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方隊(二)4
“師傅,找你的,在4401。”
耳機裏傳來紅紅的聲音。李白玲把接頭插上4401孔。又傳來北京那家夥的叫聲,音量很小,聽得很費勁。近來,那家夥常來信來電,加強了火力。他是蘇怡雯和李白玲的老鄉,在北京服役,先是在電話裏和蘇怡雯吹上的。那家夥有點神神叨叨的,休假不回家來到這窮鄉僻壤,找蘇怡雯。蘇怡雯和他神吹是為了排遣夜裏枯守機房的寂寞和父母要離婚的煩惱。蘇怡雯絕對沒有多一點的意思,更沒想到他會如此執著千裏迢迢不回家來找她蘇怡雯。蘇怡雯沒有心境也不想違反連隊規定。她便托病讓李白玲冒充她去見那家夥,直到那家夥離開營地,蘇怡雯才石頭落地。她嚇得再也不敢瞎吹牛了。她想不通部隊中竟然會有如此不顧一切的堂吉訶德的。那家夥和李白玲接上了火。
李白玲是個交際極廣的人,聯絡的朋友不敢說覆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起碼也輻射北京外加沿海六省一市,機關大院密度更高。她的職業成了她交際的有力武器。她歡迎全世界的男人愛她,可她卻不會真愛一人。她偶有小疾住了一次醫院,探望她的人絡繹不絕,官階上至中校下至剛入伍的新兵。她稍投入點感情的隻有二人,一個是司令部航空部的萬參謀,另一個就是北京那家夥。春節她給兩人寄了賀年片,賀卡上寫著同樣的話:一棵孤獨的小白楊在風中彷徨。萬參謀回了張精致的賀卡,上麵用毛筆正楷寫著:當風變暖時,小白楊就不再孤獨。北京那家夥就更神神叨叨了,天天打電話寫信。那家夥還真能寫,每次都讓李白玲看得心跳加快,如懷裏揣著頭鹿。
“是玲玲嗎?”
耳機裏傳來遙遠的聲音。李白玲心裏發熱。最初的交往李白玲一直以蘇怡雯的麵目出現。隨著他們交往的加深,李白玲越來越不習慣甚至有點妒嫉或者是別扭那家夥變得愈加癡情的叫聲:怡雯,小雯,猶豫再三李白玲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他。名字隻是一個人的符號。那家夥非常瀟灑的回答使李白玲如釋重負,那家夥對李白玲一如既往。
“信收到沒有?”
“收到了。”
那家夥的信使李白玲心裏充滿暖意,此刻她心裏又彌**起一股溫馨。
“怎麽不回信?”
“你再寫呀!我等著看呢!”
李白玲很少回信,寫信對她是一種負擔,而讀信是一種愉快的享受,尤其讀那家夥文采飛揚的信。
這時,指示燈又亮了。李白玲接上,是紅紅的聲音:
“師傅,萬參謀電話。”
李白玲對那家夥說你等等啊,立刻打上扳鍵親昵地說:
“萬參謀好。”
“玲玲,剛才你走後,我,想了很多……”
萬參謀怯懦的語調。
“我接個電話,”李白玲關上扳鍵對等了半天的那家夥說:“現在太忙了,以後再說吧!”
李白玲沒等那家夥回話就拆了線然後又接通了萬參謀。
“哎,你認識紅紅吧?”
“知道,就是那個長得有點山口百惠味道的女孩?”
李白玲一聽萬參謀如此讚賞的語調,心裏忍不住湧起股醋勁和妒意。
“你觀察得夠仔細的嘛。”
“沒有,就是上次來征求意見,見一麵。”萬參謀解釋道。
“就一次你就看出山口百惠味啊!你確實夠厲害的!你長的是狼眼啊!”
“玲玲,不是……哎,不說了。”
李白玲一聽不說了,立刻把線拆了。她心裏的嫉醋猛地漲開。
指示燈又亮了,李白玲知道是萬參謀的電話,她接上,耳機裏傳來萬參謀乞求的話語:
“玲玲,你怎麽啦?別生氣了好嗎?”
心裏的妒嫉更猛烈地折磨著李白玲,她狠勁地撥掉插塞,再不理會萬參謀一次又一次的電話指示。
“玲玲,今天陪首長下部隊,挺累的,我想早點休息。”
“嗯,才十點,就辛苦你一晚……”
“你不怕監聽電話?”
“我聽得出來。”
市話機房值班員劉歆捂住電話咯咯大笑。她正監聽著李白玲和萬參謀的通話。盡管連隊規定不準監聽電話,但有的值班員照聽不誤,尤其愛聽戀愛男女的電話。每次李白玲值班都監聽。她們清楚,李白玲的電話百聽百中,而且值班也實在太寂寞無聊,監聽電話很解悶。
“你下去吧!”
蘇怡雯不知何時推門進來。劉歆嚇得臉刷地白了,惶然地叫了一聲班長。趁蘇怡雯還沒發現她監聽電話,迅速地走出機房。
蘇怡雯剛要坐下,瞥見劉歆還沒放好的耳機,立刻血往上湧,現在連新兵也敢監聽電話了。蘇怡雯收起耳機。
蘇怡雯呆坐在椅上,腦袋似一鍋燒糊的粥。思維粘稠澀重,還夾著苦焦味。她長出口氣,遙望著窗外黑暗無星的天宇。她總以為自己很不幸,可怎麽也沒想到宗政會有那麽多苦難,比她還不幸,她怎麽也想不通她當時竟會趴在指導員身上痛哭失聲,還用拳頭打他。她現在腦子一片糊塗,但有一點,她已決定:考軍校。
蘇怡雯是為了逃避才來當兵的。她學習很好,一直想考複旦大學,可高考失常,連普通大學都沒考上。她痛苦異常。學校和家庭給了她很大的壓力,讓她來年再考一次。她想了幾日,決定當兵去。這隻是一瞬間的決定。後來,她回想起來總認為是當時哪根筋搭上了。因為她清楚,軍人在當今上海、廣州等沿海地區是最被人瞧不起的職業之一,可那一瞬間她和李白玲確實下定決心要當兵的。那天晚上,她倆談得很多,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瘋狂地跳迪斯科,摟在一起睡覺,做著五光十色的夢。可一踏進訓練團,那個關於軍營的絢麗斑斕的夢即刻化為泡影,荒僻的群山,單調的營房,嚴格的生活使她一下子沉悶起來,直到新兵訓練結束後分到第七艦隊機關大院當守機員,她的心情才稍有好轉。一個兵團機關畢竟比新兵訓練團繁華。
蘇怡雯中學時便有冷美人稱號。她學習優異,愛好高雅,喜歡聽古典抒情音樂,讀文學名著,不願和人多說話。對於男生的無聊調侃,她從不理會,男生的追逐不是遭到禮貌的回絕就是石沉大海。有的惡作劇的男生私下議論,說她患有“生理功能失調症”、“雌性激素分泌過少症”。到了部隊,枯燥單調的生活,使她改變了,她亦開始和男兵說話了,值班寂寞時也會和男兵吹吹,但她從不和機關男兵吹,她怕被糾纏。有的粘上來的,約她出去的,她在電話裏就噎人一頓。她就和北京那家夥吹。自從那家夥不顧一切衝來後,蘇怡雯再也不和他吹了。在舞廳裏,那些纏住她要和她談戀愛的男兵邀請她跳舞,她會很不禮貌地拒絕,搞得人下不了台。她情願讓人覺得她沒修養也不願被粘住。
冷美人的大號很快在營地傳開。
蘇怡雯的父親一九六五年從清華大學量子力學係畢業後到第二炮兵工作。母親從上海音樂學院畢業後在一樂團彈鋼琴。蘇怡雯的童年幸福平靜。她在充滿了母愛、音樂、文學氛圍的環境中長大。母親培養了她清馨高雅的氣質,她的心靈如同剛開放的出水芙蓉,美麗純淨得沒有一絲瑕疵。她愛母親但更愛父親,父親每年一月或二月的休假成了她盡情撒嬌玩耍的大好時光,每晚要父親抱著睡。第二天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旁邊的小**。她從父親回部隊就開始盼著父親下次休假。她覺得父親一月或二月給她的感情,遠遠多於母親一年的感情。她從心底裏流溢出滿足和驕傲,為自己的父母親。多年後她的腦中閃過念頭:如果哪個小夥子有父親的一半,她就嫁給他。立刻,她為自己的想法羞得滿臉緋紅。
一月前,蘇怡雯接到一信,是父親寫來的,父親告訴她,他和母親準備離婚了。她的腦袋猛地炸開,立刻眼淚就從眼眶裏滾出,她怎麽也想不通,一直很好的父母為什麽要離婚?她一直為之自豪的父母親居然一夜之間讓她感到羞愧。她不敢想象以後會是什麽情景。那天晚上,她躺在**哭了一夜,打著手電給父親寫了回信,希望他們別離婚。第二天她竭力做得和往常一樣,指導員宗政還是一眼就發現了。指導員找她談心,盡管蘇怡雯很想告訴他,但最終還是沒說。她覺得父母離婚太讓她難堪了。父親回信說他是不得已,她母親已愛上了樂團的一個小夥子。他說他轉業不準備回上海,他要回西安老家。蘇怡雯又給母親寫信,用一個女兒的真誠,懇求母親。母親回信,說對不起她。說她父親刻扳得像部計算機,說她這輩子犧牲得太多。現在有一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是個見習指揮,追了她三年,她沒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了。母親說她已四十五歲,她不願就這麽黯淡淒苦地過完這一生。最後母親懇求女兒原諒,並一定回信讓女兒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看到這兒,蘇怡雯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她還能責怪誰呢?信已收到好多天了,她還沒回信。她知道,母親正焦急地等她回信。
現在的社會變化太快了,蘇怡雯想。可她怎麽也不敢想象,一個二十五歲,隻比她大三歲的小夥子卻要當她的父親了。蘇怡雯想,她以後是不會再進這個家了。她忽然想起一本算命書上說的話:女兒像父是福,像母是禍。她太象母親了。
她的手摸到了口袋裏的信。信她已不止讀了十遍,她不知道如何給母親回信,她的腦袋似一團亂麻,越理越亂。近來,她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懷,經常為一點小事而發火,事後又很後悔。痛苦把她折磨得更加憂鬱更加消沉了。
機器一陣告警,蘇怡雯過去排除了。她回到座位上,呆呆地看了一會她熟悉的、整齊的、有點親近感的機器,一瞬間她決定了:不僅要考上軍校,還要在部隊幹下去。她猛然一激靈,心裏湧過一股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
良久,她想,她要好好地給母親回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