誌這才遵遺詔登基。
是以衛太後一直心生不快,不僅允劉武留在長安城,還許他可自由出入皇宮。
更甚者,還在長樂宮為他留有一個院子,可供他小住。
因此,能在這禦花園隨意進出的,隻能是這位王爺。
“你是皇兄身邊的人,前兩日我見過你,”
大冬天他打開折扇搖著:“皇兄真是有福氣,連身邊做事的人都是仙女般的人物,不知姑娘芳名是什麽?”
“墨蘭。”我輕聲說。
“墨蘭!好名字!本王雅字中也有一個蘭字,哈哈哈,看來你與本王有莫大的緣分啊,相逢不如偶遇,走,陪本王走走。”
我抬眸羞澀道:“回王爺,奴婢這會子有要緊事做,明日此時可好?”
“還在此處?”他笑意盈然,甚是得意。
我沉吟了下,湊進他一步,壓低嗓子說:“雙虹橋,那裏僻靜。”
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好,一言為定。”
我看了眼不遠處的侍從,悄聲說:“王爺一個人來,不要點燈。“
“好。”他也學我壓低聲音說話。
“那奴婢先回去了。”
“姑娘慢走。”
我後退著離開,聽見他雀躍地低吼了一聲。
宮宴結束後,眾人簇擁著皇上走進宜室。
墨蘭為皇上解下大氅,侍奉就寢的宮女端來臉盆和熱毛巾,我端著茶碗立在一旁。
皇上換了常服後,才坐下喝茶。
正對著軟榻的架子上,放著一個景泰藍的瓷瓶,裏麵插著一束梅花,加以鬆柏枝和竹葉,精巧別致。
果然,皇上問起:“那是什麽?“
我恭聲道:“回皇上,奴才見這瓷瓶閑置著,晚上無事就去梅園剪了幾枝梅花插了起來。”
“倒是物盡所用。”皇上喝了一口茶,淡淡道。
下了值,回到住處,洗漱一番後便開始鋪床。
玉婷用毛刷擦著床,道:“玉如真是手巧,那花插得,怎麽瞧都覺得舒心。”
墨蘭對著銅鏡擦臉,聽玉婷一說,放下銅鏡看向我:“玉如你不是身體不適麽?怎麽不歇著,還去梅園剪花。”
我將頭發散開,用木梳輕輕梳著:“坐著無聊,就隨意走了走。”
天短,皇上不再午睡,總是獨自看書。
我和李德福、楠江立在暖閣外,聽見裏邊傳出兩聲咳嗽聲,李德福對我悄聲說:“去給皇上送茶。”
我應了聲,掀開簾子進去,見皇上手握著書,眼睛卻看向別處,那神色如凍結許久的冰麵。
“皇上,天氣幹燥,喝盞梨汁吧,這是奴婢用上好的雪花梨,碾壓許久方得的,甚是甘美清甜。”我輕聲道。
“好。”他似回過神,但仍是憂慮過甚,“你先下去吧。”
“是。”
在我卻行而退的時候,他忽然又說:“你昨晚怎麽去了梅園?身子可好些了?”
“回皇上,奴才身體無礙了。”
他看著我,沉聲道:“照實說,就我們兩個在,你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
我靜了會兒,方道:“我隻是想圖個清淨罷了,這幾日晴朗,到了晚上,月色甚美,一天的好星光,平時要當值去看不了,昨晚上皇上用不著奴才,奴才就去梅園賞月去了。”
皇上沉鬱的麵容逐漸地舒緩,嘴唇揚起,俊朗麵容立刻清爽明快起來。
他朝我招招手,我走近些,站在幾案對麵,他一隻手臂撐在下頜,眼睛裏滿是動人的笑意,一開口更是忍不住笑著:“你倒是會享受,今晚罰你陪我去賞月。”
“皇上走到哪兒,都有烏泱泱人跟著………而且,月亮好的時候,皇上也該就寢了。”
“那便就寢後,我讓李德福去差人叫你。”
我沉吟了下,說:“不如玉如先去,皇上去找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