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4〕

他伸手拿起水袋,喝了兩口水,食物沒有動。

“你就不怕水裏有毒?”見過他殺人時的幹脆利落,此時再見他毫不猶豫地飲用她帶上來的水,梅六有些吃驚,忍不住問。多少不是該對人防備著些麽?

“嗯。”他將水袋塞好拿在手中,又轉回身如開始那般看著遠方。

隔著稀薄的雲氣可以看到下麵蔥翠綿密的林原,間中夾雜著‘春’末夏初時節盛放的山‘花’,絢麗得如同織錦綠毯一般。再遠處是一塊接一塊的水田,‘插’著嫩生生的秧苗,間中反‘射’著粼粼的‘波’光,透出一股水靈之氣。田地間,還有更遠處,是綠樹掩映青磚黑瓦的房舍城鎮,人煙處處。極目天盡處,一條起伏綿延的暗‘色’山線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天高雲闊,人世間的一切爭執都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為什麽?”聽到有些熟悉的聲音,梅六心口微跳,緊接著追問。

“你說是王十一的故人,又怎會不識得這張臉。”他頭也不回地道,語氣淡漠。

梅六呼吸一窒,心裏莫名恐慌起來,好一會兒地訥訥地道:“你……”

“我是王十一。”他接話的速度與他殺人的速度一樣果斷,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梅六不自覺坐直了身體,愣愣看著他的背影,一時竟不知該做出什麽反應來。因為子萬的話,她之前雖然沒確定,但心裏多少都有了些準備,卻不想此時聽到他親口承認,還是會覺得難以接受。

“你……怎會成帝皇蠱?”她的聲音有些飄忽,心裏有被背叛的難受,也許是該怒聲質問那日他為何對她出手,為何不告而別,問是不是自己不來尋找,他便永遠都不再出現在她麵前。然而對著眼前的人,她怎麽也做不出大聲嗬斥的事,甚至連怨忿也顯得那麽淺淡,隻因他已經不是那個傻乎乎會寸步不離跟著她保護她的十一郎,甚至與初重逢時那個溫和親切的十一郎也不一樣,他像是另外一個人。

十一郎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他無意識地抬起手按在左‘胸’口,看著遠處的目光有一瞬間的‘迷’茫。

是怎麽變成怪物的?那日他將她體內的怪蟲引出並運功吸噬後,一直渾渾噩噩的神智便慢慢開始恢複,但是記憶卻一片空白,什麽都記不起。隻知道自己應該是住在一個結滿紅‘色’石榴果的地方,還有要找到六兒。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這樣,每天漫無目的地走著,尋找著,餓了就找東西吃,累了就找地方睡,也沒人能奈何得了他。剛離開謅縣的時候,那些能隱身的人想殺他,他便將他們都殺了,一個也沒放過。

後來他身上開始發癢,臉上也是,不停地脫皮,人也總是困乏,於是就找了個沒什麽人到的山‘洞’狠狠睡了一覺。究竟睡了多久,他不清楚,隻知道醒來時抖落一地皮屑,山野間也已經開始冒出嫩嫩的草芽,而他記起了一切,甚至連麵容亦恢複成了十三年前被毀前的樣子。

他記起了一切。從在越者渡石榴林裏遭遇暗算,到被喂‘藥’物,以至後來與梅六一起所發生的事,他全都記起來了。但是他沒有歡喜,也並不覺得憤怒,就仿佛……那是別人的事,與他並不相關一般。然後,他不再找六兒,也沒回越者渡,隻是順應本能不停地找到吸引他的蟲子,然後將其力量化為己有。

大部分時候他還是像人的。隻有在吞噬過蠱蟲,心滿意足地緩過神來看到自己沾滿鮮血的手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個怪物。一個沒有感情,卻對危險與殺意有著敏銳直覺並會產生本能反撲的怪物。

他們說他是殺人魔頭並沒有錯,不過他隻殺以體養蠱之人,還有便是想奪他命之人。他當然不會在意世人怎麽看他,甚至明知這次是個陷阱,仍然來了。被困於此,他絲毫不覺得恐懼,憤恨,自然更沒有後悔,那些情緒……他很久都沒有了。

他將那幾個月發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就像是在看另外一個人的一生似的,卻又不免跟著主角沉陷進去,於是忘記了梅六的問題,等突然醒悟回過頭看到她仍坐在原地,不由有些驚訝。

“你還沒走?”

梅六以為他在想怎麽回答自己,沒想到等了半天卻等到這麽一句話,本來有些恍惚的神思瞬間凝定,一股火倏地從心裏竄了起來。

“你什麽都記得吧。”她忘記了他擰斷別人脖子時的迅捷利落,欺身上前,手指張了又收,好容易忍著才沒去抓他的衣領將他從柱邊拖進來,然而出口的話卻是陳述語氣,顯是肯定了他並沒有遺忘兩人相處的那一段經曆。

“嗯。”十一郎看著她怒焰燃燒的眼睛,毫不避諱地承認。

看到他這樣理所當然,卻又沒有絲毫愧‘色’,梅六幾乎要咬碎銀牙,好容易才扯出個難看的笑容,語氣‘陰’森地道:“那你現在是要始‘亂’終棄!”這樣的話放在平時她是肯定不會說的,就算說也定然是要千嬌百媚地道出,以免讓自己像個怨‘婦’,當然更不會像現在這樣跟討債似的。可見實在是氣急了,什麽都顧不得。

始‘亂’終棄?十一郎眼裏再次浮起‘迷’茫。他當然知道什麽是始‘亂’終棄,也知道按世俗禮教來說自己要過她身子,便該娶她為妻,可是他又覺得那些跟他沒什麽關係。

“我不娶你。”他想了想,認真地道,頓了下,無視她失去血‘色’的臉,補充道:“你身上的雌蠱已被我取出,我們就沒關係了。”他並不笨,過了這麽久,早已明白當初自己是被人下了蠱,才會失去神智,意念中隻有她一人,並對她做出那樣的事。如今他體內蠱蟲仍在,卻再無雌蠱可牽製住他,他不認為兩人還需要在一起。

我們沒關係了……當這一句話鑽進耳中時,梅六腦子有片刻的空白,在心髒因緊縮而窒痛前,身體已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她往後連退了好幾步,似乎害怕自己會失控伸手將那人直接推下石柱,甚或與其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