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紅(一)3 女兵方隊 書包網
米彤跌跌撞撞地跑到排長麵前時,米小芳正看著懷表。
“五分四十七秒,本來讓你圍著大院操場跑十圈,現在得跑十五圈,開始跑。”
米彤心裏涼透了,圍著大院操場馬路跑一圈是六百五十米,十五圈,快十公裏了,五公裏越野剛勉強能跑完,現在要跑十公裏,但無論如何必須跑完,否則更大的處罰等待著她。米彤給自己鼓氣,五公裏她已經能夠獨自跑下來,現在她隻要慢慢跑,力量平均分配,十公裏也一定能跑下來。米彤非常勻稱地掌握著節奏,就象在上海時早晨和父親一起跑時一樣,使自己的跑速在最輕鬆狀態。春末的太陽已經很有些夏季的味道,才跑兩圈汗水已經濕透了米彤的訓練服,鉛灰色的訓練服被汗水濕透後變成了深黑色,貼在身上,米彤胸前聳出兩座小山一樣的**。發絲粘在米彤的額頭上,米彤的臉紅樸樸的,像滿山遍野如血的映山紅一樣美麗。幻覺中,米彤跑進滿空間的紅色,無窮無盡的紅色忽然變成一張巨大無比的血盆大口,把米彤吞進去。米彤猛地站住,雙手抱住頭,睜大眼仰望著天空,臉上充滿著無窮的恐懼。
“小姐,你在幹什麽?”
米彤尋聲望去,慢慢地看清麵前站著個上校,米彤木然地看著上校。
“米彤,是你嗎?你怎麽啦?是訓練嗎?怎麽是你一個人?”
米彤清醒過來,是劉伶站在麵前。
“報告長官,通信女兵連士兵米彤正在訓練武裝越野十公裏。”
上校點點頭。
“報告長官,米彤請求繼續訓練。”
“繼續訓練!”
米彤向上校敬禮,然後向前跑去。
米彤終於跑完十五圈時,汗水已經把訓練服的褲腿都濕盡了,汗水順著褲筒往下滲。
“米彤,你剛才在第七圈時,休息了二分鍾,處罰你立正十分鍾。”
米小芳說罷,讓米彤站在訓練室的後牆前,貼牆立正,把《士兵操典》放在米彤的頭上。
“書掉下來一次加罰二分鍾,開始。”
米彤立正,蔣委員長正親切地注視著她。米彤看著蔣委員長掛滿的勳章,心裏默默地想,我也要掛滿勳章,就從現在的立正開始。米彤完全按著士兵操典的要求立正著:挺胸收腹,含顎,兩目平視前方,米彤心裏湧滿了自豪的雄壯感。
蔣委員長的親切笑容漸漸地開始變成模糊重疊的影子。蔣委員長一次次從麵前走過來,接連不斷。驀地米彤聽到四麵八方嗡嗡的聲響,緊接著頭皮一陣發麻,仿佛有千萬根小針在輕輕地紮著。慢慢地被針紮的麻痛感覺從頭皮向下漫延,臉頰、脖子、雙臂、上體直至小腿。跟著蔣委員長的笑容變成了一朵碩大燦爛如血的映山紅撲向米彤。米彤的心裏一拱一拱的疼痛,仿佛被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割著。眼淚湧上眼眶,然後流落下來。米彤看到那朵碩大如血的映山紅也蓄著眼淚,爾後兩行鮮紅的淚珠也像自己的眼淚一樣滾落下來。米彤腦中充滿巨大的憂傷。父親在她上初三時告誡她的一句話也浮凸出來:人活著就是含辛茹苦。父親告訴她這是英國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說的。父親然後又說,人活著就是為了含辛茹苦。後來,父親推薦她看了那本英文版的《簡·愛》,米彤看得熱淚如水。
米彤渾身已沒有知覺,她像石柱一樣站著,她的意識中不斷地有個聲音在告誡她:米彤,你不能動,一點不能動,否則頭上的書就要掉下來,那就得永無止境地站下去,直到你死去。堅持下去,一定要堅持下去。除了這一意念外,米彤什麽都不知道了,外界的一切對她來說如同古老的墳墓一片黑暗,她猶如在墓穴中一樣,當米小芳告訴她時間到時,米彤一點沒聽到。
米小芳上前拿掉米彤頭上的《士兵操典》,拍了一下米彤的肩說:
“米彤,好樣的!我要建議連長給你嘉獎。”
這時,米彤昏倒在地。
米彤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邊上站著排長米小芳和班長單珊。米彤笑笑,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一點勁都沒了,渾身虛軟無力,頭上仿佛還有千萬根針在紮,像掛了個秤砣一樣沉重。米彤想起剛才她在訓練室罰站,心裏猛地湧起委屈,眼淚湧了上來。
“米彤,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士兵,必須經過嚴酷的訓練,《士兵操典》關於處罰那章不是說得很清楚嗎?”
米小芳表情嚴峻地站在邊上。
“快別哭了!一會兒連長還要來,看到你哭象什麽樣子!”
米彤用手背把眼淚擦掉,心想,媽媽知道她受這苦,一定會哭個三天三夜的。
米彤到部隊不到一個月得了二枚三級共和勳章,這在女兵連曆史上絕無僅有的。米彤感到驕傲和自豪的同時,也感到了許多壓力,許多嫉妒。米彤以她的善良、寬厚一一化解了女兵們的敵意,米彤的心情也寬鬆下來,經常去北山看滿山遍野的映山紅。
北山是大西山脈的南尾,坡度很緩,足有幾十畝地,山坡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植物,一片一片的映山紅在山坡上連成一個壯觀美麗的圖案,米彤還沒見過這麽美麗的世界。一有空就跑到山腳下,找一塊石頭坐下來,米彤忽然發現在山坡的中段,大片的映山紅叢中有一株三四米高的榆樹,榆樹枝叉豐茂鬱鬱蒼翠被鮮紅的映山紅包圍著。米彤正奇怪這大片的山坡的映山紅為什麽就這一株樹時,有人從背後走來。米彤回頭一看,竟是那日被處罰她在越野跑時路上碰到的劉伶上校,米彤立刻站起立正說:
“報告長官,我正在山坡賞花。”
上校揮揮手,示意米彤坐下。
“米彤,別這麽正規,你應該叫我一聲表舅。”
米彤的臉刷地紅了,低頭輕聲說:
“表舅。”
“這映山紅很美是嗎?”
“是,美極了,我在上海從來沒看到過這麽大片的映山紅。”
“可是它們的花期很短,也就兩個月。”
上校的語調有些傷感。
“花開花落,謝了還會再開的呀。”
上校注滿深情地望著映山紅,悠緩地說:
“有些花謝了,就再也開不了了。”
米彤回頭看著上校:
“不可能,哪有花謝了不開的?”
上校定神看米彤,半晌說:
“米彤你剛來部隊,以後一定要當心,保護好自己。”
“嗯。”
看著上校嚴峻的表情,米彤心裏湧起一絲恐懼。
“以後有什麽麻煩事一定要來找我。”
“嗯。”
上校準備走了,米彤猛地說:
“噯,長官,你還沒說呢?什麽花謝了不再開?”
劉伶眯眼看著米彤,良久說:
“你真想知道?姑娘謝了就不再開花了,你看到那棵老榆樹沒有?那是棵招魂樹,每年都有你們連的女兵在那兒上吊。”
米彤驀地覺得腳下的地陷了下去,一陣巨大的恐懼猛地把她的心擊碎,她恐懼地睜大眼,望著那株老榆樹,然後又望著漸漸遠去的上校劉伶的背影,脊背頓時變得冰涼冰涼。
米彤沒想到上機接線會這麽難,排長米小芳會這麽嚴厲。米彤在訓練室訓練了一個月後,開始上機實習。由於第一次上機接電話,也由於電話太多,米彤緊張得手發僵發硬,接電話速度慢得出奇,和訓練室的她完全判若兩人。麵對機台上一下子亮了五六個來電話的指示燈,米彤抖索著雙手不知先接哪一個,全然忘記了先接作戰部門,先首長再其他電話的先後序列。米彤捏住塞頭就插進一個亮孔。這時跟班的米小芳一掌拍下來,打掉米彤塞頭,迅速把塞頭插進首長孔,然後打下板鍵,柔聲說:
“首長,您好,您要哪兒?”
米彤聽到首長濁重的聲音,要三戰區顧司令長官。米小芳迅速接通,然後對米彤訓斥道:
“這是何應欽長官的電話,你接慢了,命不要了?”
米小芳迅速把進來的幾個電話接出去。
米彤脊背透涼,接電話時手直發抖。又有幾個燈亮,米彤慌忙去接。米小芳看她動作不規範,塞繩全絞在一起,氣得急叫,你就這麽接的?米彤緊張地手愣在半空,不知所措。米小芳狠狠地在米彤手背上掐了一下,立刻,刀割般的疼痛直逼心底,米彤白嫩的手背上出現了一塊血印。米彤的眼淚在眶內打轉。快接!還在那兒磨什麽?米彤猛醒一般迅速接電話。
米彤的接電話速度還是上不去,許多電話都是由米小芳自己接的。值完班下來,兩個身上的汗把軍裝都濕透了。米小芳嚴厲地盯著米彤的臉側,邊走邊說,我看你挺聰明的,可在機台上怎麽這麽呆?米彤緊張而小心翼翼地走著,輕聲說,排長,對不起。米彤絞著雙手,猛地看到手臂上的紫血印,眼裏又湧上淚。米小芳看到遠處的單珊,大聲喊她,讓她跟夥房說一下,留下兩個人的飯菜。走,到訓練室去!
米彤坐在訓練室的模擬機台上,開始訓練接插技術。注意動作規範,米小芳在一旁提醒著,注意分排掛線。米彤迅速地把插頭接上拔下,拔下接上。你看,你看,塞繩絞一起了。千萬不能讓塞繩絞起來。米小芳在背後大聲說。米彤回到訓練室,技術恢複了,電話接得迅速順當。後一個小時的訓練,技術成熟,速度也達到優秀接線員的標準。米小芳讓米彤停下,然後拍著米彤的肩說,米彤,你現在不是很好嗎?上機台值班和現在是一樣的,不要緊張。米彤輕聲嗯著。米小芳看到米彤手背上的紫血印,拿起米彤的手輕輕的撫摸著說:接電話一定要快,尤其是作戰部和首長電話,否則要出大事的,現在是戰爭時期。
正在這時,大院廣播台正播著中央社消息。女播音員用輕柔嗲膩的語調說著戰報消息:我國軍第三十八集團軍、第十六集團軍,蔡廷鍇部,鄧龍光部,葉肇第部等十五萬人在白崇禧將軍的指揮下,全殲倭寇號稱“鋼軍”的第二十一旅團,占領華南重要軍事要地昆侖關。敵旅團長中村正雄少將被擔任正麵進攻的杜聿明、邱清泉將軍部擊斃。蔣總司令授予每個參戰將士一枚青天白日勳章。噢——整個大樓裏傳來女兵們的歡叫聲。米小芳也激動地把米彤擁住,兩個人抱著,跳著,米小芳流下了激動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