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風雪特別密,第一撥剛化掉,第二撥就腳趕腳來了。也是深夜,遠處近處的燈光都歇了,隻有風雪還沒有歇,在暗夜裏相互追打。顏素容也沒有歇,拉條凳子坐在屋簷下看落雪。手裏的紙煙忽明忽暗,風一猛,煙頭就怒目圓睜;風一過,火星垂頭喪氣。吸了一口,大門嘎吱響了,顏東生披著衣服站在門檻邊說你是雪地裏頭出世的嗎?半夜三更還在外頭吞雪喝風。顏素容也不回頭,惡聲惡氣說你挺你的屍,少管我。顏東生嗤一聲,說老子才懶得管你。說完折身進屋去了。沒多久,大門又嘎吱響了。這次出來的是老娘,把一件棉衣遞過去,說外麵冷,你披件衣服吧!剛轉身準備走,顏素容說你過來,我和你擺幾句龍門陣。老娘過來剛準備坐下,顏素容又說你去睡吧,跟你沒啥好講的。
老娘返回裏屋,照例有一場惡吵。
“曉得是這樣子,當年生下來就該兩腳把她踩死。”老爹的惡毒在不斷升級。
“去啊!你去把她踩死啊!現在踩死也不晚啊!”老娘嗚咽著喊。
快了,就快了。顏素容覺得。
等到硬直的那一天,老爹老娘會召集三親六戚、四鄰八寨,請人超度一下,割一口薄皮棺材,隨便挖個淺坑,棺材往裏一撂,覆一層薄土。站在醜陋的墳堆前拍掉手上的塵土,長吐一口氣,心頭默念:這個禍害算是滾蛋了!
然後該吃飯吃飯,該下地下地,該打呼嚕還打呼嚕,就像自己從來沒有一個叫顏素容的女兒。死亡帶給顏家的沒有傷痛,沒有悲苦,隻有百年難遇的輕鬆,仿佛又回到土地剛下放的時候,就差歡呼雀躍和奔走相告了。
手機忽然響了,短信,內容很簡單:最近還好嗎?啥時回來?姐妹們想你了。
鼻子一酸,按了一行字:這裏下雪了,好大的雪。
想了想按了退出鍵,那行字變成了草稿。
然後呆坐,一直坐到天色微明。第一次看到黑夜和白晝的交接。先是朦朧的一層淺白,雪的映照讓那層淺白有些耀眼;然後那白開始膨脹、擴充,原先那些還殘留著的灰黑被驅趕得無影無蹤,大地亮了,清晰了,像塊潔白的棉布擦拭過積灰的鏡麵。
好奇妙的感覺,在那座遙遠的城市,幾乎忘掉了晨昏,甚至感覺不到四季的交替。
披上衣服,她踩著厚厚的積雪向遠處無邊的雪白走去。
得趕快出去走走,也許這是自己這輩子見到的最後一場雪了。
雪還在落,不過小了許多。雪片掉進脖頸裏,能感到絲絲的冰涼。
遠遠看見秦安順的房子,靜悄悄佇立在透白的天光中,仿佛一個安靜的老人。
顏素容覺得,屋子裏那個人怕是天底下最舒坦的一個了。認認真真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幻覺裏,用一張張老舊的麵具打發所剩不多的時光。
不過,有那麽一刻,短暫的一刻,她居然相信了秦安順能通過麵具看到另外一個世界。
思緒雜七雜八,不知不覺走出了老遠。一片鬆林,頂著厚厚的積雪,屈膝彎腰。靠在一棵鬆樹上,顏素容摸出手機,她想給自己拍張照片。
該笑一笑,調整了半天,那笑都硬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