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十月,竟飄了雪,草地很快像鋪了一層白花。

天黑透前,我才騎馬回家。

二師兄攀在帳篷頂上,正在用厚毛氈修補破損處。

阿吾提手裏拿著捆繩、毛氈等工具守在下麵。

一見我過來,阿吾提笑著跑過來,說:“周大哥在帳裏做了一個秋千,可好看了,小主人你快去看看。”

以前在趙家時,我跟著師傅學中原話,阿吾提每次都退避三舍,她覺得那比打她一頓都難受,但二師兄在這些時日,她倒是學會了許多中原話。

她說二師兄是中原難得的好人,不,放眼整個西北國,都難找出像二師兄這樣的男子,反正趙長卿已經死了,讓我不如改嫁給二師兄。

連阿吾提都看出二師兄對我的好。

我吃不下飯,他就去集市買了食材和調料,三餐變著花樣做。

他做的一手好菜。在華山時,他隨身帶著調料,獵了野兔,用火烤熟,味道鮮美得讓人咬舌頭,我們就那樣席地而坐,用手拿著大啃一通,哪裏像跟趙長卿在一起時那樣,要用**水淨手……趙長卿嫌我吃飯時說話,板著臉說:“寢不言,食不語,你懂不懂?”

趙長卿……我又想起他……

他被重傷後留下頑疾,他淪落成娜寧的奴隸,雖然娜寧表麵上不當他是奴隸,可他就是一個奴隸啊!

趙長卿那樣清傲的一個人……我閉上眼,用力將他從腦中趕出去——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壞,往後都與我無關!我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再不要想到他!

阿吾提這時才發覺我的異樣,一臉擔心,低聲喚我:“小主人?”

我無法對她笑一笑,安慰她我無妨。我的苦痛要滿溢出來,我失去了雙親,我的雙親死於我曾經的丈夫之手,而我殺了我的丈夫,趙長卿!

是的。即使趙長卿還活著,也如死了。

漫天雪花紛揚,如千萬株梨花樹落英繽紛,我伸出手,微涼的雪花落在我手心,立時就化了。

我輕聲說:“這帳篷不必修了,咱們回中原吧。”

一道白影掠下,二師兄目光灼亮地望著我,“真的麽?小喜,你又想回中原了?”

我的聲音並不大,還有風聲嗚咽,他在帳篷頂上,竟然也聽見了。

我對他說過很多遍,我叫紮爾,不叫小喜,他就是不聽,他說叫習慣了,在他心中,我就叫小喜。

小喜這個名字,當初還是他給我起的,因為我墜河昏迷,醒來時莫名地流眼淚,他希望我歡歡喜喜的,以後都不要哭。

我這麽虎實,是很少哭。

隻有阿爹阿媽走的時候,我痛哭了一場……還有阿吾提挨打那次,我哭得也很傷心……

趙長卿邊喂我吃橘子,邊說:“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人家女子哭是梨花帶雨,而你,哇……”他張開大嘴,學著我的樣子……

“小喜,等雪化了,我們就動身,可好?”二師兄興致勃勃地說。

他還不知道趙長卿並沒有死。

“好。”

他眼睛一亮,抿了下唇,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將我的手攏在他手心裏,輕輕嗬著。

第二日放晴後,我整理了一箱首飾和毛料,這些都是我珍愛且貴重之物,到了中原又用不著,我打算贈給娜寧。

二師兄聽說我要去姑墨,非要跟著去。

我被逼急了,第一次衝他發脾氣,我生氣地大聲說:“我去見我的朋友,你為什麽非得要跟著?”

他眉宇一緊,眼神晦澀地望著我,我心中發虛地不再看他。

我在心裏說,我隻是去把這些東西給娜寧而已,去去就回。

到了姑墨國時,娜寧正在用鞭子打一個奴隸,她見我過來才收手引我進帳內。

我把東西交給她,東拉西扯跟她道別。

是她先說起趙長卿。

她說:“我真是氣壞了!教我學中原話的那個奴隸跑了!”

“跑了?”我吃驚。

“對啊,就是跟你見過麵的那天晚上,他受了重傷,還下了雪,我就沒派人看著他,誰知道他竟逃跑了!我將方圓百裏都找過了,都沒找到,他傷得那麽重,夜晚還那麽冷,真不知道他能逃到哪裏!“

我知道他去了哪裏。

我將馬騎得飛快,終於在天黑前趕到了坤山。

趙家原來最大的采礦區,曾經一派繁忙有序景象,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一片荒寂之地。

離得很遠我就下了馬,輕輕走過去。

越過一坐山壁,就見前方碎石堆前蜷縮著一個人。

他身體在顫抖,咳嗽不止,拚命伸出手,想要夠到不遠處的水囊。

但他的身體紋絲不能動,夠了幾次都沒夠到。

我腦子一熱,雙腳已是邁了出去,我拿起地上的水囊,扔到他麵前。

趙長卿抬起頭,狼狽不堪的麵容異常憔悴,嘴唇發青,裂著血口子,他見到我,震驚之餘,是更深的厭憎,看了我兩眼,便當我不存在,雙手顫抖著去拿水囊,可他連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他還在那裏嚐試著……我蹲下身,拔出塞子,將水囊口塞到他嘴裏,讓他喝。

他一扭頭,躲開了水囊,不喝我喂的水。

我惱怒起來,拿起水囊往他口中灌,他終於妥協了,自己捧著喝起了水。

他大口喝著水的時候,我又覺得心煩意亂,一腳踢開了那水囊,裏麵的水灑了一地,還濺到了他的臉上,他也不伸手去擦,隻是看著我冷笑了一聲。

雖然那笑意稍縱即逝,但卻一下子觸發了我,我猛地撲到他身上,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我用足了力氣,死死扼住他,他根本無力推開我,任人宰割般放棄掙紮。

他的臉漲得通紅,神情極具痛苦,卻還用那種冷酷的眼神盯著我。

在他緩緩要閉上眼時,我才大喘著氣從他身上下來,傷心欲絕地望著他。

過了許久,他才緩過來,嗓音澀啞:“沒想到你這麽恨我,殺我一次還……不夠……就因為你墜河,我沒有先救你,害得你差點兒淹死……就因為你失憶了,我還騙你,又娶了你……你就要殺了我?古力紮爾,你的心狠,在下領教了。”

我跳了起來,指著他:“你還裝!你殺了我阿爹阿媽!你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他打斷我,冷漠的神情裏滿是失望,“你知道?”

他突兀一笑,嘲諷似的說:“原來如此……你取我性命,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