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高淩風回到了家裏。

像一陣旋風,他衝進了家門,怒氣未消,滿臉的激動和憤恨。父親正坐在桌前改考卷,小屋裏一燈如豆,老人身邊,似乎圍滿了寂寞。看到高淩風,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立刻就暗淡了。

“怎麽了?淩風?又是這樣氣衝衝的?”

“爸!”高淩風宣布地說,“我和雅蘋分手了!”

“哦!”父親驚愕地望著他,困惑而迷茫。“為什麽?年輕人,吵吵鬧鬧總是難免。雅蘋溫柔順從,你該待她好一點才對啊!現在,到哪裏去找這樣好的女孩子呢?”

“我受不了她!”高淩風叫著,“上山!上山!上山!她要我上山!和我相處這麽久,她還不了解我!你猜她對我說什麽?要跟我上山,而且要跟我結婚!她想掠奪我所有的一切!”

父親瞪視著他,逐漸地,呼吸急促了起來。放下筆,他站起身子,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兒子,他的麵容變得反常地嚴肅,聲音也反常地激動:

“淩風,你所有的一切是什麽?你有什麽東西可以被掠奪?你的驕傲?你的自大?你的無自知之明?還是你那可憐的虛榮心?”

高淩風愕然地看著父親。

“爸爸!你也……”

“淩風!”父親沉痛而傷感地說,“這些年來,你是我的希望,我的命根,我寵你,愛你,不忍心責備你,甚至不敢在你麵前講真心話!今天,我實在忍無可忍了!”

“爸爸!”高淩風驚愕而意外。

“你驕傲自負,自認為是天才,要唱歌,要當湯姆·瓊斯,當貓王!你認為你學森林係是應付我,被我所害!我不敢點穿你,我鼓勵你去唱,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認清自己的價值!誰知道,你竟從頭到尾地糊塗下去!”

“爸爸!”高淩風靠在牆上,完全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唱歌,淩風,你為什麽要唱歌?”一向沉默而好脾氣的父親,這時竟語氣嚴重,咄咄逼人,“你隻是想出風頭,想聽掌聲,你隻是虛榮感在作祟!我告訴你,你能唱,會唱,卻絕不是貓王或披頭士的料!你的才氣,隻夠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淩風,你該醒了!你該醒了!”

高淩風的眉頭蹙緊了,他痛苦地望著父親。在這一瞬間,心裏像有一千把刀在絞動,可是,在痛楚之餘,卻又依稀仿佛地感到,好像有個什麽毒瘤在被開刀,被割除,因而,這痛楚似乎是必須忍受而無從回避的。他腦子裏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馳,在那奔馳聲裏,父親的聲音卻依然響亮而清晰:

“你的戀愛,和你的事業一樣迷糊!你前後的兩個女朋友,小蟬嬌柔脆弱,你侍候不了她!雅蘋溫柔賢慧,可是,說實話,你又配不上她!”

高淩風再也忍受不住,閉上眼睛,他用手緊緊地抱住了頭。

“爸爸!”他大叫,“不要講了!不要講了!不要講了!”

父親走到他麵前,伸手按住他的肩,忽然間眼中含滿了淚水。

“淩風,”他的聲音軟化了,沉痛而懇切,“我或者不該說,隻是——我再也熬不住了。淩風——”他緊握著他的肩,語重而

心長。“要承認自己的‘平凡’,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但是,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有幾個是不朽的天才呢?”

高淩風睜開眼睛來,苦惱地,悲哀地,痛楚地凝視著父親。

父親強忍著淚,慢吞吞地又說了一句:

“我要你學森林,至今不知道是對是錯。當時我隻有一種看法,天地如此廣大,處處都可紮根呀!”

高淩風在那巨大的痛苦和震撼之下,臉上卻不由自主地動容了。

“我……我不說了!”父親放開了他,轉身走向桌邊。“雅蘋那孩子,雖然沒有什麽好身世,卻善良而熱情。吃虧在對你太柔順了,太愛你了!男人都是賤骨頭,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高淩風呆呆地站著,忽然間,他掉頭就向屋外走。

“我出去了!”

“去哪兒?”父親問。

“去——找雅蘋!”他咬著牙回答。

很快地,他到了雅蘋的公寓。上了十層樓,用鑰匙輕輕地打開房門,客廳裏寂無人影。高淩風走進去,臥室裏傳來輕微的啜泣聲,他再輕輕推開臥房的門,就一眼看到雅蘋正匍伏在**,低低地,忍聲地,壓抑地啜泣。他站著,望著她,一動也不動。聽到了聲音,雅蘋慢慢地回過頭來,看到淩風,她不信任似的瞪大了眼睛,眼裏仍然飽蓄著淚水,透過淚霧,那對眼珠裏已綻放著希冀的、驚喜的、渴望的、熱烈的光芒。這光芒瓦解了高淩風所僅存的驕傲,他走了過去,一言不發地在床前跪下。

他用手輕輕地拂開她那被淚水沾濕,而貼在麵頰上的頭發,再溫柔地、憐惜地撫摸著她那瘦削的麵頰,然後,驟然間,他們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還沒起床,高淩風就聽到窗外的雨聲,敲著玻璃,發出輕脆的叮咚。**,雅蘋已經不在了,廚房裏,有鍋盤輕敲的聲響,還有雅蘋低哼著歌曲的音浪。他用手枕著頭,凝想著這嶄新的一天,是否該做一些嶄新的計劃?

翻身起床,去浴室梳洗過後,雅蘋已在桌上,擺好了他的早餐。他坐下來,頭一件事情就翻報紙人事欄。雅蘋悄眼看他,不在意似的說:

“人事欄裏很少有征求歌星的廣告!”

“我不是找唱歌的工作,我在找別的。”他說,“我決定了,什麽工作都可以做!”

雅蘋驚喜交集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了起來。

“先喝牛奶,涼了——”她望望窗外。“不管找什麽工作,等雨停了再出去!”

高淩風喝著牛奶,翻著報紙,突然間,一則小小的新聞映人了他的眼瞼:

留美學人何懷祖,今日偕眷返國。

“眶啷”一聲,他手裏的牛奶杯失手落在地上,砸成粉碎,他直跳了起來,一語不發就往屋外衝去。

雅蘋追在後麵,直著脖子叫: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她折回去,抓起了那張報紙。

機場上,貴賓室裏擠滿了人群。有記者、有家屬、有親友、有攝影機……鎂光燈不住地閃著,小蟬依偎著何懷祖,巧笑嫣然地接受著人

群的包圍。數年不見,她顯得豐腴了,成熟了,而且,更高貴,更華麗,更迷人!

高淩風縮在遠遠的一角,悄悄地注視著這一切。他渾身透濕,頭發裏都是雨水,一整天,在飛機到達以前,他似乎一直在雨地裏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多少小時。現在,他看到小蟬了,距離他更遙遠,更遙遠,更遙遠……的小蟬!似乎來自另外一個星球,也屬於另外一個星球!

記者們拿麥克風和錄音機在訪問何懷祖,高淩風隱藏在那小小的角落裏,注意地傾聽:

“何博士在國外得到傑出青年科學獎,是國人的光榮,這次回國,是度假還是長住?”

“是度假,因為我內人很想家。”

“何博士,你這次得獎,有什麽感想?”

“嗯——”何懷祖微笑地回頭,望著身邊的小蟬。“我想,我該感謝我太太,她給了我最大的愛心和鼓勵。”

大家哄笑了起來,目標轉向了小蟬。

“何太太,你對你先生的成就有什麽感想?”

小蟬的臉上堆滿了笑,眼裏綻放著幸福的光彩,她望了望何懷祖,然後,她驕傲地、愉快地、滿足地說:

“我——我很慶幸嫁了一個好丈夫!”

大家又哄然地笑了。

高淩風悄悄地,絲毫不被注意地走出了那間貴賓室。垂著頭,他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裏,落寞地走出機場。外麵的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他走進了雨裏,沿著街道,向前麵無目的地走著,雨淋在他頭上,衣服上,水珠順著他的頭發向下滴落。他沒有感覺,沒有思想,沒有意識,隻是機械化地向前邁著步子,一步又一步。

忽然,他覺得沒有雨了,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發現一把傘正遮在他的頭頂。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他看到了雅蘋,她站在雨地裏,正用傘遮著他。而她自己,卻全身浴在雨水中。她的眼睛,溫柔地,了解地,關懷地,熱烈地看著他。她的臉上,頭發被雨淋濕了,貼在額前,滿臉的水,已分不清是雨是淚。

他伸出手去,把她的身子拖到傘下,緊緊地挽住了她。

他的眼睛盯著她,半晌,他才用堅決的、肯定的、清晰的聲音問:

“雅蘋,你願意上山嗎?願意嫁給一個森林管理員嗎?”

雅蘋滿眼的淚水,滿臉的笑,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好!”高淩風抬起頭來,忽然發現自己能夠正視前麵的世界了,他挽緊雅蘋,往前走著,“我們上山去!我還是可以唱歌,唱給山聽,唱給雲聽,唱給樹聽,它們不會嘲笑我陰陽怪氣。你,我,爸爸,我們可以在山上組成一個快樂的小家庭。”

“還有——”雅蘋低聲說,“一條新的小生命!”

高淩風又驚又喜。

“真的?”

雅蘋揪著他點頭。

“好!”高淩風仰望著雲天。“他一出世,我就讓他看山上的大樹,告訴他根紮在地裏,根紮得越深,樹長得越大!”

攬著雅蘋,他們並肩向前走去。

一九七四年五月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三月七日再稿完稿

(本章完)