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似皓月(四)1 女兵方隊 書包網

米小芳和葉葉同時站定,拿過報童手上的報紙。她們誰也不敢相信,新八軍軍長高樹勳會倒戈共軍。因為高樹勳在重慶警備司令部當作戰部長時是個積極的反共分子。她們可以相信太陽從西邊出來,也不敢想高樹勳會投降中共。借著昏暗的燈光,葉葉和米小芳匆匆地看著報上的內容,兩人對望了一眼。長時間的沉默。葉葉忽然想到,高樹勳的變節一定有很大的原因的。若有人願意為她打擊米小芳她也一定會投向他的。一定會!

墨黑的天宇,一輪皓月高掛。葉葉感到有些冷。葉葉看到鋪撒大地的銀色月光,心裏立刻湧滿了酈山新兵訓練營的日子。那時,每當葉葉受到苦難後,她都會在酈山腳下散步。那時,皓月當空,葉葉的心境像皓月一樣充滿憂傷。

葉葉用餘光看了一眼米小芳,米小芳是來找她的。她不知道米小芳找她幹什麽。但葉葉想不明白,米小芳居然還會來找她,世界上竟然還有如此不知羞恥的人。葉葉不開口。她根本沒心情開口。倆人又走了段時間。

“葉葉,我這次來找你,是有件事情請你幫忙。”

“我能幫你什麽忙?”

葉葉想到酈山的苦楚,米小芳對她的刁難和折磨,心想你米小芳真開得出口呀!

“你能的,你有能力,就怕你不肯。”

葉葉抬頭看城市上空那輪皓月,蒼涼、恥辱、痛苦、仇恨一瞬間湧滿了心裏。

“我知道你不願幫我的忙,我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我來找你,隻是想和你聊聊……我不知道為什麽,近來非常不安。”

米小芳說得很誠懇,銀白的月光照在她那張還算漂亮的臉上仿佛也布滿了憂傷。葉葉抬眼看她,她第一次看到米小芳臉上有如此真誠的表情和傷感。

米小芳長長地吐了口氣:“我不是為了求你原諒,

更不是為了求你原諒後讓你來幫我的忙。我隻是想,把這幾個月來的心情告訴你,向你道歉。我知道,一句輕輕鬆鬆的道歉是沒法彌補你酈山那幾年的痛苦和磨難的。”

米小芳的語調極為虛弱。

葉葉看了一眼米小芳,一些語言在心裏湧動,內裏滾燙滾燙的。但她沒有馬上說什麽,她不想發火,不想。她雙手抱肩,身子顫抖了一下。

“你一定想不通,你從上海出來當兵,和我萍水相逢,你也沒得罪我,我為什麽那樣對待你?”

米小芳從口袋裏摸出煙,遞給葉葉一支。點上火,倆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嫋嫋青煙在清冽的月光下慢慢地飄揚。米小芳的表情有些蒼涼又有些茫然,她仰頭望著皓皓明月,慢慢地抬起臂,把煙放到嘴上使勁吸了一口煙,縷縷青煙從她那張小嘴中緩緩地飄出:

“葉葉,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葉葉沒有支聲。

“你就像對待這青煙一樣,對我說的別當回事。”米小芳左手輕輕地捋了一下頭發,“你知道我是黔東人,那一帶和‘湘西’一樣屬於全國赤貧地區,葉葉你可能想象不到那裏的窮困程度。跟你打個比方吧,我當兵前,有半年時間上身是不穿衣服的,”

葉葉轉過頭驚愕地盯住米小芳。米小芳看著葉葉,眼神像鴿一樣麻木。

“那是因為沒錢買衣服,”米小芳說得很慢很累,仿佛經過長時間爬山一樣,“反正你已經離開了酈山,也不會再傳到那兒去了。爸爸媽媽累死累活供我和弟弟讀書。我隻讀到小學畢業就再也讀不起了。我十六歲隻身來到重慶,為了謀生,也想為家裏掙點錢。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遇到了警備司令部的一個長官……”米小芳停住,猛吸口煙,重重出氣聲在寂靜的夜裏回**,“後來我以我的貞操為代價到女兵連當了兵。”米小芳說得很麻木很平靜,儼然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

葉葉心裏又一次衝進巨大的驚愕,她轉頭看著米小芳,她看到的是一張麻木而疲倦的臉。一股濃濃的憂傷在葉葉心裏翻湧。她不自覺地抬起頭看那輪高掛天宇的皓皓明月。

“那個老色鬼居然提出讓他睡一覺時那麽平靜,好象是吃一頓飯拉泡糞一樣。”米小芳明顯地激動起來,“我在寂寞孤冷的重慶街頭轉了一個多小時,那時我也出奇的平靜,我權衡了一切,決定去!潔白的月亮照著我,我在想,

現在是我最後一個純潔的夜晚了。在月亮偏西時,我去了……”

米小芳停住,悠緩地抬起頭,遙望那輪皓月,一動不動。葉葉的眼睛也不自覺地向天宇看去。

“那個老色鬼那晚上居然對我說很多女兵都讓他睡過……”

葉葉心裏猛地一痛,心壁像被繃裂一樣,她想到了她自己。一股綿長的屈辱的疼痛在內裏泛濫。

“後來有人告到蔣委員長那兒,蔣委員長下令降了他二職,並發配前線。後來死於昆侖關戰役。”

米小芳摸出煙,兩人都狠勁地吸著煙。

“在酈山我玩了命幹,再後來,結了婚。”

米小芳拿煙的手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我先生見我不是處女,當時,就……打了我,我……我怎麽解釋他都不原諒我……”

米小芳語調變了,流出了淚水。

葉葉心裏猶如被刀剜了一下,她想空部米小芳的先生那個性格極內向的參謀。

“我把所有的感情都給了他,卻依舊得不到他的原諒。他終日酗酒。我心情變得惡劣極了,黑暗到了極點。我開始敵視一切,對連裏的兵極為嚴酷。可到了晚上又深為痛悔,想以後對人好點。但到了白天,又依然如故,像抽大煙一樣。”

“那你為什麽對我特別狠呢?”

米小芳盯住葉葉那張美麗過人的臉,良久說:“你上海北站照的那張合影深深地刺傷了我。你什麽都有了,家庭、美貌,還要有兩個大學生愛你。而我,自己的丈夫的感情也得不到。後來你又頂撞了我,當然你是對的,再後來你又糾正了我的電工題,這,你也沒錯。不過,國軍就是這樣,你是士兵,你是下級,沒錯你也得忍著。”

葉葉心裏哀歎一聲,她又下意識地抬頭望天,那輪皓月更加明澈地照耀著,葉葉默默地注視著,多年來她已養成了在極度悲哀和傷感的時候在月光中散步,看一看皓月。她腦中想象著體驗著感覺著米小芳的巨大痛楚。月光中,葉葉仿佛看到了一張憂傷而又美麗的臉一閃而過。葉葉心裏輕輕地問皓月,你清楚了嗎?你知道了我們的苦難了嗎?

“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想你臨走前給我留下的忠告,我常常一個人在酈山腳下散步,皓月下孤寂冷寞的大山陪伴著我,我苦苦地反省自己,這是件極其痛苦的事情,是一個靈魂折磨的過程。有時想起那些我幹的變態的事情,我真厭惡自己,常常淚水會不自覺地流下來。我在哭自己墮落成了一個惡人。一個人所不恥的人。”

這時兩行清淚滾過米小芳的臉頰。米小芳沒去擦,而是使勁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蒂彈掉。

聽了米小芳敘述,葉葉心裏湧起了複雜的情感。她既同情米小芳苦難經曆又痛恨米小芳過去那些對她的折磨和殘酷。但當她看到米小芳那真誠的痛苦和剖白自己後的自責,葉葉心裏泛起了惻隱。葉葉覺得,米小芳實際上是個非常痛苦的人,是個非常不幸的人。她忽然覺得她不該再恨米小芳,而是應該原諒她。因為她實在是一個不幸的人。

“肖排,你也不用太難過太自責了。事情都過去了。”

米小芳的淚水更急地流下來,她心裏湧**著被人寬容被人理解的激動。

“葉葉,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那幾年,你受了那麽多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臨走前你還那樣對待我……我,我……”

臨行前,葉葉找到米小芳,葉葉本來是想對米小芳發泄的,但等到和米小芳麵對麵時,她忽然覺得不應該發泄,而是應和她好好談幾句。葉葉看了肖排很長時間,欲言又止。葉葉不知道從何說起。兩人對視了很長時間。葉葉的眼神充滿了對米小芳的憐憫和惋惜。而米小芳的眼神卻是嫉恨和不肖。葉葉看懂了米小芳的眼神,她本來不想再說什麽,但還是忍不住衝出了一句話:肖排,要走了,臨行前給你一個忠告,一個人給別人多少愛,上帝就會給她多少愛。希望我們以後能給人更多的一點愛。葉葉說完後走了,米小芳楞怔地看著葉葉,直到葉葉的背影消失了她也依舊呆在那兒沒動。葉葉說這番話是她怎麽也沒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