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遠處幾家的狗叫聲時斷時續。輾轉無數次,秦安順還是沒能睡過去。本來是個尋常的黃昏,東生的閨女卻狐仙一樣就落在了自家院子裏。降落就降落吧,還嬉笑著給了自己幾悶錘。野喳喳不說,一撩嘴皮子還?啊?的。唉!歎口氣,秦安順轉了一個身,腦門子正好對著窗戶,有光從窗戶灑進來,灰撲撲的。

娃娃嘛!跟她計較啥子喲!長大就好了。秦安順跟自己說。

在他眼裏,顏素容們還在長,出生、學話、吊著兩吊鼻涕滿寨子跑,一直到扛著背包進城,他們仿佛從來就沒有長大過。

就是長齊天,你也是盤豆芽菜。

拖拖拉拉跟自己說了很多,勉強算是說服了自己。

還是睡不著,撓撓頭才明白了,這和白日裏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屁關係沒有。還是歲數大了,等著天收,說不定明年,甚至明天,和老太婆一樣,撲通一躺就沒了。想想,臨刑前的死囚,哪有淌夢口水的?

身子一蜷,秦安順坐了起來。走到門前燃了一支煙,才發現月亮到了最胖的日子。

掐滅煙卷,秦安順折回裏屋,拉出床底那個老舊的木箱。嘎吱一聲老舊的響聲,各式各樣的麵具在燈光下有暗黑的光芒。小心翼翼從箱底抽出伏羲儺麵,俯身一吹,塵煙騰起。

捧著麵具轉到堂屋,秦安順在神龕上燃了兩支火燭,三炷香。拉條凳子往堂屋中央一坐,朗聲高喊:眾人垂首,有請始祖伏羲氏。哢嚓一聲,火燭炸響。把麵具往頭上一套,秦安順眼睛微閉,朦朧中一團紅光從天而降,繞著堂屋轉了三圈,隨即和身體融為一體。

然後秦安順看見自己開始爬升,越過屋梁,越過樹梢,越過幽暗的雲彩,越過一片空曠的慘白。

低頭,樹不見了,房屋不見了,村莊不見了,最後隻能見到白亮亮攤開的大地。

大口大口喘了幾口氣,秦安順感覺胸中有無數的聲響在奔走相告。

他就開始唱:

祭起東方青帝青旗號,青旗號來青戟槍,青帝兵馬鎮東方。

祭起南方赤帝赤旗號,赤旗號來赤戟槍,赤帝兵馬鎮南方。

祭起西方白帝白旗號,白旗號來白戟槍,白帝兵馬鎮西方。

祭起北方黑帝黑旗號,黑旗號來黑戟槍,黑帝兵馬鎮北方。

祭起中央黃帝黃旗號,黃旗號來黃戟槍,黃帝兵馬鎮中央。

安了寨來紮了營,莫等邪神邪鬼入吾鄉。

雲端上,無數的兵馬從四周向儺村逼近,呐喊聲震天動地。秦安順氣定神閑,儺村每一個檔口都埋下了伏兵,就等著殲滅來敵哩。腰間取下令旗,沒等搖動,他就降落凡塵了。

帶他落地的是一陣敲門聲,敲門聲很急促,卸下麵具拉開大門,村西的德平媳婦。女人看樣子是跑來的,滿臉細汗。抬手往額頭上抹了一把,德平媳婦急癆癆說:“安順叔,你趕緊,我祖不行了。”

反身回屋取出引路靈童,秦安順趕著德平媳婦步子跑。

儺村人以為,人死了會去另一個地方,可畢竟路徑不熟,需要個引路的,這樣儺戲裏頭就有了引路靈童,靈童唯一的活計就是帶故去的人找到那個新的地方。其實不光儺村,貓跳河上遊的蠱鎮,下遊的燕子峽都有這個講究。臨死之人,啥都可以沒有,引路靈童是萬萬不能少的。垂死一刻沒有他的指引,就會墮入無邊的暗地,永世不得超生。

坐在床沿邊,秦安順半天才把氣息調均勻,朽了,小跑半裏地,就氣短胸悶。低頭看了看床板上的人,確是垂死了。沒有肉,活脫脫一副骨架,眼眶仿佛透到了腦後。一吐氣,喉嚨就發出謔謔的響動,山洪一般。

“前幾天不是還在曬穀場唱儺調嗎?”秦安順說。

德平鼻子抽了抽,說:“一百零三的人了,眨個眼就可能沒了。”

歎口氣,秦安順說看樣子是過不了今晚了,香蠟紙燭備上了?德平點點頭,秦安順說那就準備引路吧。

俯下身,秦安順對即將遠走高飛的說:“安心走,靈童來了的。”

**的一陣劇烈的謔謔,眼睛徐徐睜開,半天看清了秦安順,嚅囁著吐話:“有預兆的,烏鴉歇梁,夢中遇虎,該去那頭了。你辛苦,帶我一程。”

焚香燃紙,麵具上臉。秦安順站在床前,右手按住德平老祖額頭,高聲誦念:

早早起來早動身,莫等仙界閉了門。

若等仙界閉門罷,船開不顧岸頭人。

唱完,引路靈童徑直往門邊走去,回身觀望,**的翻身起行,目不四顧,跟著靈童的步子出了門。一路坦途,沒了生界的溝溝坎坎、黃土枯木。大道兩旁溪流潺潺,開滿了各種顏色的野花。有光,橘黃色的,從天空拋灑下來。秦安順喜歡做引路靈童,這樣可以見到儺村平素見不到的景致。至今他還記得靈童第一次上身時的情形,那次是村南的黃老爺子,領著老爺子的魂靈出得門來,就是這樣一個場景。多好看啊!他心頭感歎,這該是幾萬年前的儺村吧?要不就是幾萬年後的儺村。

沿著溪水一路前行,能見到有金黃色毛皮的野鹿,它們在茂密的林子裏悠閑地吃著草,偶爾抬頭看看遠方,甩一甩脖子,抖一抖尾巴,發出一聲長長的叫喚。

泛著亮光的石板路曲曲折折穿過林子,就是迤邐遠去的山巒,層層疊疊,高高矮矮簇擁著去到遠處。獨路到這裏成了岔口,三條,染布樣往更遠的地方鋪展。

站定,靈童說:三條岔道,去向不同的地方。

魂靈默首,說:我哪敢亂選,煩勞您指條去路吧!

靈童回身,對魂靈說:你腦袋何在?

魂靈答:在頭上。

靈童說:把頭戴在帽上。

魂靈一愣。

靈童又問:你身子何在?

魂靈答:在身上。

靈童說:把身子穿在衣服上。

魂靈又一愣,旋即指著遠方層疊的山巒問:為何我見到風吹山形在晃動?

靈童說:走近才看得真切。

魂靈應一聲,順著中間那條道路去了,出去幾步,回身一看,靈童不見了。

夜濕答答的,霧氣彌漫著。喪事有條不紊,亡人已經在堂屋停放完畢,青色長衫,軟底布鞋,都是一年前就準備好了的。秦安順坐在屋簷下,夜有點兒涼,掖了掖衣衫,摸出一支紙煙點上。德平蹲在旁邊燒紙錢,忽然抬頭問:“我祖去得苦不?”秦安順說:“你祖殺過人,還是放過火?”

德平搖頭。

“就是咯,你見過惡人能逍逍遙遙活他媽一百多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