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午後,陽光不再灼人,困意卻見縫插針。刻刀在秦安順手裏有些晃**,眼皮子不停地碰撞,手裏的麵具成了兩個,虛虛實實,奮力睜大眼,虛實才能疊合。一鬆懈,虛影裂出來好大一塊。不敢下刀,秦安順索性把身子癱軟下來,讓自己眯一陣子。
眼睛剛合上,秦安順又被帶走了。
依舊是那兩個人,一般高矮,一般麵相。麵殼額頭凸大,下巴尖削,還掛有長長的青髯。照秦安順的推測,該是判官。又似不像,自己手裏刻出來的判官,少說有上百個,祖上傳下來的儺麵圖譜上,判官麵形該是地闊天寬,近於方形,且胡須短促,眼神也不似來者這般軟和。儺村刻師都曉得,判官麵具的要訣就在眼神,凶煞越甚,說明儺麵師的功力越高。
好幾次,秦安順都想問問來者身份,又怕唐突,加之害怕,一直沒敢張嘴。
每次都一樣,迷糊中,兩人就出現了。聽不見一點兒響動,來者就已經立在麵前了。寬大的黑袍罩著他們的身形,見不著胖瘦。抬抬手,示意秦安順起身。秦安順沒動,想著來者不善,哪能說走就走。可秦安順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按住自己,左首那個雙手輕輕一抬,秦安順就飄起來了,懸在半空,仿佛跌進了一堆厚厚的棉花團。
來者一左一右死死夾著秦安順出了院門,步伐不急不緩。
天光悱惻,照模樣推測該是黑夜和白晝開始交接的時辰,四下泛著幽幽的藍光。門口那棵死去多年的紫荊樹竟然開花了,花串呈淡藍色,拳頭大小的蜜蜂在花間嗡嗡飛著。折出院門,天光大亮。陽光是橘色的,儺村浸泡在一團柔和裏,像朝霞裏嬰兒的臉龐。
一抬頭,秦安順看見了村東的老廟,梁柱、瓦片都是簇新的,連門口的石階也還是新打製的刻痕。這不是翻新的,秦安順天天經過這裏,老廟的破舊早在心頭紮了根。他往旁邊湊了湊,想看個究竟。後麵忽然伸出來一隻枯瘦的手掌,將他撥回路上。秦安順回頭,發現麵殼變得嚴肅了許多。沒敢多話,任由兩人架著走。
莊戶人得趕早,漸漸有了人聲、狗吠聲和孩子的啼哭聲。
迎麵過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扛著鋤,女的挎著筐。兩人有說有笑,離得很近了,都還在自顧說笑。這不是鄉下莊戶人的做法,爬山過坎,不管是否熟識,離得遠遠的就該有聲招呼。去哪兒啊?吃了沒有啊?下地啊?沒話也要找話。對麵來的不是這樣,徑直就過來了,直到從秦安順身體裏穿過去,秦安順才發現來人根本看不見自己。
穿過那一刻,秦安順看見自己身體被拉出去一抹淡霧。
驚著自家的還不是這個,過去的兩人才讓秦安順驚駭不已。兩人秦安順都認識,雖然都年輕著,但相貌還是熟識的。男的喜歡抽旱煙,沒事就窩在屋簷下把自己罩進一團煙霧裏。女的愛幹淨,兩天就要用生皂角洗一次頭,發絲一年到頭幹幹淨淨。就是老了,頭發全白了,還保留著這個習慣。不過,早在二十年前,兩人都去了儺村的墳場,合棺,下葬時種植在墳前的那棵皂角樹都碗口粗細了。皂角樹是秦安順種植的,他說,奶以後就有生皂角洗頭了。
深吸一口氣,秦安順聞到了空氣中飄**著的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道。
回身看了一眼,男女去得遠了,秦安順認得女人挎著的那個柳條筐子,現在就掛在自家堂屋的牆壁上,隻是不再這樣嶄新了。男女拋灑著一路笑,最後折進了秦安順的院子。
繼續往前,儺村就在身後了。天色又暗了下來,平素那些熟識的景致漸漸就不見了,腳步越往前趕,天地越發荒涼。大片大片的林子,盡是老樹,樹上纏滿了粗壯的藤蔓。遠遠近近還有野獸的叫聲,狼的、虎的、豹的,還有好多說不出來的,長長短短,吼得頭頂上枯死的葉片簌簌下落。
一眨眼,天就黑盡了,天幕上星星點點,一彎殘月懸在天邊。
使勁掙脫束縛,秦安順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是怕,七十三的人了,哪樣精怪沒見過?他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
輕輕咳嗽一聲,秦安順問:“兩位,我就想問問你們是哪路神仙?”
前後都沒應聲。
“不說個子醜寅卯,我就不走了。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饒你是鬼神,我也不怕。”秦安順索性站住了說。
後麵的推了秦安順一把,秦安順一跺腳,說:“不走了,你幹脆收了我去。”
就這樣僵持著,半天,前頭的對著秦安順揮揮手,秦安順把臉送了過去。那位把手往前指了指。秦安順跟著指頭看過去,他就呆住了。
不遠處是一片平整的開闊地,有人正圍著火堆跳舞,每個人麵上都套著一張麵具,嘴裏發出嗷嗷的叫聲。這個秦安順識得,歸鄉儺,專為歸鄉的遊子和遠征結束後返家的士兵跳的。按儺村的說法,人遠涉江湖,難免會撞見些不幹不淨的東西,這些東西會依附在人身上,時長日久,會慢慢吞掉人的魂靈。回來後,跳場儺戲,驅邪除怪,就能幹幹淨淨做人了。
領首的儺師是土地菩薩,著一件素袍,持桃木劍,劈空刺出一劍,喊:
一炷檀香兩頭燃,下接萬物上接天。
土地今日受請托,接引遊子把家還。
桃木劍指陰角處,妖魔鬼邪避兩邊。
口中吐火吞瘟癀,泥中奮出紫青蓮。
唱詞高亢,秦安順有些神往了,步子不由自主往火堆那頭去了。湊近了看了半天,秦安順心頭一凜,他發現那些凹凸的木刻麵具在火光中開始慢慢軟化、流淌,最後和臉孔融為一體,泛著黑色的油光。
猛地,亮光炸開,秦安順頓覺眼前一片白亮,灼得雙眼刺痛。
慢慢張開眼睛,眼裏的物事逐漸清晰。他站在了自家的院子裏。
天光明朗,四下環顧,頹敗的院牆在,牆根下的水缸還在,那棵枯死的紫荊樹也在。陽光下,一個老人坐在一張矮凳上,正認真鼓搗著一個即將成形的麵具。麵具是靈官,譜係裏算個小角色,不過大場小場的儺戲,倒是個缺不得的人物。口有點兒渴,秦安順走到水缸邊,操起水瓢,彎下腰,自己被嚇了一跳。映在水缸裏頭的臉,正是矮凳上自己正在雕刻著的靈官。
“嘿,我的靈官神哎!”矮凳上的一聲喊。
看看矮凳上的人,又看看水缸裏頭的人,秦安順不曉得到底哪個自己才是真的。
抬起頭,儺村的早晨開始了,照舊有霧,貼著褐色的土地,四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