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就開始落毛毛雨,儺村被浸在一汪濕漉漉裏頭。秦安順戴個鬥笠,披件蓑衣,去了對麵的雲頂山。他要趕在家裏那隻老母雞落氣之前去采些何首烏回來。母雞五歲,難得的高齡,去年就不再落蛋了。狠了幾次心,秦安順都沒舍得殺掉。沒功勞也有苦勞,圖這口幹個啥子喲!這兩日發現是不行了,咋個喚都不出窩,給它糧食也不吃。壽終正寢的話,燉了它也無話可說了。一隻高壽的母雞,佐以五六根上了歲數的何首烏藤,對付頭昏目眩、體倦乏力、眩暈耳鳴、腰膝酸軟最好了。村裏這樣的老邁不少,燉上一鍋,喊幾個過來,分而食之,母雞也算功德圓滿了。

爬到山腰,雨還落個不停,腳下是灰蒙蒙的一層霧。秦安順不敢往高處爬了,盡管越高的地方何首烏越健碩,他怕自己上去就下不來了。

土地雖然貧瘠,何首烏卻極其茂盛。這賤物不挑不揀,落到土裏就能奮力活著,雨水稍稍充足,就活得更加得意了。藥鋤一番起落,就從泥地裏翻出了一大堆。把那些瘦弱的重新埋回去,秦安順順著山脊梭回了地麵。

剛落地,背山就轉出來一個人,披件慘白色雨衣,挎著個竹籃,竹籃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翠綠。盡管隻有一個照麵,秦安順還是認出了顏素容。四目相撞,顏素容眼皮抖了抖,慌慌張張躲開了去,順著石槽子急匆匆跑走了。

就那一瞬,秦安順一下記起了顏家姑娘以前的模樣。記是記起來了,秦安順卻沒法去形容她,心裏頭隻是說:懂事。在鄉間,這個詞語算是很高的讚譽了。儺村人至今還記得一件事,姑娘那時五六歲的樣子,跟父親去鎮上趕集,東生貪杯,在集市上灌了半斤燒苞穀酒。回家路過大坡,身子一歪跌下了幾十米的懸崖。姑娘嚇壞了,哭著摸索到坡底,半天才找到奄奄一息的父親。放眼四顧,見不到人跡,顏素容扯著嗓子喊了半天救命,隻有對麵的山壁回應她。鎮定下來,顏家姑娘摸出父親口袋裏的火柴,往上爬了一段,點燃了一坡的枯草和灌木。時日正逢秋末,火勢一下就鋪開了半麵山坡。見到火起,村民蜂擁而來,火沒救成,卻救起了垂死的顏東生。半坡的灌木換回了顏東生一條命,顏素容就對老爹說,你活了,樹死了,你應該把樹給種上,它們是為你死的。顏東生不敢怠慢,領著人忙活了半個多月,直到確認種下去的樹木都活了,才長籲了一口氣。此後,村人就拿這事奚落顏東生,末了都會點著頭補充:你家姑娘懂事啊!

迎著毛毛雨回到家,秦安順徑直去到雞窩邊。母雞等不起了,閉著眼蜷成一團,走了。歎口氣,秦安順想得趕在僵直前打整幹淨,要不就硬邦邦了。在雞窩邊燃了一炷香,默念了幾句好話,秦安順開始給雞拔毛。剛褪到脖頸,那件慘白色的雨衣就飄進了院門。

不容秦安順說話,顏素容就把竹籃塞進了秦安順手裏。

“洗了熬上,”站在屋簷下脫下雨衣,顏素容又補充,“洗幹淨點。”

指指地上的母雞,秦安順說:“這個咋辦?”

顏素容不接話,過去拎起故去的家禽,走到院門邊,一揚手扔進了一叢繁茂的火麻林。

攤攤手,顏素容說:“這下好了,可以專心做事了。”

搖搖頭,秦安順心裏說:估計是我上輩子欠你的。

蹲在水缸邊,秦安順翻檢著竹籃裏頭的內容。艾草、蓖麻、車前草、蒺藜、金櫻子、雞冠花、淡竹葉,甚至還有馬耳朵草。秦安順也知道一些常見病的偏方,在腦袋裏掃了一個來回,他都沒能把這些草藥和病症關聯起來。特別是這馬耳朵草,鄉人從不拿它入藥。

“姑娘,你熬這些來是治啥子病喲?”

“讓你洗就洗,問東問西幹啥?”

“可這些家什挨不著啊!”秦安順說。

“你洗不洗?不洗,我另外找戶人家。”

秦安順說:“我洗,洗淨了我給你熬,屋裏頭有熬藥的砂罐。”

砂罐在火爐上咕嚕嚕響,生澀的草腥味滿屋亂竄。

半天,秦安順端著一碗墨綠從屋裏出來,把藥碗遞到顏家姑娘手裏。秦安順說:“小心燙著哦!”顏素容把碗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沒理他,眼睛定定地看著遠處。

雨更得勁了,在風的推動下四下撲打。霧氣也更重了,開始侵蝕遠遠近近的物事。剛才還清晰的山廓,此刻隻剩下一抹淡影。

兩個人坐在屋簷下,誰都不開口。

仿佛過了百年,秦安順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話:“涼透了。”

顏素容看看他,端起了藥碗。本以為她要喝下去,哪曉得一揚手,顏素容把一碗湯汁潑進了雨水裏。

“哎!辛辛苦苦采來熬起,咋不喝呢?”秦安順說。

盯著空碗看了一陣,顏素容說:“有個屁用。”

把碗放回凳子上,顏素容看著秦安順,眼眶濕答答地問:“村裏死去的都是你引路?”

秦安順點點頭。

“引路的那個叫啥?”

“引路童子。”

“引路時都見到啥?”

“好東西啊!”秦安順笑著說。

直直腰,顏素容又問:“死去的人呢?啥樣子?”

“嗯,”頓了頓,秦安順說,“這個說不準,百人百麵,就看你這輩子是咋樣過來的。”

幹咳兩聲,秦安順說:“姑娘,我想問問你哪裏欠妥帖,你叔找點藥草治個頭痛腦熱的還行。”冷哼一聲,顏素容沒再搭理他。秦安順不甘心,攆著自己的話把兒剛想繼續表態,顏素容斜了他一眼,說:“我餓了。”秦安順雙手一拍大腿,說:“好吧,我去做飯。”剛起身,顏素容站起來說:“你把東西找出來,我來做。”秦安順忙說:“那哪成啊!你是客人,還是我來做吧!”板著臉折進屋,顏素容說:“你做的我吃不下。”

同樣的食材,同樣的鍋灶,顏家姑娘做出來的就是不一樣。三碗米飯下去,秦安順幸福地咂巴著嘴說:“嗯,不錯不錯,誰要把你娶回家,這嘴巴算是虧不了了。”顏素容聞言眼睛一鼓,手裏的碗咣當一聲摜在桌上,飯粒兒震得驚慌失措。狠狠瞪了撐著了的秦安順一眼,顏素容轉身出門去了。

秦安順摸摸頭發稀疏的後腦勺,胸中泛起一股潮氣,捶了自己胸口一拳,他罵自家:“老鞭子,少說兩句你會死啊!”

想想不對,自家好像也沒啥錯。那就是顏家姑娘錯了,錯了就錯了吧,他又連忙幫摔碗出門的姑娘開脫。

她還是個娃娃,裏裏外外都是。

正亂想,大門邊伸進來半顆腦袋,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把我熬藥的事說出去,我點火燒了你的老窩。”怕秦安順沒理解,顏素容手往上戳了戳說:“就是你這房子。”

窩在屋裏半天,秦安順才出門來。雨已經停了,顏家姑娘早不見了,大片大片的霧氣往這頭湧,霧團厚實,烏黑狀,仿佛裏頭藏了啥子東西。叉著腰在屋簷下看了半天,秦安順才發現門口那棵死去的紫荊樹早該砍掉了。

回到家,爹媽正在吃晚飯。沒理會飯桌上的人,顏素容直接往裏屋去了。倚著床沿剛坐下來,老娘在那頭喊:“過來吃飯啊!”

“不吃。”顏素容粗著嗓子回。

“不吃飯,你要成仙嗎?”母親說。

嘭一聲響,老爹把飯碗一砸。

“你喊她幹啥?管他媽吃不吃,餓死最好。”

語氣滿含憤怒,嗯,還有厭惡。

扯著嘴笑笑,顏素容仰麵躺下,拉過被子蒙住了腦袋。

暗夜靜得像潭死水,顏素容和衣躺在**,仿佛躺在棺材裏。窗戶透著曖昧的白光,像是死人麵上罩著的那層白紗。隔壁是父親如雷的鼾聲,莊戶人就這點好,勞作了一天,夜晚隻要爬上床,就和這個世界沒有半點瓜葛了,天塌了照樣睡得死死的。

顏素容忽然想起了祖父死去的那年,應該是中秋,天上有很圓的月亮。晚飯後,硬要去曬穀場和一幫子老人唱儺戲,盡興時月亮都當頂了,顏素容去接他,他跟著孫女走到半路,忽然說:“我累了,想睡一覺。”孫女說:“幾步路就到家了,回家睡吧!”搖搖頭,老頭躺倒在路邊斜坡上。等了一陣,顏素容無聊,就坐在石頭上看月亮。仰著脖子,顏素容眼睛跟著月亮跑啊跑啊!不曉得跑了好久,頸子都跑酸了,顏素容才去叫爺爺回家。喊了幾聲沒答應,搖了半天也沒反應。顏素容慌了,哭著去喊老爹。老爹急慌慌跑來,伸手探了探,一屁股坐在地上說:“睡死了。”顏素容至今還記得爺爺死去的模樣:眼微閉著,笑眯眯的,像是見到了啥子美好的物事。那時顏素容覺得爺爺死得太可憐了,無根無據,不明不白。現在她才曉得,那算是最幸福的死亡了。沒有病痛,沒有驚嚇,隨便一躺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